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不怎么会骗人,连说喜欢都一时找不到可以佐证的理由,想了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地说:“虽然他又瘦又小,还黑黑的穷穷的,喜欢捉弄人,老是吓唬我,可是他给我糖吃。”
“虽然那是最便宜的糖,又糙又涩也不甜,却是他能给我的最好的。”所以她珍惜得不得了,毕竟,那是她昏暗的过去品尝到的唯一一丝甜。
“我喜欢他陪着我。”那是冰冷夜下唯一温柔的亮色,虽然如萤火只一瞬,却照亮她很多个惊醒的梦里。
“我喜欢他送给我的糖。”所以以后不管长到多大,吃过多少美味精巧的糖果,让她留恋念念不舍的,还是那个黏牙的饴糖。
“喜欢他送给我的所有。”包括留给她的,一件洞穿胸口的血衣,和来不及道别的结束。
激烈的抗争统统被无情压下,柳树下被吊起在笼子里的几日几夜熬干了她所有的期许,哥哥不忍又悲伤的神情则是击穿她的最后一箭。
“喜欢他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不要逞英雄也不要随便对人许诺。”楚辞神情悲伤,眼中弥漫着袅袅悲意。
“会让人家伤心,也会让自己受伤的。”
秦尧一直静静地听着,此时却慢慢开口问:“后来呢?”你很伤心吗?
“后来……”楚辞抽回被秦尧紧紧抓住的手,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白纱,出神道:“后来他死了啊,是我害死了他。”
她语气缥缈,像是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回忆里,喃喃道:“是我害死了他。”
“他死了,父亲让人杀了他,只剩了一件沾血的衣裳留下来,然后在柳树下,我被关在笼子里,父亲在我面前亲手烧了它,什么都没有留下。”
泣血的悲鸣也换不回黄泉上的引路人,滔天的愤意也改不了只手遮天的权势,徒余一处心两地坟。
秦尧却再忍不住,抓着她的手摁在心口,那里隔着一层衣衫有一颗蓬勃跳动的心脏,也有一道狰狞凌冽的伤口,是一道思念也是一言承诺——“叫声小哥哥,我带你走。”
年少时的少年有一腔比天高的情谊,也有一字重千金的诺言,要言出必行,要扶困济危,要世间所有的事都按着心意走。
现实却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
楚辞软软乖乖地叫他哥哥,柔柔地在月下等他,珍惜地把他送的不值钱的玩意儿都藏好放在床下的宝贝箱子里,每晚的晚饭都偷偷藏下一半分给他,冲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他。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楚府高高的墙垣拦不下他,相府重重的守卫挡不住他,只要他想,他可以带着楚辞飞天遁地无所不能。
可是最后,他只能带着一身伤口,留下沾血的衣裳,狼狈地逃回去,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像个失败的懦夫一样。
楚辞被留下,一次,一次,又一次,从充满希望到满心失望,再到想都不敢想。有人给她一片无际的天空,也给她一只狭小的牢笼;有人给她萤火般的惊喜,也用鲜血亲手浇灭;有人给她坚实的倚靠,也留她无助的凋谢。
老师走了,月下的小哥哥走了,到了最后,连从小陪伴她的哥哥也走了。
都是为她都是因她。
秦尧闭上了眼睛,面上浮现出挣扎的犹豫之色,问:“要是他还活着吗,你还愿见他吗?”淡定从容之下,是满心的痛意和悔意,恨不当初,恨为何不能再早些……
楚辞却毫不犹豫地摇头,坚定地说:“不。”
“不见。”
怎么敢见他呢?
悬在头上的最后一刀落下,痛得鲜血淋漓也快意得痛快淋漓!
秦尧咽下口中的话像是咽下了一口的鲜血,经年的伤口仿佛回到了利箭穿透皮肉的那一瞬,连心口都痛了起来。
他勉强一笑,抬手揉乱了楚辞一头长发,温和地对她说:“叫一声哥哥。”
楚辞在称呼上向来尊礼守矩,秦尧比她大,叫一声哥哥也不逾矩,于是她茫然又乖顺地喊道:“哥哥。”
秦尧却一贯得寸进尺的土匪模样,让人叫了哥哥犹不知足,还说:“再叫一声小哥哥。”
楚辞终是忍不住看他,眼神奇怪,含蓄委婉地提醒,“你知不知道我哥哥几岁?”
怎么可能不知道,楚朝比楚辞年长五岁,秦尧比楚辞大六岁,所以事实上,秦尧比楚朝还要大上一岁。
这样还让人叫“小哥哥”,也无怪乎楚辞叫不出口。
可是明明以前还叫人“小哥哥”,现在就这样嫌弃?和秦尧讲不得道理,他捏着楚辞下巴威胁道:“叫,还是不叫?”
“不。”楚辞很有原则,坚持道:“我不会叫的。”
秦尧却突然逼近,盯着她的眼睛说:“不叫朕就亲你了。”
楚辞:“……”
秦尧凑近,做出一副流氓姿态,楚辞推着他的脖子慌张求饶道:“我叫。”
秦尧定定地看着她,眼神专注而温暖。
楚辞小声道:“小哥哥。”一言出而双眼盈泪,却不知为何。
秦尧温柔地把她揽在怀里,姿态如参天大树细心护着脚下生长的幼花,承诺道:“叫一声小哥哥,以后朕护着你。”
第34章
秦尧拿起往事高高举起, 最后却是轻轻放下, 那一言承诺却是当了真入了心, 就像就像当年一样, 少年长大了, 却依然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一诺千金的意气。
况且他守护的, 是曾经被他弄丢的小花仙,千辛万苦才找回来的, 恨不得捧在掌心护她风雨不侵, 在自己脚下天真烂漫地盛开着。
楚辞却好似被他那一句“我护着你”刺到了, 连他没有自称“朕”都没有注意到,嘟囔着说:“不用你护。”
秦尧笑而不语。
楚辞却不忘他们所争论的事情, 此时还能记起,感叹一句, “我们倒真是同病相怜啊。”
“?”秦尧问:“何意?”
楚辞说给他听, 言简意赅:“我们喜欢的人都死掉了。”
秦尧一时无话可说——这话虽然在楚辞看来并无错处,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咒自己的,当然,咒别人也不好。
“我们都还在活着, ”楚辞有点难过地说:“可是他们都不在了。”
说着忍不住看秦尧, 漫无边际地想,要是他们都活着,现在会是怎样的光景,但无论如何, 她和秦尧该是不会见面了吧。
这样一想,又突然有些遗憾漫上心头。
秦尧简直被这样牵强附会的理由气笑了,说:“我们不仅活着,还成了亲,你说,要是被他们知道了,会不会气的从坟里爬出来,找你要个说法?”
楚辞下意识地说:“不会。”她的小哥哥宠她护她,但又不是那种喜欢,怎么可能被气的跳出棺材找她。
只是说完了才想起来还有秦尧喜欢的小姐姐,于是道:“那也该找你才对。”
秦尧在心中叹了口气,突然发现一切都搅成了一团乱麻。
他曾经在还是她的“小哥哥”时,告诉她过,来看她是因为老师一直夸她心中不忿。
要是解释他没有喜欢的人,又不能说是因为老师才娶她,第一次见就要立她为后看起来就显得奇怪。
可是早说的话,一切都瞒不住,还会让她知道,她一直最为敬重的老师已经过世,秦尧实在不忍开口。
可要是不说,任由楚辞胡思乱想——
楚辞牵了牵秦尧袖角,突发奇想,跃跃道:“你说,我们都能成亲,他们两个会不会也在一起了?”
她能把思路扯到十万八千里外去。
秦尧冷冷地拽走袖角,冷淡道:“说不定他们两个孩子都有了,怎么,羡慕了?”
楚辞讪讪,以为他是为了“小姐姐”生气,摸了摸鼻子,委屈地不敢言语。
秦尧有时候很想敲开楚辞的脑壳,看看这些天马行空的念头都是怎么想出来的,让人又爱又恨,哭笑不得。
可是最后他只是屈起手指敲了敲楚辞额头,动作轻轻的,警告一句:“别乱想。”
楚辞在心中桀骜地反驳:“偏不,就乱想。”口中却很乖地保证,“知道了,以后会听话的。”
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得非常熟练,完全学习了秦尧当下她的面和当着别人面的表现,近墨者黑得异常彻底。
只是秦尧可供她学习的不只这一点,过目不忘的记仇,和历久弥新的醋意,足矣让他对着撒娇卖乖的楚辞,依然面不改色地计较——
“为何你今日对着师兄那般亲近,把朕放在一边不理?”他慢悠悠地说,缓缓地问,带着明知故问的促狭,和作壁上观的捉弄。
明明他心中最是清楚,眼中看得最是明白,还要装作不知道,凑近了楚辞,压低着声音,看她紧张,问她忐忑,坏得理直气壮。
楚辞就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也琢磨不透秦尧的海底针。小狐狸哪里能是饿狼的对手,便只能乖乖地任由灰狼捉弄。
楚辞心中虚得不行,却还口中道貌岸然地说:“他既是你的师兄,那便也是我的师兄,我对自己家的师兄好,有什么不对吗?”
说完还知道拐弯抹角地说:“我这是因为你,你不要胡乱冤枉人,还应该谢谢我。”
一下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还转过头来要秦尧认错,不知比以往在秦尧面前傻傻认错的样子高出多少倍。
然而大灰狼怎么可能乖乖地被人牵着鼻子走,他说:“那也没见你一见他就亲亲热热地叫师兄,难道朕便是这样教你待客不成?”
楚辞瞪大了眼睛看他,一时失语,被堵的哑口无言,半饷才呐呐,故作老成地说:“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泥于俗礼。”
这便是梗着脖子就是不肯低头了。
以往秦尧在楚辞面前是“总有理”,现在楚辞跟在他身后学得飞快,那些好的一样没学到,歪门邪道倒是学了一箩筐。
青出于蓝而未必胜于蓝,土匪骨子里的流氓,楚辞翻遍三千书籍也未必能学得一份。
秦尧捏着她的下巴,指腹顺着脸庞柔和的线条氤氲而上,带起湿漉漉的热气,缓缓地捏着她的耳垂,看着洁白的玉变成粉白的霞,俯身侧首低头,滚烫的气息扑在楚辞耳朵里,顺着耳蜗长驱直入,一直烫到心里,他说——
“既然你已说是一家人了,阿辞打算何时给家中添一新丁呢?不拘男女,只要是阿辞的,朕都喜欢。”
楚辞耳朵烫得简直站不稳了,却还强撑着镇定,假装平静说:“哦,那我明日就去抱一只猫回来,你喜欢吗?”
“不喜欢。”秦尧看着楚辞蔫儿坏的样子,眼中笑意,在她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一道牙印,隔着发丝和衣裳摸了摸她后颈的红珠,轻声道:“朕只喜欢抱它的人。”
说完语意不详的话,还要问她,“明日还去抱猫吗?”
楚辞指尖轻轻颤抖,脸颊染红,语气坚定道:“抱。”说完突然狡黠一笑,“不过我让别人去抱。”
“你可以试试,”秦尧又轻又缓地说:“朕倒是想看看,还有谁有这个胆子?”
杀鸡儆猴的效果立竿见影,现在宫里的人都老老实实地恨不得夹紧尾巴,生怕秦尧多看她们一眼。
明月的前车之鉴广为流传,甚至秦尧还下令要人观刑,不知多少人吓破了胆子,也看清楚了宫里到底跟着谁最好,现在谁会想不开主动凑在秦尧面前。
楚辞抓着秦尧手腕要把他拉开,突然看到袖子上抽出来的一根金线,不满地嘟起嘴巴。
她认真地用手指绕了一圈卷住金线的头,拽了拽,没有拽动倒是割痛了手指,轻轻地嘶了一声。。
秦尧低头温柔看她,见状捏着她的手指吹了吹,自己拽着线头一扯,结实的金线在他手中脆弱得就像蛛丝一样,立刻就断了,软软地落在他掌心。
秦尧捏着一指长的金线,把线团随意地揉成一朵金花,点在食指指尖摁上楚辞额头。一朵金色的灿烂的不败花朵开在她眉间,像是雪白的额头上落了一抹阳光。
楚辞没有在意秦尧的动作,只是捏着这个精致绝伦的护腕只觉不满,一朝天子的朝服,怎么可以出现这样的瑕疵。
秦尧不以为意,却十分懂得顺势而为,他说:“朕不喜欢有人贴身伺候,因此每日的衣物都是侍女提前备好,朕随意选择。”
说完看了楚辞一眼,不动声色地提醒,“所以有时选到没有穿过的衣裳,连师兄看了都会呆愣片刻,你更是如此,几次都对朕视若罔闻。”
秦尧递过一层铺好的台阶,找好理由和借口,还抬手扶她,亲自接她下来。
楚辞傻乎乎地愣了片刻,一脸的后悔莫及和恍然大悟,喜不自禁的样子太过明显,咬着唇眼睛里都笑得像是一场星落,她使劲地点了点头,不能再认同地说:“对,就是这样。”
然后举一反三地把责任扔回了秦尧头上,“所以你凶我都是不对的,其实都是你的错,不能怪我们。”还知道拉了援助,擅自把赵兆划归到自己的阵营。
秦尧扔出了一个钩子,便注定了要钓到一条傻乎乎的金鱼。他异常好说话地认可,“是,朕如今也是这样觉得。”
然后提了提钩子,“只是可一可再,你若是仍旧认不出,下次朕再生气你便无话可说。”
楚辞脸上的笑意收敛,陷入了对下次的忧心忡忡中。
善渔的猎人极其耐心地等着小鱼儿自己上钩,他撒下一颗诱饵,“所以你应当记得朕的所有衣裳。”
“更好的办法是——”他故弄玄虚,高高地吊起人的胃口,楚辞却一点就通,眼睛发亮地喃喃道:“更好的办法是,我每天为你挑选当日穿的衣裳。”
秦尧勾唇一笑,却不出声,仍旧等待着。
“但其实还有更好的办法,”楚辞额间的金花掉落在她掌心,她摸摸秦尧护腕上华丽的图案,认真说:“我为你缝一副新的吧,肯定比这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