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吻似乎是清晨的风傍晚的云,带着无比让人心安的安抚,楚辞昏睡着痛苦丝毫不减,眉眼却略微舒展开了。
赵太医得令不敢有片刻疏忽,立刻躬身上前,走至秦尧身边却犯了难。
楚辞太疼了,却一声不吭,连眼泪都是静悄悄地流,只把红唇咬得稀烂,牙龈里都是绷出来的血迹。
秦尧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松口,然后把自己的手送到她嘴边,代替她的唇,减轻她的痛。
楚辞毫无知觉,一口尖利的牙齿却紧紧地叼着秦尧手上的肉,像是一头牙齿丰满的小兽咬着一块鲜美的肉。
那力道大极了,像是要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有血顺着秦尧的手臂滴落,床上已经落了一滩的血。
他们两个人看起来很狼狈,就像是上次赵太医来,看到他们两个手上都是带血的伤痕一样,一模一样的神情,天作之合的共苦。
“陛下,”赵太医提醒道:“施针时殿下须得平躺着。”
秦尧看着楚辞,楚辞紧闭着眼,躺在他怀里乖巧无声,却牙咬着他的手,手抱着他的臂,紧紧地深深的,像是生怕他离开。
秦尧换了个姿势,想要让楚辞躺的更舒服一点,楚辞的手软软地滑落,在秦尧手臂上留下微不可查的力道。
秦尧感觉到一股轻微的拖拽力,他以为楚辞醒了,可是并没有。
她伸出一根小指,倔强地缠住秦尧衣袖上的丝线,以一种虚弱的姿态,强硬地挽留。
不要走,留下来陪陪我!
她在无声地呐喊,在心中哭泣地祈求。我好疼啊,好疼好疼啊,不要走!留下来!
秦尧没有理会赵太医的说辞,赵太医却对楚辞微不可查的动作看的分明。他心中一动,不由地试探说:“陛下,殿下在您手上咬出的伤口有些太深了,您已经流了许多血,可要先处理一下?”
他说着话,细心留意着楚辞的表情。
果然,毫不意外地,楚辞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像是小孩子遇到了天大的难题,然后变得悲伤又委屈。
她缓缓地张开嘴,松开牙齿,放开了几乎洞穿的伤口。
楚辞闻到口腔里的血腥味,除了她早已习惯的自己的味道,还有一股别人的。
她很难过,像是犯了天大的错似的,讨好地在秦尧的伤口上,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几乎麻木的伤口上,突然有一个又湿又软,小蛇一样的东西舔过,秦尧感觉像是被人直接透过身体舔在了心口上。
软乎乎的,小心翼翼的,乖巧不安的,都是她。
哪怕痛到恨不得死去,失神到恨不得毁了一切,却还是在听到伤了他的时候,立刻就变得难过,松开他,讨好他。
可是手指却依然缠着他的袖子。
“朕不走。”秦尧没有管自己依然流血的伤口,用干净的袖子为她擦掉额头上的汗,耐心温和地说:“在你醒之前,朕会一直陪着你。”
他放开楚辞让她平躺着,坐在地上用沾血的手牵着楚辞带伤的手,看着交叠的十指和丑陋的伤痕,重复道:“朕陪着你。”
赵太医赶紧适时上前施针,楚辞在针扎进皮肤里的时候,还是克制不住地战栗发抖,秦尧就陪着她,一下一下地温暖摩挲着她的手腕,说些安抚镇定的话。
楚辞很乖,会从喉咙里发出小声地嘤咛,会呜咽,会一串接一串地掉眼泪,却不会反抗,不会松开秦尧一直握着她的手。
这就像是救命稻草一样,给了她挣扎着忍受的勇气的希望。
寒冷的天气里,赵太医紧张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拈针到指头都发麻,却不敢有任何差池。好不容易忙完了,一身的衣袍都湿透了。
他看着楚辞身上未干的血迹有些心动。
这种可以解毒的人血只曾听闻不曾得见,况且这可是可以解百毒啊,要是能够……
赵太医忍不住碾了碾手指,他手指上沾了楚辞的血迹,已经干了,干巴巴地贴在他指头上,很有存在感。
楚辞身上扎满了针,像一个可怜的布娃娃,秦尧想要抱着她都无从下手,只得仍旧握着她的手。
他眼睛里只看着楚辞,头也不回地,却无从质疑地吩咐:“赵太医手上染了血吧,洗干净再出去。”
赵太医心中一惊,生怕他看出自己刚才一瞬间的一动,忙不迭地应道“是。”
只是屋子里哪有净手的铜盆,他找遍了也找不到盛水的容器,只得用刀片割下沾血的那片皮,不敢推辞。
赵太医得了一声警告,不敢再心生妄念,只老实道:“微臣为陛下包扎一下伤口吧。”
一直拉着秦尧不放的楚辞,闻言竟然松松地放开了秦尧的手。
秦尧一笑,也不推辞,换了另外一只手牵着她,把受伤的手给赵太医包扎。
赵太医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处理秦尧的伤口,保证道:“殿下的体质有异常人,陛下不必担忧。”然后跪地叩首道:“出了这道门,微臣一定守口如瓶,半句都不会对人言。”
还请陛下放他一条生路。
秦尧却突然问:“你可曾见过百毒不侵的人?”
“从未!”要是见过,他怎么可能在秦尧眼皮子底下生出偷一滴血带走的念头。
“那便是世所罕见了。”秦尧道,语气不冷不热,声音不咸不淡,平常得好似闲话。
赵太医绷紧了后背,心中微颤,知道他想问什么,主动说:“只在前人的医书里读到过,语焉不详,然而从未在现世见到过真人。”
“具体说说。”秦尧把玩着楚辞的手指,开口道。
“听闻此法是要从婴儿尚在母体中,就开始要以毒药慢慢侵浸母体,让尚未出世的胎儿逐渐吸收经过母体过滤的毒素。”
“这样的婴儿,自出生起就比旁人更加能够耐受毒药。降生后再服以剧毒之物,解毒之后再中毒,周而复始,能够活下来的人,自然会百毒不侵。”
“只是这种方法从始,能够活下来的母体少,能出生的婴儿更少,不曾早夭的难得,试过天下剧毒能活下来的世所罕见。”
他低声道:“能够活至十七的,闻所未闻。”
第47章
“闻所闻未。”秦尧轻笑一声, 重复着这句话, 好似呢喃, “可是有人偏偏做到了。”
能够从还为出生起, 就把楚辞的一切掌控在手中的人, 除却楚序微不做他想。
赵太医此时终于从皇后病危的惧怕和真的有人能够百毒不侵的惊喜里平静下来,在心中审视着众人交口称赞的楚相。
楚序微有一个好出身, 世代言情书网钟鸣鼎食,百年的传承和积累, 让他自出生起就有一幅好声名和好教养。
况且他还生的好, 芝兰玉树风流毓秀, 是当年走在大街上都能掷果盈车花香满袖的少年郎。
他娶楚辞娘的时候,不知道京中有多少姑娘对月垂泪到天明。
楚辞娘是庶女, 容貌只算得上秀丽温暖,性情说好听一点是温柔如水, 要如实说, 便是怯懦没有主见,唯唯诺诺的,养成了一幅为所是从的性子。
好拿捏得很。
婚后随楚序微一道出门,被人欺负得眼圈都红了, 也只是跟在楚序微身后温温柔柔地笑, 楚序微什么都不知道,笑着替她挽上垂落的一缕长发。
只是后来她便不怎么出门了,渐渐地连娘家都不回了,世人便只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 却再没有见过她,安安静静的就像是已经死了一样。
然后她就真的死了。
楚序微有着天下读书人高山仰止的声名,说一句话都有人奉为圭臬,打个喷嚏都有无数人诚惶诚恐。
这样的一个人,没有人会愿意相信他有不堪和黑暗。
赵太医曾经也这样想。看着他为天下苍生奔波不休,为黎民百姓和左斯寸步必争,为年幼无知的小皇帝事必躬亲。
没有人舍得怪罪他细枝末节处的错误。
连赵太医现在看到摊开在面前的真相,也只是事不关己地在心中感慨一句——楚相可真是舍得啊,为了大爻的天下,把亲生的女儿推到地狱里也毫不犹豫。
然后还要称赞一句楚相高义,然后顺便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句楚辞可怜。
至于被楚序微娶回家的姑娘,困在楚府和外界断了全部联系的楚夫人,已经死了的楚辞娘,别人只会在心中嗤笑一声,一个不受宠的庶女,能够埋进楚家的坟里已经是她的造化了。
甚至都不会有人仔细地想一想,一个从小被培养的政客,一个眼中只看得到权势和地位的世家子,为什么要娶一个毫无助力,容貌平平的庶女?
别人痛得体无完肤也是别人,自己伤到一根头发也是惊天动地。
世上从来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
赵太医恭谦地,一言不发地跪着。初时担忧楚辞死了会连累她,后来算计着能否偷一滴鲜血,现在又希望秦尧能够放他活着。
可是楚辞从出生起,从没有自己的选择,她的出生是一场精确到时间的算计,她的成长是为另一个人保驾护航的准备,甚至连她的死,都有人斤斤计较地算着。
“赵太医,有劳了,皇后既然病重垂危,你就守在这里寸步不离。”秦尧含笑吩咐,“在朕没有允许之前,你不得离开。”
赵太医叩首领命:“是。”
楚辞体质特殊,有人知道真相,可也有更多的人不知道。秦尧所做的,就是要不知道的那一部分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没有人肯尝试一下人心的黑暗之处,秦尧不想拿楚辞冒险。
赵太医心知肚明他如今就是个摆设,但也还是提议道:“可要臣开一幅方子,为殿下调理一下身体?”
毕竟中毒未愈的人,只扎针怎么可能让人信服,一剂药下去更能让人相信,是药医好了皇后。
秦尧点头,还记得交代:“阿辞怕苦,多加些甘草白茅。”
赵太医不敢有任何异议,领命去写方子。
这一天注定兵荒马乱,这一夜注定无人成眠。
宫中全部戒严,所有人不得随意走动,飞鸾宫更是守卫森严,一只鸟都飞不出去,可还是有消息,以无人察觉得速度飞快流传了出去。
初时不过是有朝臣求见面圣,有事启奏。章华来问过秦尧,秦尧无心处置不见,章华便如实回转告知,却对朝臣再三询问是何事耽误了陛下三缄其口。
宫中不待秦尧吩咐,云舒就顺着线索把所有的肇事人理清楚,最后却只找到两具尸体,线索似乎到此戛然而止,再无可以查找的头绪。
云舒却直接跪在秦尧面前,把能够查出来的信息,和她之前就知道的消息,半真半假地融合在一起,最后得出了一个明显到不用隐藏的结果——
毒是楚序微派人下的。
秦尧神色不变,似乎对这个结果毫无意外,他只是问:“有明确的证据吗?”
就好像他已经知道所有的过程了。云舒看着他眼中平静到了然的神情,一瞬间有些心惊,她沉默半饷,最后却只能摇着头说:“没有。”
楚序微滴水不漏到天下人都不知的心智,怎么可能留下被别人利用的证据呢?
还是她疏忽了,她没有想到楚辞竟然真的会心甘情愿自己吃下下毒的饭菜,本来她以为,那时给秦尧吃的。
等到秦尧中毒,楚辞救下他,救命之恩,拿什么来换都是值得的,毕竟她知道楚辞中毒的时候会有多痛苦。
可是她竟然没有。秦尧安然无恙地守着楚辞,楚辞昏睡着躺在床上。
“接着查。”秦尧动作轻柔地为楚辞擦去额头上一层一层冒出的汗,“这件事情不会只经过一个人的手,就算楚序微能够清清白白的,别人却未必。”
“查!”秦尧斩钉截铁地说:“有人需要为今日的事情付出代价。至于楚序微,”秦尧突然笑了起来,“积少成多才最合适,他做的事情又何止这一桩,等到都大白天下的那一日……”
“不知他会做何感想。”
正在此时章华突然推门进来,有些慌张地禀报:“陛下!不知什么人谎把陛下中毒不醒的事情宣扬了出去,现如今,有许多大人都来查探消息。”
宫中只进不出,飞鸾宫更是大门紧闭,除了在殿内的人,其他一概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陛下和殿下自踏入殿内就没再出来,然后便是宣太医封城门。
如此迹象让人不心中生疑更是不可能。
只是本来是秦尧或是楚辞中毒未可知,他人应该只是猜测而不是断定中毒的就是秦尧,除非是早有预谋。
下毒的饭菜是赵兆送来的雪里蕻。赵兆和秦尧是亲密无间的师兄弟,两人之间不设防。赵兆差人送来的时候,只说是他亲手腌制的,并未特意说明是送给谁的。
于是某些人默认了是给秦尧的,早上给秦尧准备了一份是试探,见他毫无犹疑地吃下便下定了决心。
今天的才是真正的投毒。
秦尧根基未稳,一旦他倒下,本就摇摇欲坠的新朝就如同飞沙一样,轻轻地吹一口气就散了。那些虎视眈眈,就等着左斯死了之后手握大权的人早就迫不及待了。
他们恨不得现在就踩着秦尧的尸体站在高出。
现在只不过是蠢蠢欲动的露出獠牙罢了。
章华着急地说:“前朝如今有些慌乱,像是有些人已经信了,要是陛下再不出声露面,怕是这局势会失去控制。”
章华恳求道:“陛下,不拘您召见哪一位大臣,只要您露个面就好,至少让天下人安安心。”
“安心。”秦尧冷笑:“他们怕是巴不得朕死了才好。”
秦尧只一心一意地陪着楚辞,对其他一切置若罔闻,吩咐道:“不必去管,把闹得最凶,撺掇得最起劲的人,名单都记下来,送去师兄府上。”
“陛下!”章华还欲再劝,花清却适时地送上熬好的药。
秦尧摆手让他退下,“不必多言,照吩咐做去就是。”
章华只得飞快写下心中记着的名单,让人暗中送去宫外的赵府。他看着昏暗的天空,心如擂鼓。
殿外凄风苦雨,殿内蒸腾的热气里充满了甘草和白茅甜甜的味道,十分符合秦尧的要求。
施针之后楚辞好了很多,不再痛到默默垂泪,神色安详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