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一年都会参加科举,每一次都认真答题,眼睁睁地看着不如他的,酒囊饭袋的,一事无成的人统统加官进爵,他的名字却永远排在及第的后面一个,距离入仕一步之遥,却永远不可期。”
“这三个月里发生的事情,足以颠覆很多人的一生。”
“父亲震怒,觉得我不检点,要是不严加管教,说不定不等入宫就会有辱门楣,请人来为我点守宫砂,好在他还知道这事并不光彩,为我留了一条活路,并未大肆宣扬。”
“我那时候已经不算小了,守宫砂性寒伤身,年岁愈长尤甚,哥哥不肯,护着我第一次顶撞了父亲,父亲一怒之下打断了他的腿,强行为我点上守宫砂。”
楚辞略起其中的痛苦难堪,只轻描淡写地一言概之,“此后几个月内,我都虚弱的起不了身,韩公子被关在家里出不了门,哥哥因为惹怒了父亲,父亲物尽其用地为他定了亲事,让他即刻完婚。”
“哥哥不愿让一个无辜的女子陷入这泥泞的深潭中,激烈反抗,甚至不顾腿伤离家出走。他孤立无援,父亲让人追捕他,下令不必留情。”
“哥哥就在他们的步步紧逼中,坠马而亡。父亲对外却只说,哥哥是生了一场大病,药石妄医病逝的。”
楚辞说完,室内只剩一片寂静。
过了半响,楚辞喃喃:“看到了吗,所有想要帮我的人,最后都会处境凄惨。”
“可是我希望你能好好的。”楚辞收回目光看着秦尧,认真地说:“所以不要对我太好。”
她的目光澄澈温柔一如往昔,一瞬间,秦尧皱紧了眉头。
“读了那么多年诗书,为何还是这样愚笨。”秦尧狠狠地弹了她一个脑崩,看着她傻乎乎地揉着额头的微红,说:“这件事情有因有果,若是细细数来,你有错,那个韩公子有错,楚序微有错,告密的下人有错,罚你长跪的先生有错,甚至连和你哥哥定下婚约的那家人也算不得全然无辜。”
“这么多的人都有错,细数起来,你能分到多少?”
第27章
秦尧是个护短的人, 不然赵兆也不会在第一次见到楚辞的时候就对她说, 秦尧待身边的人都很好。
只是之前楚辞并无对比, 能感受到秦尧对她的纵容和让步, 然而直到此时才发现, 他竟是真的对外人分毫都不上心。
在明月面前为她撑腰时如此,向众人说要事事以她为先如此, 甚至连此时为她推脱也是这样。
“此事有因有果,中间种种, 谁都不算无辜, 每个人都是背后不可推卸的黑手。”
秦尧看她, 目光沉静话语轻柔,“要真理论起来, 最难辞其咎的应该是你的父亲,可是你可曾见到他愧疚难安?他尚且如此, 你又何必这么些年一直自责至此?”
楚辞摇摇头, “那是因为哥哥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弃子,可对我而言他是我相依为命的亲人,怎么会一样?”
言语间完全把楚序微排除在外,完全不把他归为家人。
秦尧知道这件事情一直是梗在楚辞心中过不去的槛, 几年过去尚不能平息, 此时几句话更加不可能让她就此放下。
因此也并不一味宽解她,毕竟有些事情只有时间的自己才能渐渐磨平。于是他转而问:“可能确认,你哥是真的不在人世了?”
毕竟从楚辞言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来看,这位楚家大公子虽然平庸无为了些, 可是既然能在成为楚序微的弃子之时,还能早早地就为楚辞的以后打算,提前找到了韩公子这样的靠山,看起来并不是莽撞无脑的人。
况且他既然能够隐忍十几年不发,还私下偷偷照顾楚辞,又怎么可能真的毫无准备的,因为一桩婚事一点善心就和楚序微翻脸,带伤出逃。
他是楚序微唯一的儿子,就算楚序微再如何下令不必留情,可是其他人下手之前,肯定会留有分寸,不会真的把人逼到死路上。只要不是他故意求死,无论如何也会留下一条残命。
然而即便如此,他最后竟是真的死了。其中不知多少隐情被层层掩盖,不见天日,徒留楚辞孤零零地面对着楚序微。
“我不知道。”楚辞看着秦尧轻声说;“我并未看到哥哥的尸身,却是亲眼看着他的棺木下葬,和他从来不离身的玉佩一起。”
“这并不能证明什么。”秦尧淡淡道;“多的是金蝉脱壳的法子,还是需要眼见为实。”
楚辞伸手摸了摸手腕上包扎好的纱布,闻言摇了摇头,说:“不必了。”
秦尧便不再言语,眼中划过一道若有所思的情绪。
今日一番大戏,又流了许多的血说了很多的话,楚辞早就又累又乏,强撑着支撑了这许久,如今触碰到心中深埋的往事,便不想再开口说话,推拒道:“我想小睡一会儿。”
“累了便躺会儿。”秦尧活动了一下手腕肩膀,眼睛看着外面有些阴沉的天光说:“朕去一趟练武场,考校一下他们这段时间是否懈怠,不必等朕。”
楚辞便点了点头,说:“今日瞧起来像是要下雨了,出门别忘了让下人备伞。”
“知道了。”秦尧把楚辞放在床上,为她盖上锦被,看着她闭上眼睛才转身离开。
秦尧早就吩咐所有离开,此时云舒花清秋庭和小粉衣却依然等候在殿门外,随时听候召令。此时见到秦尧推门出来也不害怕,跪下同他行礼。
秦尧目光从她们身上扫过,既无意外也不震怒,仿佛早在意料之中,随口道:“皇后睡下了,等她醒了你们再进去伺候。”
这话有人听了不照做,却有人即便没有吩咐也会这样做,云舒拜伏,躬身道:“奴婢记下了。”又说:“将要落雨,殿下要是走得远,奴婢让人为您备伞吧。”
“不必。”秦尧越过她往外走,“好好照顾你家殿下就是。”
小粉衣今日一天见到的大人物比一辈子加起来都多,此时看着秦尧的背影也只剩下景仰再无害怕,她磨磨蹭蹭地离秋庭近了些,靠着她感叹,“陛下可真是英俊不凡啊,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还好看的人。”
几乎是立刻,其余三人的视线立刻都落在她身上,小粉衣吓了一跳,犹犹豫豫地看着她们。
云舒率开口,依然是那副温柔的样子,轻柔地说:“你喜欢陛下?”
花清和秋庭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得她结巴起来,磕磕绊绊弱声道:“不,不行吗?”
“没什么不行。”云舒和善地替她拢了拢发鬓,柔声说:“你如今年纪还小,看到有一副好皮相的人便倾心也是正常。”
“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宫中无人敢议论,你便不知咱么这位陛下,在战场上可是身先士卒,一人一马横立尸山血海的。就连现在,也是刀剑从不离身,要是有人突然靠近他,立刻就会血溅三尺。”
小粉衣被护得很好,连血都没有见过,立刻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拉着秋庭的衣袖,颤巍巍地要往她怀里躲,闭着眼睛害怕颤抖道:“那,那殿下岂不是很可怜,要日日和这样的人朝夕相对?”
云舒眼神有一瞬间的复杂,然后说:“殿下有殿下的办法,也有她的命数,你有什么?”
小粉衣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说:“我有秋庭啊!”
秋庭挣开被她拉住的袖子,淡然地说:“我就要出宫去了,你若是还想留在宫里,以后便只能靠你自己。”
小粉衣一愣,有些惊慌地问:“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要出宫了,秋庭姐姐是我惹你生气了吗,你不要我了吗?”
说着说着她简直要哭出来了。在宫里的日子虽然过得又累又苦,可是两个人相依为命,渐渐地就觉得也还好,况且不管发生什么事秋庭一直都护着她,让她到现在都还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点都没养成谨小慎微的性子。
可是现在秋庭要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小粉衣立刻觉得天都要塌了。
她淌着眼泪,哭得可怜的不行,抱着秋庭不肯撒手,求着她,只是呜呜咽咽的,也不知是想要秋庭带她一起走,还是求秋庭留下来,却一直都没有想起来问一问,为什么突然秋庭就可以出宫了。
云舒看她哭出一个鼻涕泡,泪眼朦胧抓着秋庭就像一只孤鸟抓着唯一可以倚靠的巢穴似的,心中酸涩,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们若是不想分开,你可以跟她一起走。”
“真的吗?”小粉衣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睁大了眼睛问:“我也可以出宫吗?”
“自然。”云舒微笑道:“今日多谢你们帮忙,这是酬劳。”
小粉衣发愣,看着秋庭弱弱地说:“秋庭姐帮忙了,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呀,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云舒笑而不语,小粉衣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激动地说:“是那朵小花,你给我的小白花,这么说,今日也有我一份功劳了!”
“嘘!”云舒冲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柔和道:“是,你今日也帮了我们很多,只是这件事情很重要,安静放在心里就好,不可告诉别人。”
小粉衣似懂非懂,仰头看着秋庭,秋庭还是万物不经心的模样,只冲她微微颔首,小粉衣立刻捂着嘴含混道:“我知道了,什么都不会说的。”
她并不甚清楚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隐约知道了,这件事情要偷偷的,这辈子谁都不能告诉,不然可能会发生很不好的事。
不过她并不关心这些,反正她们就要离开了,这宫里不管发生什么都再和她们没有关系了。
小粉衣满心雀跃地想着她们出宫后可以漫游天下,两个人走走停停,自由自在的,多好啊!
云舒侧头看着从头至尾不作声的花清,压低了声音问她,“你也想离开吗?”
花清沉默地摇了摇头。她知道云舒安排下的出宫不仅是让她们离开这个牢笼,还能保证她们以后下辈子衣食无忧,可是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云舒没有再劝,只淡淡地笑道:“留在宫里陪殿下也好,毕竟要是宫里只剩下殿下一人,孤零零的让人心疼。”
四人等了许久,殿内终于传来一声轻咳。
云舒走在前面,轻轻地推开门撩开帘子,让薄薄的天光能透进来,手中捧着以为微热的清茶,走到床前跪道:“殿下润润喉。”
花清捧了巾帕清水,铜盆中飘着新鲜的花瓣。楚辞探出右手,纤纤素手捏着白瓷盏饮了半盏茶,然后接过浸了热水的巾帕擦手净面。
秋庭和小粉衣手中空无一物,袖手垂立稍远的地方,淡然旁观。
楚辞把用过的巾帕扔回铜盆,并未起身,视线越过她们看向后面的秋庭粉衣。
云舒花清一左一右退开,露出楚辞面前的那片,好让她能看清那两人。秋庭和小粉衣跪下,向楚辞行礼,“殿下。”
楚辞掀开被子,赤脚下地,长裙拖地乌发散垂,缓步走到小粉衣面前,弯下腰双手捧起她的脸颊,认真地看了一遍,松开手站直了身体,轻声说:“果然很像呢。”
像?像什么?还是像谁?小粉衣满脸疑惑不解,她惊疑不定地看着秋庭。
“你叫什么名字?”楚辞问。
小粉衣闻言脸上立刻绽出一个大大的笑,有些高兴地说:“我叫薇秋。”
“果然。”楚辞微微一笑,毫不意外地说:“是秋庭给你取的名字的吧?”
“对呀,我觉得很好听呢。”小粉衣自豪地说。
楚辞轻笑,赞同道:“是的,很好听。”
小粉衣得了别人的称赞,高兴得忍不住转圈圈,下意识地扭头看秋庭。秋庭面上仍是波澜不惊。
楚辞也侧头看着秋庭,弯腰亲手扶起了,又侧首和薇秋说:“不必拘礼,起来吧。”
秋庭略微侧身,看似不经意地避开楚辞的触碰,自己起身站在楚辞面前。
楚辞好脾气地笑笑,真诚地对她道谢,“今日多谢你还肯来救我。”
秋庭瞥她一眼,淡淡道:“左右我们都是做棋子的命,要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是别人说了算,哪有什么肯不肯愿不愿的,殿下抬举奴婢了。”
这话说的太过顶撞,薇秋有些害怕地攥着她的袖子,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来回游弋。
楚辞手中空荡荡的,闻言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讪讪地说不出话。
“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秋庭平静地说:“殿下得了清白,我们也换了自己想要的,各取所需皆大欢喜,没什么值得道谢的。”
楚辞有些为难,迟疑道:“当年的事,无论如何,我还是应当和你说一句抱歉。”
她看一眼薇秋,带着歉意说:“当时事急从权,只是没想到会连累你被左斯怀疑,让你陷入危急之中。也没想到……原来秋微同你原来这样要好。”
只是当年那种情形,即便是重来一次,能留给她的选择也并没有多少。
但她此时对着秋庭和薇秋的歉意也是真心诚意的,对着秋庭像是一个迟到的道歉,对着薇秋则是睹物思人的歉疚。
“两日后就安排你们出宫,到时不论你们想去哪里都可以,会有人跟着安排照顾你们,护送你们到目的地。”
“若是有什么别的要求,也可以尽管提出来,我一定照做。”楚辞诚恳地说。
秋庭沉默许久,缓缓说:“秋微死后连个葬身之处都没有,往日我都是在宫中找个地方给她烧些纸钱,只是以后离宫走远了,怕是烧了她也收不到,以后就劳烦殿下了。”
楚辞点头,“我记下了,不会忘记的。”
“既然如此,我和殿下便算两清,此后不必再见面了。”秋庭冲她一点头,抬手行礼,“那奴婢就先退下了。”
说完不待楚辞回应,便拉着薇秋一同退下。
楚辞有些怅然地看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揉了揉额角,有些羡慕,也有些无奈。
云舒等在她身后,此时便走到她身边,轻声提醒,“殿下,地上凉,穿上鞋吧。”
她半跪在地上,扶着楚辞的脚替她套上鞋子。楚辞顺从地穿上鞋,然后扶着云舒起来,跟她说:“以后你不必亲自做这些事,交给其他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