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翊说:“我帮你。”
“不用。”她赶忙推开他的手,“殿下受伤了,我自己来就成。”
他却直接抢了过来:“说了我来。”
谢翊提了最重的黑布袋,闻月得了空,便把那莲花灯抱了进来。
谢翊将袋子扛进院里,一回头,就见闻月低着头,抱着那盏莲花灯,正拨弄着里头的灯芯。那橙黄的灯火自纸里头探出来,映在她脸上,也一并衬出了她脸上的笑靥,好不温暖幸福。
他本想回房,却见着这一幕。
心头不由地烧起火来,话到嘴边,只剩语气讽刺:“这莲花灯竟如此金贵,还需人抱着?!”
闻月未抬头,一门心思地拨着灯芯:“花灯好看,定然舍不得放地上。”
谢翊沉着步子,靠近她:“那为何我送你的兔子花灯,你一路提着,回来竟是连房门都进不了,只能挂门上?”
闻月抬头,对上他怒红的眼,蓦地笑了:“殿下那兔子花灯不过是未能送成巧儿,转而送得我。与我未婚夫郎送我的花灯,定然是不同的。”
“倘若我说那花灯本就是送你的呢?”
她的手猛地一颤,那莲花灯的火光实在脆弱,只在一瞬,便彻底熄了。
闻月站起身来,与他视线齐平,反问道:“殿下那兔子花灯本意送我?”
此时此刻,她昂然仰着的脑袋,坚定而沉着。一双澄清的眸子,灼灼地盯着谢翊,像是试图要借由他的一双眸子望进他的心底,一探虚实。
许久后,谢翊的神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须臾之后,他吊儿郎当地抬起手来,轻轻踮脚,便将闻月房门口那盏兔子花灯顺手摘了下来:“阿月姑娘切勿多猜。我不过是顺手买了盏花灯,至于赠与心上人一说,不过是当下编纂。旁人眼中的重金,也不过就是我辰南王府一粒砂砾,实在不足挂齿。”
闻月勾唇:“如此便好。”
谢翊往前一步,把玩着那盏花灯:“你很喜欢他?”
闻月理直气壮:“他是我未来夫君,定然是喜欢的。”
他微蹙着眉,语气分不清喜怒:“既是喜欢,为何定亲三月,迟迟未定婚期。”
闻月实话道:“道勤家中言情书网,自是希望能找个门当户对的结为亲家。我为外来人士,无亲无靠,家中也无万担黄金,道勤家母自是有所芥蒂。好在我与道勤互相欢喜,道勤家母也快接受我了。”
谢翊蓦地笑了声:“也怪不得你愿意医我了。”
他侧过身,一手执灯,另一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向他:“医好辰南王世子,获得重金酬谢,如此也便不是事儿了。阿月姑娘的算盘,打得不错。”
“话虽如此。”闻月一点也不惧,同样看向他:“但若殿下分文不予,我也定当不置一言。”
“为何?”
“因为殿下于我,亦是重要之人。”
“哪里重要?”
他问完后,闻月久久未答。
直到他耐心失衡,试图再次询问时,却听她淡笑着开了口。
“殿下乃是我第一个,以一己之力从生死线上拉回来的人,定是重要无比的。”
他没回应,只是缓缓幽幽地在那儿笑,笑声听不出喜怒。
长久后,桌上的铜镜忽然映出火光。
闻月下意识回过头去,却见谢翊手一斜,那兔子花灯里头的火芯便燃上了纸,不过片刻功夫,已烧出火光。
有那么一瞬间,闻月是想阻止的。
可她却又硬生生的将那欲望克制下来。
活了两世,闻月早不是从前那个懵懂少女。若说先前她不懂谢翊的心思,可直到王道勤前来,谢翊眼底那藏不住的□□味,以及她循循善诱之下,逼他说出的花灯由来。
闻月知道,这一世的谢翊,已动了想要她的心思。
好在她看得出来,那股心思是克制的,仅仅还在萌芽。
她实在不想再在二十岁时,不明不白地死去了,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狠狠心,掐断了前世的那根苗子。
趁谢翊烧了花灯,准备回卧房的那一瞬间。
闻月飞快上前几步,喊住他,“殿下。”
他停了下来。
“医您的黄金万两我可不要,但殿下可否许我一小小心愿。”
“你说。”
她立定在他跟前,怀揣着如同前世与他初遇时的那般温暖笑靥,问他:“若我与道勤将在一月内举办婚事,殿下能否赏脸拨冗前来?若殿下首肯,民女定当感激涕零。”
说完,她弯下膝盖,深深、深深地朝他跪了下去。
长久后,她听到他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定如你愿。”
第11章 鼠疫
“闻月,救命!救命啊!”
天刚蒙蒙亮,闻月尚未清醒,便听到院外有人在着急大喊。她披了衣赶忙起身开门,却见牛婶正趴在她家门口的地上,脸上满是泪涕。
如此画面,恍若与前世的某个场景如出一辙。
闻月心道不妙,赶忙问:“出什么事了?”
牛婶见了她,这才恢复三分理智,抓着她的腿,泣不成声:“阿月,快去看看小川,小川不知怎么地,高烧不退,口吐白沫,连气都快没了!牛叔牛婶就这么个孩子,我求你救救他,快救救他!”
闻月当机立断:“您先别急,我去取药箱,立刻跟您去。”
“好。”牛婶抽泣着:“一定要救救小川。”
她转身准备取药箱,谢翊却已从房里出来,提着的正是闻月的药箱。他说:“拿去。”
闻月接过去,重重朝他点头:“谢谢。”
他又嘱咐:“务必注意安全。”
“嗯。”
牛叔家离闻月的医馆不过百米。
很快,闻月与牛婶便到了门口。
还未进门,已能听见里头震天的哭声。
闻月见状,立刻推了门进去。牛叔见着闻月,总算恢复了点理智,把哭得不成样子的牛家奶奶从小川床边拉下来,腾出空来让闻月看诊。
闻月飞快坐下,先是检查了小川的脉搏,又拿手去探他的体温。可小川的脉搏与体温却叫闻月心惊。
脑袋轰轰在作响,恍若前世的一切都在重演——
小川重病,牛家奶奶的哭声凌厉,牛婶的心如死灰,牛叔的自责痛苦。前世的一切,在此刻,宛如历史在重演。
可分明她重生那日起,已改变了小川的命运,让他幸免于嘉邺十五年的病亡。而如今已是嘉邺十六年,为何小川还会再次病重?
心跳如擂鼓,闻月用手抓在胸口,企图让心绪平静下来。
她想,一切都改变了。
结局一定不会像前世,一定不会像前世一样。
定下神来,闻月问道:“牛叔,小川这样已有几日了?”
“这是第二日。”牛叔答。
“可有给他吃过什么?”
“这两日小川吃不下东西,什么都没喂进去。”
“我的意思是,两日之前呢?”
“都是些寻常菜肴。”
压抑住满腔的情绪,凭着前世记忆,闻月颤抖着开口:“可有,食用鸭肉?”
闻言,牛叔哑了一阵。
牛嫂急了,晃着他的身子:“老牛,你快回闻月呀!”
牛叔这才痛心道:“有,给小川吃过鸭肉。”
牛嫂诧异:“家里从未买过鸭肉,你那鸭肉是打哪儿来的?!”
牛叔回:“半年前,我瞧那王瘸子因官府打压,不再做烤鸭生意了,见他把那好端端的鸭肉块全扔了,委实可惜,便都拾回了家里,腌进缸里。如今肉价实在昂贵,一家四口一年也见不得吃上几口。前儿个,我正准备蒸了尝尝味,哪知小川见了,硬是要吃,我实在宠他,便将一碗全给了他。”
越往后说,牛叔越是没了音气:“难不成……难不成是那鸭肉出了问题?”
听牛叔说完,牛婶直接跪了下去,泪流满面。她双手紧握成拳,一手扣在自己心口,另一手不停捶打着牛叔的背:“官府哪会无端关了王瘸子的生意,还不因为他摊上的肉全是来历不明的家伙。都怪我,怪我听说了也没想到要告诉你!”
“怎么、怎么会这样?”牛叔难以置信。
闻月伸出手:“牛叔,去取一块那肉给我。”
牛叔飞快把肉取回,递给闻月。
只瞧了一眼,闻月便知事情不对。
虽然那赤红色的肉已被调料包裹的严严实实,再看不出原本形状,甚至嗅上去还有些鸭肉的香味。可闻月知道,那都是假象,她用刀将肉切开一个口子,见到里头不属于鸭肉的肌理后,彻底失了力气。
牛婶着急在问:“阿月,怎么样?”
“这不是鸭肉。”
闻月深吸一口气:“那王瘸子用的,应当是鼠肉。”
指腹间,小川的脉搏愈发微弱。闻月伸手去探小川的瞳孔,而此刻,瞳孔已放大至边缘,药石无灵。
她浑身颤抖,唯有扶着床板,才能勉强直起身子:“小川,得的是鼠疫。”
“鼠疫?!”
剩余三人俱是一惊。
江南乡野,谁人不知道鼠疫的厉害。若是患病,便再无回天之力。连那患者的尸体都不能触碰,否则一死,便是要死一窝的。
闻月别开脸:“小川,没得治了。”
握紧拳,闻月提起药箱,转过身,不敢看牛家三人的神情,狠狠心道——
“待小川咽气后,尸体必须即刻火化,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她话音刚落,留给她的便是震天的哭声。
闻月迈着沉重的步子,一点点地往门口挪。
平日里轻松提着的药箱,也在此刻变得沉重不堪,沉得快将她的脊背压弯。
就在此时,一双温暖的手附上了她紧握药箱的冰冷手掌。
她一抬头,谢翊竟立在她的面前。
小川的死,就像是她在平和生活中的当头棒喝,叫她不得不回忆起前世的一切。
她害怕地咬紧了唇,后退一步。
谢翊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又迎了上来,直到接过她手里的药箱,“那孩子怎么样了?”
她浑浑噩噩地回了句:“鼠疫,救不了了。”
转过身,她形单影只地回到了医馆里。
谢翊见她如此模样,放下不下,便一路跟着她。
后来,她进了卧房,栓上门,任那凌厉的哭声爆发后,他也没敢离去,只站在卧房门口,久久、久久地守着她。
闻月靠在房门上,从头到脚像是被泼了一身冷水,从皮肤到骨子里全都是冷的。膝盖不由自主地蜷了起来,整个人也缓缓地从房门上滑落下去,直到跌在地上。
一种莫名的无力感,充斥着她整个身体。
她抱着膝盖,失声痛哭。
此时此刻,她只想见一见那老天爷,问一问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为什么这一世,她明明已用尽全力改变了小川的命格,可小川最终还是没能幸免于难?为什么她重生那日分明夺走了牛叔手里那块致命的鼠肉,可不久之后,那鼠肉还是无端地出现在了牛家后院?
难道说,即使她再怎么阻拦,命格都是无法改变的吗?
难道如小川一样,即便她再怎么用力活着,最后也是难逃二十岁身亡的命运?
那她这么努力的规避从前的一切,躲谢翊,急嫁人,那么想要简简单单活着,就这么难吗?
闻月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凭什么旁人眼里,终老那么简单的事,在她这儿就如登天困难?
她闻月比谁都想活,她也一定要活!
第12章 失心
小川还是死了,死在初秋的清晨。
至于闻月向天多讨来的那半年,好似从未曾发生过似的。一切的一切,同从前如出一辙——
牛叔牛婶在灵堂失魂落魄着接受乡邻的劝解,牛奶奶因失了独孙一口气没顺过来,中风瘫了。
因不懂如何处理鼠疫患者遗体,与前世一样,牛叔牛婶最后叫来了闻月,请她送小川最后一程。
青山为景,绿水倚靠。
荒僻的山中一角,小川正安静地躺在床板上,好似仅是睡着了似的。可所有人都知道,他再也不会醒来了。床板周遭已由人铺过柴火,一坛烈酒已备在一旁。
只需闻月倒酒点火,小川便将划归尘土。
然而,驻足在小川跟前的闻月,却久久未有动作。
看着床板上死去的小川,闻月仿佛是透过他看到了未来的自己,眼底满是不甘与悲哀。
直到乡邻暗示时辰到了,闻月才浑浑噩噩地反应过来。
走到酒坛子边,她正准备扛起酒坛,可手指刚触到坛子边缘,她忽地眼前一黑,身形一晃,险些倒下去。
好在,有人及时地扶住了她。
谢翊抬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沉吟道:“你发烧了。”
“我没事。”闻月固执地站起身,“我要送小川最后一程。”
“我帮你。”
谢翊把她扶到一旁坐下,而后,孤身走向前去。
他扛起一大坛烈酒,朝小川身上、床板上、柴火上倒过去。
之后,取过点燃的火把,扔进柴火堆里。
不一会儿,得了酒液助燃,大火瞬间熊熊烧了起来。
牛婶眼见十月怀胎,见好不容易长大的儿子即将被大火吞没,整个人都扑了上去,好在乡邻及时阻拦,才幸免于难。
扶着石头,闻月吃力地朝火堆旁走来。
谢翊与她并肩,见她身形单薄,眼含着泪,整个人颤抖地像是秋风里树上的残叶。他忍不住地,伸出手,扶住了她:“生死有命,看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