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却只是垂眼看着明月,看得认真又仔细,她轻声说:“骂我还不够吗,不管你怎么恨我怎么评价我,我都不会生气的,可你不该提及别人。”
明月张嘴要说什么,楚辞却突然弯着眉眼冲她一笑,笑得明媚又温情,她高高地扬起手,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地扇了下去,清脆到每个人耳边都留有余韵,震到脑子发麻。
“你本来不用死的,毕竟人无完人,我也会犯错。”楚辞轻声细语地说:“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底下孤苦,又黑又冷,我不舍得娘亲和哥哥受苦,你下去伺候他们吧,好不好?”
“唔,唔——”明月还欲求饶,就被侍卫捂住口鼻,拽着头发毫不怜惜地拖了下去。而等待她的,定然不会是梦中无忧乡。
杀鸡,儆猴,只是秦尧善用的手段;立威,生畏,不过是小人常戚戚的畏惧。
树倒猢狲散,明月出头,其他人不过是跟在她身后狐假虎威一番,妄想借着扶摇之风做着升天之梦,现在兜头一桶冰水浇下来,个个冻得五脏六腑郁结于内,怕下一把刀砍掉的脑袋就是自己,又怕此时出声就是催命的铜铃。
因此恭谦得不行,心诚得不行,恨不得能让秦尧和楚辞看到自己改过自新的内心,能够继续在宫里做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宫女也甘愿。
毕竟宫外民不聊生的情景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们这些人本就是被家人卖进宫里来的,要是又被放出宫去,能被这年月啃碎了骨头连渣都不剩。
他们忏悔得专注,秦尧和楚辞却没分一个眼神给旁人。秦尧紧紧握着那把细窄的玉腕,毫不留情,力气大的把楚辞的骨头都要捏碎了。
楚辞痛得微微颤抖,几乎要站立不住,却倔强地挺直了腰背,没有向后靠在那宽阔有力地胸膛上,毕竟她也觉得自己这幅蛮横的样子丑陋极了。
秦尧看着她长发的纤细背影,眼中晦暗的情绪愈发浓重,他声音很冷地说:“都出去!”
楚辞背影一僵,像是有些怕了,却咬着唇,抽泣般一颤一颤地肩膀抖动着,眼睁睁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如流水一样安静无声地顺从退出。
云舒走在最后,她对楚辞安抚一笑,眉眼柔和地轻轻带上门,很是放心的模样。
门关上了,内殿也彻底静下来,连风声和落叶声都没有,楚辞只听得到胸口那颗心脏聒噪的跳动声,“噗通——噗通——”又急促又响亮,血液在身体里潺潺流动的声音透过薄薄的肌肤传到耳蜗里,吵闹极了。
也让人不安极了。
秦尧第一次对楚辞彻底冷下脸来,楚辞不敢回头看他,却能感受到身后那人压抑到了极点就要爆发出的疯狂,像是满城风雨将至前夕的电闪雷鸣。
楚辞紧张到心神紧绷,连长长的发丝都成了小树上柔嫩的叶子,蜷缩着身体心惊胆战地等待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雨。
秦尧却突然松开了捏着楚辞左腕的手,伸出右臂环在她细腰上,稍一使力,就这样单手把人抱起,轻松的就像拎起了一个精致的木偶娃娃。
楚辞小小的一个,站直了都只到秦尧心口,现在被人环腰抱起,双脚离地踏空,一瞬间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身边的东西,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她双臂揽着秦尧的脖颈,全身的重量就挂在抱着她的手臂上。
秦尧的脸色很冷,目光冰凉,连呼吸都是压抑而克制的,眉眼冷峻唇峰紧抿,暴躁得像一头被人冒犯了的大狮子。
看起来特别凶狠。但是依然很英俊。
秦尧抱着楚辞,低头就对上她专注认真的目光,脚步一顿,又飞快地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快走几步把她放在桌子上,双手撑在她身边,距离很近地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又沉又凉地问:“朕让你当皇后,就是让你这样委屈自己的,连赏别人一巴掌都值得你犹豫?”
楚辞松开手臂,讪讪地搭在膝盖上,模样乖巧可爱,低着头不敢说话。
秦尧却捏着下巴让她抬起头,拇指扣着她的下颌,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顶着她的鼻尖,声声逼问:“朕允许你委屈自己了吗?”
“朕让你这样委曲求全了吗?”
“朕说过的话你都不记得了?”
“这宫里没人能让你委屈,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要做什么都行。区区几个下人就把你逼到这样的境地,楚辞,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楚辞咬着唇,本来觉得害怕,现在却又被他明为讽刺暗为承诺的的话大了胆子,她恼羞成怒地晃着小腿踢了秦尧一脚,抗拒地推着他要他离远点,皱着脸凶巴巴地说:“是,书都读到你肚子里去了!一点都不剩!”
秦尧脚下很稳,一动不动,任由她使出吃奶的劲咬着牙狠命地推,却连一毫都都没有挪动,还要故意冷声嘲讽:“朕又并非世家大族出身,你要跟朕比,偏连朕都不如,那你来说,你是不是连狗都比不上?”
“你走开!”楚辞恼羞成怒,张牙舞爪地假装要去咬他,闻言又生气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然后又想,“也不能那样说我。”
“朕说的不对吗?”秦尧却不为所动,“你手中握着生死大权,却被人逼的步步退让至退无可退,天底下有你这样窝囊的皇后吗?”
“天底下有你这么隐忍的主子吗?”
楚辞张口要说些什么,秦尧却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
“朕不管你想向天下人证明什么,或是要做别的什么,你需要知道,朕就站在你身后,无论何时回头,都不必害怕。”
楚辞心中咯噔一声,脑子里的那根弦一下子就绷紧了,面上却丝毫不显。
她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秦尧神色,却并不能从他平静无波的面上看出分毫,,有心想要问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却终是不敢。
过了许久,楚辞缓缓地收拾好表情,抬头对他一笑,笑得轻柔天真,轻声细语地说:“那说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了^-^
第24章
秦尧看起来好像对这个说出口的承诺并不如何在意, 只是摸了摸楚辞的头发, 手扶在她的肩膀上, 给了她一个温情的拥抱。
一点都不像他能做出来的动作。
楚辞揉揉眼睛, 沉默地坐在桌子上, 小腿在空中晃荡着,因为挨不着地显得有些可爱。
秦尧松开手, 低头看她左手手腕上的朱砂痣,那一点红妖冶得像是雪地上艳到滴血的红梅, 和楚辞清新温暖的气质格格不入, 况且这种物件, 现如今少有人家会用到掌上明珠身上。
守宫砂性大寒,伤身。
未出阁的女儿家在父母膝下长大, 有家人亲眷教导看护,待得长成, 便有少年郎登门求亲, 或是自幼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传成佳话,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娶过门,此后和夫君举案齐眉佳影成双。
父母双亲皆是爱护亲身骨肉,珍重爱惜, 非是犯下大错见不得受苦, 而婚后守宫砂更是无用,夫君也不可能要妻子点下。
可是楚辞手腕上却有一颗。
却在众人逼迫诋毁她时,宁愿对此默默承受,也要对守宫砂讳莫如深, 平日也以红丝缎缠腕,从来不在人前表露半分,甚至秦尧和她同食同卧这些时日,都从来没有发现过红丝缎下的端倪。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不想对人说的心思,甚至连秦尧自己都有不曾诉之于口的念头,可是若是楚辞对他有所隐瞒——
啧,总感觉很让人恼火。
秦尧手指顺着她的手臂滑下,托起她的手肘,让手腕上那颗鲜红的珠子露出在两人之间,沉声问:“为什么不想让人知道它,明明这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他问的耐心平静,没有指责质问,只是心平气和提出问题,希望能够听到楚辞的一声解释,或者看到她难过生气到情绪外露,大哭一场也痛快。
楚辞却神色平静,只呆愣愣的看着手腕上的红砂,感觉那就是一颗红艳的毒药,镶嵌在她身体里,在呼吸和血液流动中,把毒素遍布全身,然后一点点的,过度到身边的人身上。
一些画面在脑海里飞快闪过,有压抑低沉的闷哼痛呼声,有铺天盖地的血色,漆黑不见五指的牢笼,和没有希望的明天。
那些童稚的呼救,伸出的绝望双手,带来的一点温暖,和永远的诀别,如影随行,如蛆附骨,不死不休,不消不灭。
楚辞眼中浮现出怔踵,像是陷入了一个无法脱身的恐怖梦境,只有手腕上的红,和手肘上一点的温暖。
她猛地抬起手,张着一口细小的白牙,冲着手腕狠狠地咬了下去。一刹那之间,秦尧鼻翼见就能嗅到甜腥的血气,有蜿长的血迹沿着她的嘴角和小臂流下,缓缓从下巴上滴落,一滴一滴地汇聚在秦尧手心。
秦尧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眼中分辨不出情绪。
昔日楚辞脖颈上被左项用剑割出伤痕,随后便被身首异处地扔到乱葬岗;楚辞手心被指甲刺出月牙状的红丝,他便皱着眉头教训她给她上药;甚至连光着脚下地,都要被他指着鼻尖警告。
可是现在,楚辞在他面前,用要咬断手腕的姿态自残,他却冷静地站在一边,不出声,不阻止,任由楚辞发泄。
直到楚辞脱力地移开手腕,那颗守宫砂周围显露出了深可见骨的牙印,血线绕着手腕一圈,就像是带了一个手串,牙印就是最夺目的装饰。
楚辞牙尖上也带着红,猩红的舌尖缓缓舔过带血的唇角,眼神迷茫痛苦,神色天真茫然,脸庞精致完美,一身白衣赤脚坐在桌沿,像个夺人心魄的女妖。
“闹够了吗?”秦尧目光从她手腕上惨痛的伤口缓缓移到苍白的脸上,看着她下巴上摇摇欲坠的红色血滴,沉声问。
楚辞此时反应迟钝,尚陷在无法自拔的情绪里,闻言也只是慢慢地抬头看着秦尧,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才迟缓地摇了摇头,然后依然入神地盯着那颗守宫砂。
“不想要?”秦尧又问,声音又稳又沉,置身事外得就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楚辞没有说话,可是她的神色和反应无一不昭显着——是的,不想要。
秦尧没再出声询问,反手拔出了一把匕首,细长的尖端又利又亮,像是从未出鞘过。他手极稳,一手抓着她的手腕,另一手握着匕首,匕尖挨着她细薄透亮的雪白皮肤,一个小红点在匕尖下飞快地出现在楚辞手腕上,而她敏感脆弱的肌肤还没来得及感到痛意。
“不想要朕现在就可以替你剜掉它。”秦尧垂眼无情道:“只是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再痛都要忍着。”
秦尧知道楚辞的娇气,毕竟是一个生气踹人踢到桌子腿都会红着眼睛抱半天腿的撒娇精;也知道常人身上一分的痛意,在她身上就是三分;但也知道,她柔弱身体下,那个倔强的灵魂。
所以会怜惜她的一切,但也会尊重她所以的选择;会为她铺好前进的坦途,也会为她备好退路。
因此只要楚辞点头了,秦尧就可能毫不迟疑地把尖刃刺进她的皮肤里,手腕微动匕尖翻转,剜掉一块带血的皮肉,也割掉这个楚辞不愿面对的过去。
“要剜掉吗?”秦尧又问,垂着眼不看楚辞。
楚辞手腕微颤,回过神似的低头看守宫砂,看锋利的匕首,看秦尧温暖有力的手掌,看不到却能感受到的是,秦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掌上细微的颤抖。
她点了点头,秦尧握着楚辞手腕的手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力气大了许多,立刻就有更多的血迹从伤口中被挤出。
秦尧胸口缓缓地起伏,闭上眼睛又睁开,再握她手腕的力气就十分恰当。
“不要后悔。”秦尧抓着匕首的手指缓缓缩紧,像是握着千钧之重,不堪重负,却神色平静。
“不后悔。”楚辞轻声说,然后另一只手覆在秦尧手背上,她的手太小,就像是落在他手上的一只白蝴蝶,力道很轻,却很温柔,说:“你不要怕。”
她慢慢地掰开秦尧抓着匕首的手指,轻言细语,重复道:“你不要怕,其实我不疼的,一点都不疼。”
明明将要承受痛苦的是楚辞,可她却反过来安慰秦尧,说你不要怕。
秦尧松开手,任由匕首从他手中转到楚辞手上。楚辞力气很小,刚刚那一番失神的失态也耗尽了她的体力,此时握着匕首手腕都忍不住轻颤。
“我可以自己来的。”楚辞认真地轻声说:“太丑的,一点都不好看,你不要看好不好?”
“不好。”秦尧说:“这是朕的匕首,朕想看自然可以看着。”
这匕首是秦尧的,因此这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楚辞便没有再反驳,只是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行军打仗不知见过多少不完整的尸身,于尸山血海中尚能面不改色,只一道微不足道的小伤口罢了,剜掉的肉还没砍头的疤大,朕不会在意。”秦尧这样说。
楚辞也觉得没什么,只是秦尧面无表情,手心里汗湿的温度已经沾到了楚辞的手腕上,一点都不是他口中所说的“不在意”。
可是楚辞又觉得她不应该这样想一个横刀立马四处征战,赤手空拳打下偌大一个江山的帝王,毕竟从第一次见至今,楚辞好像从来没有见过秦尧失态的模样,他总是成竹在胸的漫不经心,语气随意的挥斥方遒,从不失神,从不气馁,强大而自傲。
楚辞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由内而外散发着绝对的气势的人,好像天塌地陷在他面前都不算什么大事,天崩地裂都应当等闲视之。
“好吧。”楚辞语气迟疑道:“那你便看着吧。”
她咬着唇,缓缓地凝聚力气,眼神专注地看着手腕上的小红点,和那些新伤口掩盖的,层层叠叠的旧伤。
只是这一次,大概真的就能结束了。
她大睁着眼睛,高高地举起匕首,用尽全身的力气刺下。
有血飞溅起来,从空中跳跃着落在楚辞额间,又顺着她挺直的鼻梁滑落,从鼻尖落下,落回到秦尧手心。
他手掌合拢,小鱼际压在楚辞手腕上,中心正是那颗被深深厌弃的守宫砂,而在他曲起的指腹内,却是那把锋利的匕首。
秦尧的血液顺着手掌纹路蔓延落下,滴落在楚辞的伤口上,和她的血迹汇成一处,融为一体,顺着她的小臂流下。
秦尧目不转睛地看着楚辞,声音冷硬地问:“痛吗?”
楚辞的眼睛睁的大大的,一眨不眨,却有晶莹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她哭得无声无息,眼泪打湿了睫毛,瞳仁黑亮,安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却仿佛让人耳边响起痛彻心扉的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