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以辨识的护腕好似失去了应有的用途,就成了消遣。
一日的时间被慢悠悠地拉得很长,秋雨连绵不曾停歇,天气又湿又冷,楚辞抱着银熏球一会儿就冻得手脚冰凉。
云舒看在眼里,让人准备了冰糖雪梨,少放一些糖,用托盘盛着,放在楚辞身边,劝说道:“殿下喝点汤暖暖吧,不急于一时。”
一整天过去,楚辞连样都没打好,白纸上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花纹,还有些语焉不详的只言片语,针都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敷衍得彻底。
楚辞却长长地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一副累惨了的模样,软乎乎地说:“太辛苦了。”
云舒忍俊不禁,却十分捧她家小殿下的场,恭维道:“可不是吗,费了这么些笔墨,还有好些字,辛苦殿下了。”
楚辞尝了一口汤,闻言撒娇道:“云舒既然知道我辛苦了,就体恤体恤我吧,再加一点糖好不好?”
云舒不说不好,也不说好,连拒绝都温温柔柔的,她说:“殿下最近糖吃得有点多,该腻了,清淡一点,给殿下换换口味。”
云舒对着楚辞百依百顺,这些事情上却不会让步,任由楚辞撒娇卖痴也寸步不让,赫然和秦尧如出一辙,多一粒糖都没有。
楚辞把梨捞出来吃干净了,对着不甜的梨水却敬谢不敏,拍了拍肚皮,故意对云舒说:“好饱啊。”还要看着她的脸色,生怕逼自己喝完。
楚辞对秦尧的示好在前,云舒有心想要推波助澜,帮她一下,于是借着冰糖雪梨点她一下,委婉道:“冰糖雪梨润喉止咳,可要厨房多准备一些。”
毕竟近日秦尧还是有些咳嗽,不见大好,药还吃着,但这些汤汤水水补补,也是好的。
楚辞却摆手,孩子气地说:“不要,云舒你又不让放糖,一点都不好吃,我不喜欢。”
云舒无奈道:“可以送给陛下啊。”
楚辞更加诧异了,她说:“他更不爱吃甜的啊,况且他要是想吃,可以直接吩咐下人去做得,用不着我让人准备。”
“殿下,”云舒循循善诱道:“这是一份心意,不在乎准备什么,只是让陛下看到,殿下十分在意他。”
“自然,”云舒补充道:“要是殿下亲手为陛下煮汤,便是更好了。”
楚辞用勺子敲着白瓷汤碗边上,叮叮作响 ,歪头想了片刻,回想到大婚那夜小厨房里温情跳动的火苗,不由心中一软,低头应下,“好。”
只是世家大族里,连厨房走未曾进过的娇小姐,哪里会为雪梨去皮,炉下生火,沸水盛汤。
云舒在旁边看着护着,生怕溅起的水花烫到她,又担心飞出的火苗烧到她,让她离的远远的,捧着一碗削好的雪梨站着,加冰糖煮化煮开,然后让她把一碗雪梨倒入。
楚辞若有所思地看着袅袅升起的热雾,思索片刻,一拍额头说:“原来这么简单的。”
云舒忍笑,说:“便就是这么简单的。”
楚辞便十分大言不惭,把功劳全揽了去,担心地说:“也不知道我做的冰糖雪梨好不好吃?”
云舒自是宽慰她,“定是好吃。”
楚辞为了验证是不是真如她所说,一煮好就捞起一块梨说要尝尝,吃完了砸砸嘴,说味道有点淡了,抱着糖罐子往里加糖,好在还有一点良心,记得秦尧不爱吃甜,加的十分克制。
云舒好在还记得这是为秦尧准备的,就没多加制止。
只是不知今夜秦尧被什么绊住脚步了,楚辞抱着汤盅等了他许久,过一会儿捞一块梨吃,然后盖上盖子继续等,过一会儿再吃一块,如此往复不知过了多久,秦尧才带着一身冰凉夜色回来。
一室昏黄温暖烛光,楚辞披着毛茸茸的披风在灯下等他,眉眼恬静,手中还为他准备了宵夜。
秦尧在门口停留片刻,等一身凉意稍稍散去才靠近她,问:“怎么在这等?冷不冷?”
楚辞等得都困了,可是献宝的心情不想错过,就强撑着说:“为了等你啊,可冷了。”
秦尧没有不领情地说“等朕做什么”,而是通透地问:“要给朕看什么?”
楚辞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把感觉得白瓷汤盅推到他面前,雀跃又含蓄地说:“我给你准备了糖。”
秦尧十分拿捏得清重点,捧场道:“你亲手做的?”
楚辞低调谦虚:“一般般啦。”说着催促他,“你赶紧尝尝,都快凉了。”
秦尧顺从地捏着盖子,缓缓掀开,露出里面清亮的汤,和只剩一块的梨。
只剩、一块。
楚辞一下子懵了,她喃喃道:“梨呢,我那么大一碗梨呢,刚刚还在这里呢。”
秦尧用勺子搅了搅,舀出仅剩一块的梨,放在她面前说:“这呢。”
“这不对啊,盛出来的时候明明还是满的,好大一碗呢,我就吃了一块……”说着她底气不足地顿了一下,弱弱地说:“就吃了几块而已。”
秦尧:“你知道一个梨可以削几块吗,尤其是每块都这么大。”
不得不说云舒十分细心,为了营造出真是是楚辞亲自动手下厨的假象,每一块的梨都切的特别大,可是耐不住楚辞自己傻乎乎。
秦尧无情地提醒,“剩下的都是你吃的。”
楚辞:“……”
“吃你几块梨怎么了,不要这么小气呀!”楚辞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还开始找借口推卸责任,十分灵巧地把问题扔回到秦尧身上,说:“都是你回来得太晚了,不然我就只吃一块,不会等这么久了。”
秦尧:“你还骗朕这汤是你做的,可是你连梨要削皮切块都不知道。”
楚辞哑口无言。
秦尧却又问:“朕的护腕做的怎么样了?”
楚辞目光飞快地往窗边一飘,后悔为什么犯懒没有收起来,秦尧却已经看到了。他气定神闲道:“所以护腕也没有做?”
楚辞弱弱反驳:“因为煮汤用了很久的时间。”
秦尧一针见血:“可是汤也不是你煮的。”
楚辞瞪着眼睛看他,有点生气。灯下观美人,薄怒也带三分痴。
秦尧用勺子把最后一块梨送到她嘴边,说:“朕可以不计较你骗朕,但是明天你要亲手煮一盅冰糖雪梨给朕,送到书房,作为道歉。”
楚辞迟疑,不是很明白好端端的为什么自己就需要道歉了,但是甜丝丝的梨就在嘴边,她舍不得,最后还是吃掉了。
秦尧看她吃完又补充一句,“要你亲手做,不许别人帮忙。”
“为什么啊?”楚辞咬着甜甜的梨,好奇地问。
秦尧:“想吃你做的,不行吗?”
“可是我做的不好吃啊。”楚辞十分有自知之明,“我都从来没有下过厨房,也没有做过任何吃的。”
“冰糖雪梨还能如何难吃,”秦尧道:“云舒倒是聪明。”
秦尧三言两句就定下楚辞明日的任务,楚辞因为一整日无所事事心虚,也不加反驳。
两个人靠在一起,在弥漫着秋雨的夜里,窝在温暖的房间里,在烛火下分享一碗甜梨水。
很甜。
第37章
第二天一切照旧, 楚辞老老实实给秦尧选了今日穿的衣服, 陪着他吃了早膳, 就坐在窗边, 认真地描样子选丝线。
云舒和花清陪在她身边, 替她穿针缠线。
楚辞洁白的牙齿咬着一截金线,有些含糊地说:“陛下今日让我亲手做一次冰糖雪梨, 云舒你再教教我吧。”
云舒一愣,似乎有些意外, 点头说:“好。”然后又想起一件事, 回禀道:“赵大人昨日送来了一罐腌菜, 说是给殿下的。”
楚辞脸上泛起笑意,轻声说:“对啊, 上次和师兄一起吃饭,他见我多夹了几筷子雪里蕻, 就说自己腌的有, 让我尝尝。”
她话语里带了些炫耀,像是小孩炫耀自己的好朋友送的礼物。云舒温和道:“赵大人待殿下倒是上心。”
楚辞摇头晃脑得意道:“他人好嘛。”然后又想起今日要去送汤的事情,补充一句:“他也还有些咳嗽,冰糖雪梨多熬一点, 也给师兄留一份。”
云舒知道陛下的脾气, 也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很好,此时小心地提醒一句,“赵大人的那一份,奴婢来准备就是, 殿下只用为陛下煮汤就是。”
楚辞觉得没什么区别,于是可有可无地点头,然后又想起赵兆的腌菜,问:“那罐菜送到小厨房了?”
花清一愣,摇头道:“不是,送去御膳房了,御膳房的人主动来要的。”
“嘶——”楚辞手抖了一下,针尖失了分寸扎到指头上,立刻冒出一滴小血珠。
“殿下。”云舒立刻上前,紧张地捧住她的手,小心道:“殿下当心些,奴婢为殿下上药吧。”
楚辞抽回手指,有些心不在焉,随意道:“不必,都看不见伤口,一会就好了。”
然后她回想了一下,对花清确认道:“今天早膳,似乎并未见到用到雪里蕻?”
花清点头,肯定道:“殿下的早膳确实并没用到。”
云舒沉默一瞬,开口时显得忧心忡忡,她迟疑道:“可是陛下的早膳里有。”
楚辞呼吸一滞,身形晃了一下,失神时勾在手上的金线狠狠勒入指腹。
她们同时想到了,上次借着秦尧惩戒明月,清查宫中剩余人来历的时候,查到的御膳房里混进了几个“老鼠。”
楚辞那时候没有在意,毕竟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候清理太过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争端,因此她只是吩咐看牢他们,要是有任何异动立刻来禀。
却没留神已经过了这么久,他们老实太长时间,让人放松了警惕,直到现在才露出端倪。
云舒看楚辞一眼,走到门口召开一人附耳低声问了两句,回身到楚辞身边。
楚辞抬头看着她,云舒摇头道:“奴婢一直让人留意着,并未发现有何异常的举动。”
连花清都说:“要是真有什么不适,现在必定不会这样风平浪静,殿下多虑了。”
只是埋着这样一个隐患,总会让人提心吊胆,生怕哪天一个不留神,就惹出滔天祸端。
云舒当初不曾劝阻她,是因为不知秦尧在她心中是否重要,只是如今看来,一个不知真假的可能都让她受到惊吓,这样的暗伤还是尽早除去为好。
云舒请示:“是否……”
楚辞心神不宁地用针在鹿皮上轻轻地扎着,抿着嘴唇,小虎牙尖尖抵着唇角,眼神空茫。
云舒和花清都屏息,安静地垂手等待着,不管楚辞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她们都会毫无异议地听从。
楚辞犹豫片刻,确认道:“今日果真无事吗?”
云舒保证:“陛下安然无恙。”
楚辞像是下定了决心,说:“那便暂且留着吧。”
云舒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是她难受,提议道:“要不,把赵大人差人送来的腌菜要回来,怎么说那也是赵大人一片心意,被人糟蹋了有些可惜。”
楚辞哪里会不知道那些人特意讨要的缘由,只是,“不用了,既然决定留下他们,现在打草惊蛇反倒不好。”
“不知他们能沉的下气多久,这之间让人看着他们,一丝都不能分神,有任何异动都随时回禀,不得丝毫隐瞒。”
云舒知道此事重大,其中牵扯的人物多是不凡,少了其中一个都能引起天翻地覆的动乱,丝毫不敢大意,“奴婢这就着人去安排,保证不会有任何差池。”
“只是……”她顿了一下,柔顺道:“要是发现了什么,是立刻制止,还是顺势而为?”
虽然一切都在可控的范围之内,只是其中可以做出的文章,那可就多了,端看楚辞如何选择。
楚辞顿了一下,低头看她在纸上勾勒出的龙凤呈祥图案,突然一把攥住揉皱了,说:“顺势而为,静观其变。”
云舒花清俯身恭敬道:“是。”
前朝那一摊子事就像是破屋恰逢连夜雨,脚下还都是赶不尽的老鼠,每天都让人焦头烂额到恨不得当场去世。
赵兆病了之后日益憔悴,连秦尧都有些消瘦了,底下那一帮子五大三粗的汉子每天都被揪来议事,无精打采得像是霜打了的大茄子。
“我说陛下啊,咱们这些人字都不识几个,脑子不行人也不灵光,您一天天儿的让我们搁这儿,说破天我们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啊。”
王达魁梧的一个汉子,抬脚走路地都能震一震,此时委委屈屈地挤在一张小板凳上,抱着膝盖手都能垂到地上,窝囊又恼火地低声抱怨。
有人出头了,底下的人胆子也大了,跟着一声声附和,“就是啊,我们都这么笨,能想出什么办法。”“这种要动脑子的事情,还是赵先生和陛下来比较合适。”“对对对,我们就适合跟在身后跑腿听吩咐,可别让我们动脑子……”
一屋子的精壮大汉,或坐或蹲,有些还半躺着,站没站样坐没坐相,歪歪扭扭地人叠人,一幅昏昏欲睡的懒散模样,显然王达的话得到了一致认同。
赵兆斯斯文文,像个正经的读书人一样,腰板挺直地坐在大椅子上,没精神地喝着一盏热茶,对着满室乱象有心无力,只能听之任之。
毕竟连秦尧都没规矩地半躺在古朴厚重的椅子上,右脚搭在左脚脚腕,左脚后跟磕在书桌上,底下还压了一厚摞的折子。
上梁不正下梁歪,领头的都这样,还指望底下的人有什么正形?
一屋子闹腾散乱的样子,不像励精图治的明君忠臣,倒像是窝在狗窝里商量造反的土匪。
赵兆十分心累地抽出秦尧垫脚的奏折,嫌弃地把灰扫到秦尧脸上,有气无力地说:“好巧,我也这么想,别让我动脑子,我脑子已经用完了,秦尧你自己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