死到临头,还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难怪如姜仙子般的神仙人物也心生厌恶,真是活该半生短命受尽苦头。
“是吗?既然如此,那刘妈妈你可动作快些,”宁杳颔首,眼梢浮上些微的笑意,“用我一人性命,换你们一家子陪葬,也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黄泉路上有人作伴儿,倒也不怕寂寞了。”
她坐着一动不动,依旧咀嚼着手里的地瓜干,丁点没有闪躲惧怕的意思。
这般气定神闲,安然不惊,叫刘妈妈想起府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们,她不由心生警惕,突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声音僵硬。
宁杳看向她,“你儿媳晌午开始就不见了人吧?你不妨猜猜看她现在什么地方。”
“你怎么知道?!”刘妈妈惊讶。
宁杳看着小布包里最后一根地瓜干儿,目光幽深,“我当然知道,而且知道的还不止这一星半点儿,你家里的事儿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的了。”
刘妈妈眯着眼,太阳穴都鼓了鼓,便听面前这位五夫人絮絮地说起话来。
……
“刘妈妈你是农家出生,上头有个姐姐底下有两个弟弟,小时候过足了苦日子。在十岁那年你被后娘卖到了郡王府里做事儿,各院倒过夜香,浣衣房里也搓过衣裳。直到后来机缘巧合因为捡了根簪子得了郡王妃的眼,托她的福,才有你今日管事妈妈的威风。”
“你二十岁嫁的人,二十一生的子,人生也勉强算个美满,可惜丈夫早死,唯一的儿子也不是个东西。你儿子平日总喜欢灌几口黄汤仗着酒胆行凶,不久前更是为了还赌债,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卖了。你儿媳奋力阻拦,那男人反用手里的酒坛子把人家头都打破了。”
“你这老妈妈也不知事,说‘丫头片子卖了就卖了’。你儿媳妇就这么个命根子,这命根子都没了,你还叫人怎么活啊?要知道兔子急了也咬人的。”
“你儿媳进不得府里来,上下又俱是二夫人与刘妈妈你的眼线。这不,她已经定好主意找信得过的人写诉状去了,待明日下午世子自北庄回府,就要拦街状告你儿子与二夫人狼狈为奸,年前合伙拐卖世子妃幼女,王府小小姐的事儿。”
“有她揭开了这个口子,世子和世子妃,郡王爷与郡王妃再顺藤摸瓜往下一查,你说会不会将你们一家子千刀万剐呢。”
宁杳抿着唇笑了笑,“哎呀,到时候,可就有意思了。”
……
这一串话下来,刘妈妈已然呆住了。
人年纪大了总爱面子,也爱显摆,她从未与外人提起过往些年的事儿,最多也就晚上在自己家里头,嘀咕两句当年吃过的苦头,受过的累。
还有她儿子卖孙女儿,与二夫人合谋拐卖小小姐……这些、这些事儿更是隐秘,给她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嚷嚷出去啊!
这五夫人怎么会知道得这般清楚的?!!
而且这句句话语,里间所言竟是分毫不差。
五夫人进府不过几日,因为身上不好,少有出门的时候,怎么会晓得这些关起门来她也不敢大声嚯嚯的密事?!
刘妈妈死活想不明白。
却不碍她信了这些话,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会知道的?你、你……”她惶惶不安,只觉得自己脖子上已经架好了钢刀,随时都可能没了脑袋。
宁杳倒也应了声儿,答道:“你儿媳今早上,是一边哭着一边给你装的这包地瓜干儿呢。”
这包地瓜干是月前做出来的,在刘家也放了些日子。人怕隔墙有耳,可谁会怕一包注定会进肚子的食物呢。
宁杳倏忽一笑,将最后半截地瓜干放进嘴里。
食物和它听到的秘密,就这样进她的肚子,归她所有了。
末日荒漠没什么吃的,她也一直用不上这个,如今这个世界却是能派得上大用场。
就比如现在,她在郡王府里举步维艰,手里又无牢靠办事之人,大可以借着刘妈妈这样的人手暂时使使。
第2章
这话听着答非所问,刘妈妈却无暇顾及。她满脑子都是刚才的那番话,一旦涉及生死,便是有一丝的可能性,也足够让人慌了手脚。
刘妈妈又恨又怕道:“五夫人可知道我那不孝的儿媳妇现在何处?”
只有逮住了那小贱蹄子,好好收拾堵住了嘴,这事儿才算完。
听着“不孝”二字,宁杳暗嗤了声,点头说:“知道啊。”
刘妈妈飞快压住恼恨,蹦出喜色,凑上前来,腆着脸谄笑道:“今日郡王妃吩咐的这差事,老奴不做了。烦请五夫人告知老奴,也好叫我将小蹄子逮回来。”
这副前倨后恭,宁杳表情不变,只道:“刘妈妈你是怀里揣铃铛,想得美。我现在若告诉你,你下一刻不就得勒了我的脖子?”
她又道:“敞开了说,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直接杀了我,咱们黄泉相伴一起去见阎王;或是你帮我做两件事,事成之后你便可去找你儿媳。你自己选吧,尽数在你,我是无所谓的。”
刘妈妈不想她如此直白,面有踌躇。
办砸了差事,最多挨斥挨罚,左右王妃容不得宁氏,这人迟早有一死。可她儿媳妇那该死的小贱蹄子告发的事儿,是迫在眉睫,要命啊!
就是告知二夫人一同想法子,萝州城这么大,几天也不定能找着人。
更何况以二夫人的性子,说不得为了省去麻烦,直接将他们一家子推出来做替罪羊。
刘妈妈思及利害关系,一扫犹疑,连连干笑道:“五夫人想老奴帮着做些什么?”
宁杳喝茶润唇,说道:“一,去厨房端些吃食来,要有荤有素的。
二,明日辰时前准备几辆马车,不要府里的,也不要车马行的,悄悄从外头找来停在西间侧门稍隐蔽的地方,我有用处。”
郡王府藏污纳垢,暗箭诡计防不胜防,又有个郡王妃虎视眈眈,还是先找机会离开了这地方,才好再说其他。
这都是好办的小事,刘妈妈应下,偷偷出了无人的西风院,到大厨房叫老姐妹帮她整了些饭菜,约小半个时辰,才又匆匆回来。
竹笋肉片,卤猪蹄,从世子妃的份儿里偷偷匀出来的一碗参茸老鸡汤,还有碟炒青菜。
宁杳很满意,捏起筷子,瞥向杵在一旁的刘妈妈,“刘妈妈,你还在这儿做什么?我就不留了你,可要记得马车的事。”
刘妈妈暗自咬牙,小步退出门去,恨恨不已。
老鸡汤鲜美大补,入了胃里转化而来的灵气也是充裕,可惜这具身体天生废材,没有灵根,暂时无法吸收修炼。
宁杳无法,只得慢慢疏导,用来修补伤处。吃完了饭菜,胃里也什么感觉,连消食都省了直接上床睡觉。
次日天清气朗,晴空湛蓝。
约莫辰时过半,负责往西风院送饭的下人才提着食盒推开大门。今日的早食是一碗青菜粥,一碟脆萝卜,再加两个白面馒头。
宁杳一粒米都没剩下,在送饭婆子隐含嫌弃的注视下放下碗筷,慢悠悠到院子里又折了花,撇了花瓣儿当饭后点心。
西风院在王府不打眼,伺候的下人多不尽心,在郡王妃和管家的故意放纵下,大都各找出路,已经跑得差不多了,便显得这地方格外冷清没有人气儿。
如今偌大的院子就只剩四个下人,两个做粗活儿的,一个在后屋负责照看便宜丈夫扶琂的,还有一个是从晖州王家陪嫁过来的丫头,名叫觅秀。
觅秀昨日身体不舒服,喝了药早早歇了,刚刚才起来。简单收拾了一番仪容,见宁杳在外头坐着,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说道:“五夫人,时候不早,该往正院儿去给郡王妃请安了。”
提到郡王妃三个字,宁杳动作顿了顿,旋即点点头,很是利索地起身来。
一路走过小径长廊,可见府中已然热闹了起来,随处见得侍女小厮的影子。横斜在廊边柱前的花枝,繁丽而绚烂,一派春日的明媚,叫人格外心喜。
宁杳也微弯起眉眼,含了半分笑意。
……
正院里郡王妃才刚起身,昨夜欢情放纵,眼角眉梢皆是春意。白露到底还年轻,羞得不敢直视,只手上熟练地挽起绣着团花的床幔,又恭敬地递上一方热帕子。
郡王妃擦了脸,问起正事儿,“西风院里宁氏可妥当了?”
白露回道:“刘妈妈还没传来消息。不过王妃放心,那毒汤性烈得很,喝下去就是在世华佗也救不得性命,不会出差错的。”
郡王妃颔首,揽镜自照了须臾,语声平平却格外凉薄,“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个用处,能了了我的心愿,她也算是死得其所。”
白露未敢再多言,为其穿衣梳发,才一道往正屋去。
正屋里已然坐了不少人,个个都是年华正茂的时候,满头珠翠,一身锦裙,映得人面娇丽。
看着底下风韵多姿的侧妃姨娘,还有几个年轻漂亮的儿媳,郡王妃头一回没有生出嫉妒和厌烦。
她有舒颜丹在手,从今日开始,也不必再羡慕别人的青春美貌了。
她掌心扣着绯玉十八子珠串,支着手,一派端庄,“今日起得晚,可是叫你们等了些时候。”
诸人忙道不敢,面上恭谨,各自落座,再看上头郡王妃容色恍若年轻了几十岁,皆是一震。
郡王妃在府中威严甚重,诸人便是心下吃惊,却谁也不敢出声问询。独世子妃含笑盈盈,温声道了一句,“母妃今日气色好。”
郡王妃不应她,抿了口热茶,目光在堂中诸人一一扫过,果然未见宁杳的影子。
她心知肚明,却仍是装了样子,“我瞧着怎么少了个人?”
世子妃答道:“五弟妹身子弱,行动不便走得慢些,应是一会儿就到了。”
郡王妃瞥向她,“你倒是清楚。”
世子妃:“儿媳方才在路上有见着她在水榭边歇脚,还打了个招呼,才会有此一说。”
在郡王妃眼里宁杳已然是个死人,却听世子妃说起这话,是瞬间变了一副表情。
也是巧了,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恰有人来报,“王妃,五夫人到了。”
郡王妃重重合上茶盖,猛地看过去,就见外头慢踏踏地走进人来,穿了身红色绉纱裙,轻飘飘的似血雾一般,那两只眼珠子漆黑如墨,像也是寒碜碜的。
郡王妃死死盯着她,手腕儿一抖,要不是门前落进的日光下有明晃晃的影子,她险些以为自己这是见到鬼了。
怎么会?
毒汤是特意叫人配的,根本没有解药,除非仙家灵丹起死回生。
宁杳一个落魄孤女,体弱身虚,怎么可能还活着?
毒是被谁换了,还是暗里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刘妈妈是怎么办的差事?!
想到这里,郡王妃脸色难看至极。
宁杳看她那面上青了白,白了青,不可置信的震惊模样,心情越是好了,一落座便捻了块芙蓉糕。
郡王妃到底不同一般人,很快收敛了外露的心绪,定神冷然道:“宁氏,你倒是好大的派头,叫满屋子的人巴巴地等你一个。”
侍女白露闻言也随之厉声喝道:“五夫人,上下尊卑长幼有序,晨昏定省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岂有叫长者等你的道理?”
宁杳放下糕点起身来,温声应回,“我今日起得晚了,路上见春日景色好,走走瞧瞧的又慢了些,这才耽误了时候。”
她面有愧色,拦住上茶的侍女,亲手端了托盘里头的茶盏,屈膝奉上前去,“叫王妃久等,实在是我不该。”
这般作态恭敬又谦卑,在堂内诸人的注视下,郡王妃盯着那茶盏看了看,到底还是伸出了手去。
那双手近在咫尺,宁杳嘴角动了动,腕间一松,滚烫的热茶便正正好翻在了郡王妃的手上。
郡王妃来不及反应,当下疼得咬牙吸气,白露忙乱地拽着帕子,一边帮忙擦拭一边大声叫道:“五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快!来人,来人!快取药膏来!”
宁杳却小声委屈,恶人先告状道:“王妃不愿接我的茶,不接便是了,何苦故意掀了茶盏?您便是心中不快想寻由头来罚我,也犯不着伤了自个儿啊。”
这倒打一耙叫白露目瞪口呆,放屁!
郡王妃更来气,目光似刀,整个人都是寒森森的。
宁杳微微睁大了杏眸,几分无辜。
郡王妃看她端着一派无辜天真,娇丽明妍的模样,越是火大。
该死的混账!胆大包天地算计到她头上来了!
郡王妃连手疼都忘了,拍案而起,震得茶盏都哐哐作响,眼看就要发作。
宁杳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她装模作样地轻皱起眉来,语速缓缓,声音里有几分低落之态,“前日白露告知我,说王妃与姜缀玉做了交易,用我的命换了恢复青春容貌的丹药,我原是不信的。”
“可如今……我不过请安迟了些,一向端庄和气的王妃这便拿着不放,定要气势汹汹地处置我了。再瞧您如今焕然如初的样貌,看来白露所言不虚,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她一番好意了。”
突然攀扯到自己身上,白露悚然一惊,失声道:“你胡扯,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王妃,奴婢没有……”
“闭嘴!”郡王妃已经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了,在察觉到屋里诸人怪异的视线后,愈是恨不得撕了白露的嘴。
蠢货!
白露一惊,忙是低头不敢言语。
而旁观诸人面面相觑,却是各有思量。
郡王妃看世子妃几个儿媳的表情,心里似憋堵了一团缯絮,死活透不过气来。
屋内一时安寂无声,只有各人动作间珠翠的碎响。
郡王妃掐着手里的珠串,沉沉压下一口恶气,语声冷冷道:“哪里来的编排乱言,你也敢张口胡说?姜仙子什么样的人物,用得着费尽心思来取你的薄命?说句不好听的,人动动手指头,你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宁杳直了直腰身,正眼瞧去,沉声道:“王妃您说得在理,可有道是无风不起浪,若真没这回事,白露又缘何与我说这些,莫不是她蓄意挑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