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相!敢问你老人家可还记得我上供的一千两银子!”
“楚相!玉河之祸,你既早已知晓为何隐瞒不报!”
“楚相!惨死于你家奴手中的姑娘你可还记得她满脸鲜血的模样!”
……
一声声高呼从四面八方而来,震荡有声却遍寻不得来处,有人四处张望着,看谁都觉得可疑,眼看着就要变得混乱时,却突然有一人一身白衣,踩着木屐,自由散漫地分开众人走来。
是韩穆。
他神态自若极了,像是漫步在春日葱郁的小路上,遍地都是盛开的鲜花和低垂的柳枝。
数年的沉寂把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得沉稳,也让一个不世出的天才隐匿于众人。
很多年前,京中所有的人都知道韩穆;几年前,韩穆被人们遗忘到了角落里;而现在,他又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只是昔年迎接他的是称赞和恭贺,现在——
一个臭鸡蛋落在他脚边,摔碎开,黄白的黏稠液体飞溅开落在他脚上,还有扑鼻的腥臭让人作呕。
“叛徒!”
“小人!”
“贼子!”
“呸!”
骂什么的都有,扔东西的却只有这一个。
韩穆就笑了,捋了捋衣裳,半点不过心地离开。
他这样气定神闲,倒是让一些人不安,连酒楼上的人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张望。
“这……这,”王大人手直哆嗦,指着韩穆问楚序微,“这场考试可是由那小匪头现场亲自出题,他人不是已经死了吗,这考试为何还是如常举行?”
心中有此疑问的人不在少数,各个内心惶恐,巴巴地看着楚序微,想要听到让人安心的回答。
楚序微没有说话,只是死盯着考场最前面的两个座位看着,像是要把那位置盯出个窟窿来。
唯一的考生已经按时入场就坐,考场封闭,此时只等考官出现出题。
一时之间诺大的地方竟全都安静下来,像是在等一场审判。
生或者死,却取决于秦尧是否露面。
代表着时间的最后一声钟响落下,一字排开的侍卫出现了,他们分成两列,严严实实地把最中间的两人保护起来。
秦尧替楚辞带上斗篷的锥帽,不让冷风吹到她,爱惜地摸了摸她手中的银熏球,确定还是温热才放下心。
他抬头环顾自周,嘴角挂起一抹笑,负手而立的姿势像是屹立在山巅之上,俯视着众人和善道:“劳各位记挂,朕洪福齐天,无恙。”
目光遥遥地,和酒楼上众人对上,有人猛地站起来,咣当撞翻了一桌上好的酒菜。
第54章
白瓷的杯盏落在地上, 清脆的碎响都唤不醒惊惧的众人。所有人如坠冰窟, 在哪一眼平淡的注视下僵成了一座座冰雕。
秦尧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并没有把这些人放在心上。
然而他的出现不异于一柄重锤落下, 把许多人的冷静砸的稀碎。
王大人失态到冲到楚序微面前, 抡起拳头砸到他脸上,声音发颤怒骂道:“你不是说他定然已经死了吗?!”
楚序微一向风度翩翩, 何曾被人动过手。不过此事带给他的震动也不必旁人少,他盯着被秦尧细心呵护的楚辞, 一时之间咬紧了牙。
心中还留了一丝侥幸。世人对待生养之恩大于天, 无论如何他也是楚辞的亲生父亲, 对她有养育教化之恩。
秦尧和楚辞既然成了亲,看起来感情尚佳, 对着他便该多有一丝顾虑。况且他如何境况即便不善,在许多人心中也颇有领头作用。
秦尧即便是暗地里早已知晓一切, 面上对着他也该有些客气, 当然,要是能够再礼遇些便更好了。
楚序微心思流转,面上却和众人一样表现得意外惊慌,把一切都推到了楚辞身上。
“本来一切都尚在计划之中, 可是不知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对了, 定然是楚辞,她的血可以解毒,定然是她临时反水叛变,救了那小匪。”
楚辞的血可以解毒, 这些人都知道的。
当年她初入宫不久,齐苼在左斯的训教下早已心神居顺,对着他们这些想要拯救他的人并不亲近,连对着楚辞都退避三舍。
无法,他们只得略施手段,给齐苼下了毒,在让楚辞救他。
生死之间的依赖和信任最为牢固,果然,从那时起齐苼就成了跟在楚辞身后的小尾巴,连带着对他们这些人也有了好脸色。
楚辞不惧百毒还能救人,是他们眼看着一点一点磨出来的,成功之时还每人都得了一小瓶她的血作为珍藏。
只是那时候的一切既得利益者是他们,便巴不得能把楚辞的血肉全都刮干净,现在得知他们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一声不响地和敌人站在一起,坏了他们的计划,看着楚辞的眼神便恶毒怨恨起来。
只是这份怨恨现在落到了楚序微身上,红着眼睛骂他:“这么多年了,最后养出来一头白眼狼,楚序微,这就是你自傲的傀儡!?”
楚序微自视甚高惯了,此时突然有人毫不留情地指责他,便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
宛如一滴水落进了热油里,楚序微的态度立刻恶化了本就紧绷的氛围,一时之间狗咬狗乱成一团,敌人还未至,他们之间就先起了争端。
底下诺大的场地只有寥寥几人,韩穆坐在矮椅上,双手搭在膝盖上,气定神闲地看着秦尧和楚辞。
楚辞怕冷,身体又不好,秦尧本不愿带她出门,只是架不住她一直缠着磨着,叫他哥哥夫君小心肝,什么话都能说的出口,比话本里午夜前来的女妖还要不知羞。
秦尧应付她本已十分顺手,又有一幅冷硬心肠不为所动,只是楚辞也有耐心得很,白日里跟在他身后不住声地贴心呼唤,夜里就窝在他心口软软娇娇地嘟囔。
像只最粘人的猫。
最后连云舒进来送茶,都没眼看地红着脸出去了。
最后还是秦尧举着手妥协了。
由此可见,虽然一山更比一山高,可也是一物降一物,楚辞就长在了秦尧的心尖尖上,哭一声能让他心痛,流一滴泪都能要了他的命。
楚辞披着厚厚的斗篷,罩着头,怀里严严实实地抱着银熏球,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秦尧让人在椅子上铺了厚厚的棉垫,软软暖暖的,才让楚辞坐下。把锥帽往下拽了拽挡住所有的风,还让人在她脚边生了火。
聊胜于无。
等这一切都做好了,才让人奉上笔墨,捏着笔思考片刻,手腕抖动笔走龙蛇写下一列列字。
这便是今年的考题了。
楚辞靠着椅背,对此没有一丁点的好奇心,连侧一下头都不曾,只眯起眼睛,看着酒楼上隐隐绰绰的身影。
那里面的人脸,闭上眼睛她都知道有谁,可是最清晰的那一张,她恨不得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到。
楚辞很聪明,所以她的记忆力也是很好的,背下的书三年五载都不会忘记,见过的人下一次遇到也能一眼认出来。
那个小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少,也很固定,除了会给她送糖的小哥哥,再没有陌生的面孔。可是宫里不同。
这里有很多的人,形形色色的人,好的怀里,面上和善背后蛇蝎的,今日对你笑明日捅你一刀的,上一刻还陪你玩闹下一瞬就身首异处的。
楚辞曾经恨过天恨过地,恨的不把所有的人都拖下地狱,可是楚朝温暖着她,老师温暖着她,死了的小哥哥也温暖着她。
她心中始终保留了一点的善良温暖。她认真地记下所有和她交好的人,认真地对他们笑。
可是那些柔和的面孔最后都变得狰狞不堪,像是地底爬上来的妖魔,要杀她害她踩着她憎恶她。
楚辞不想变得冷冰冰的,不想变成自己最憎恶的样子。所以渐渐地,她就不记得身边所有人的脸了。
好像这样,那些每一日都叠加在她身上的仇和恨就变得干净清爽了,把所有的情绪都倾泻在一个人身上,压在心上的重量好像都变得轻了。
秦尧写完最后一笔,察觉到楚辞往他身边移了一下位置,靠在他身上。
秦尧搁下笔,让人把纸送到韩穆前面,掏出一颗糖,托着楚辞下巴送到她嘴里,等她张嘴含了进去才问:“怎么了?”
仍旧每天只有两颗糖,定的死死的,连楚辞对着他的耳朵呵气湿漉漉地叫他相公也不会多一个。
楚辞哪有什么正经的事情,不过是有些犯懒了。
她一向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手上光滑连个茧子都没有,脚上更是连一点痕迹都没有,无暇得像一块美玉。
要是平时,楚辞已经不管不顾地躺到他怀里了,只是现在身边有人,还有度多人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楚辞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含着糖含含糊糊地说:“没什么。”
脚却不老实地踢了秦尧一下。
她以为其他人都看不到,却不知桌子底下都是空的,什么动作都能被人看了去。
秦尧知道得清楚,也对楚辞无声的撒娇心知肚明,却也惯着她,为她寻了个理由,问:“是不是饿了?”
他也坐着,坐的后背挺直,端端正正的,两条腿却交叉着,中间夹着楚辞踢他的小腿,面上却正正经经。
楚辞舔了一下嘴唇,艳红艳红的,犹豫一下。
她不饿,但是要是能有热乎乎的汤暖暖手,也挺好的。
秦尧简直不能再了解楚辞了,看她眼睛一转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不等她回答,就吩咐人:“煮一份热汤来。”
楚辞笑得眼睛都弯了,还要假惺惺地推辞:“也不必麻烦啦,我也不是很饿。”
秦尧都懒得和她客气推辞一番,脚腕牢牢夹着她乱动的小腿,警告道:“老实点。”
哪里是她不老实,明明最不老实的人是秦尧才对!
楚辞根本就不是想要乱动捣乱,她只是想要把腿抽出来,可是秦尧夹的太紧了,让她半边身子都要麻掉了,此时却还好意思倒打一耙,要她老实点。
楚辞简直要被气死了,又怕挣扎得太过被别人注意到,只能扯着秦尧的袖子,咬着牙小声说:“你松开。”
秦尧恍若未闻地翻阅着一本书卷,脚下丝毫未松。
楚辞愤愤,想了半响,最后软着声音喊他:“哥哥,好哥哥,你就松开我吧,我腿都麻了。”
秦尧勾着唇,漫不经心道:“再叫一声。”
楚辞咬牙:“哥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乖。”秦尧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
正在这时,吩咐人做的热汤已经端上来。冬日取暖的汤都以辛辣为主,闻起来就让人食指大动,蒸汽袅袅,看起来又暖又香。
分了两碗,一大一小,浓稠的汤里挤挤攘攘地,切成丝的豆腐冬菇海参鲍鱼团在一起,火腿切成丁,鸡蛋下汤打成散花,顶上随意撒着一撮葱花。
楚辞捧着碗暖手,却被这香气勾的馋虫都出来了,她眼巴巴地看着秦尧,等他一口下肚,咽了一口口水才问:“好喝吗?”
她手里就捧着一碗,却还要问别人是个什么滋味
秦尧却不耐烦地答了,说好喝。
楚辞就再说:“我也想喝。”但是舍不得把手伸出来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秦尧喝完一口,就捏着勺子为她一口,喂完了,还锱铢必较地从她碗里舀了一勺喝下。
楚辞被这一口酸辣咸香的滋味冲到五官都挤在一起,呲牙咧嘴地喝下去,感觉一股暖意从胃里冲到全身。
她迫不及待地对秦尧说:“好好喝!”
然后也不管众目睽睽之下一国皇后捧着碗喝汤是否妥当,直接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
韩穆冷眼旁观许久,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亲昵调|情,尚能冷静自持地答题书写,此时闻到鼻尖萦绕的浓郁酸辣味,却忍无可忍到想扔了笔。
你们两个还记得这是科!举!考!场!吗!
还有我是你们两个人亲自请来的作为表率的,不是来看你们两个你依我依你侬我侬的。
宫里那么大的地方不够你们两个折腾吗,何苦还要在我一个孤家寡人面前表现。
考什么考,不考了!除非——
秦尧挥手,“把汤给他送一份。”
第55章
本来正正经经的考场, 突然变得奇奇怪怪起来。
顶上监考官靠在一起取暖, 亲亲密密地说着话, 手边还有热乎乎的汤。
底下只有一个考生, 脚边放着一个火炉, 桌子上白瓷碗里盛着酸辣汤,他正捏着勺子一边喝汤一边审题。
而考场外面, 围着一大堆的人,裹紧了衣裳饿着肚子瑟瑟发抖, 又恨又羡地看着里面。
考场上计时燃着香, 时间还没有过去多久, 楚辞已经换了几个姿势了,此时斜靠在椅子上, 两眼放空。
秦尧合上书,看了一眼只烧了一截的香, 问韩穆:“写完了没?”
韩穆有些不耐烦, 笔下不停道:“没有。”
然后毫不客气地指责:“你自己出的题,难道不知道有多麻烦吗?坐收渔翁之利还好意思出声催促?”
秦尧不仅好意思催促,还能理直气壮地说:“阿辞坐乏了。”又说他:“你毕竟是不世出的天才,朕对你多些期待不是理所应当?”
话虽如此, 他也知道自己是强人所难。
然而场外的人却不管这些, 抓住一点点的机会便恨不得把韩穆踩到泥里。
于是便有人嗤笑道:“说什么不世出的天才,一点儿的风骨都没有,简直对不起读书人这几个字!”
“连我家街头的赖子都不如!人家至少知道一心不可二用,对着书也敬重得很, 不会像个土匪一样边喝汤边写字。”
还有人借机揣测起韩穆和秦尧的关系,说他们两个定然提前串通好了,透题作弊。
噪杂的声音里竟然也混进里指责楚辞的。
“好歹也是个皇后,动不动就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还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一点教养都没有。”
“呸!她算个什么皇后!一女嫁二夫,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
楚辞表情淡淡,甚至还故意倚在秦尧身上,靠着他的肩膀牵着他的手,还用手指勾着人的下巴让他低头靠近了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