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染上醺意嗓音的带暗哑,“不见。”
萧迟淡淡说:“就说我醉酒不省人事。”
“是!”
王鉴偷偷瞄了眼,不敢多嘴,应了忙匆匆下去。
脚步声渐远。
嘉乐堂很安静,和方才喧嚣的大殿仿佛两个世界,萧迟慢慢坐直,他睁眼,侧头望向大敞的槛窗外。
乌云遮蔽了太阳。
中午过后,天色就转阴了,他展目远望,远处层层叠叠的乌云滚动着,暮色笼罩远近碧色琉璃瓦的宫殿。
一阵大风刮过,飞沙走石。
良久,他收回视线。
小太监赶紧上前掩上窗扇。
萧迟闭目,缓缓倒在身后的大引枕上。
……
听完王鉴的话,段至诚虽遗憾,但也没太失望,只嘱咐两句王鉴好生照顾,以免萧迟醉酒伤身。
“自然自然,这是咱家分内之事。”
段家兄弟就告辞了,王鉴亲自送至府门。
出了宁王府大门。
天渐阴,怕是很快有大雨了,段至诚抬头望了望:“我们明日再来吧。”
段至信面上浮起几分失望神色:“怕殿下是……”心有芥蒂,不愿意见他们。
段至诚苦笑了笑:“没关系,那咱们就去户部。”
先前是伯府不地道,难怪的。
段至信长吐一口气:“大哥说得是!”
……
萧迟知道自己该接纳永城伯府,和段家人握手言和,但他心里总有个疙瘩下不去。
他将段家人安排在正席,表达接纳之意,但借着酒醉没肯见,次日下值时分段家人再来,他又有公务未曾完成还留在户部。
第三日,不留户部,但他很久没出城跑马,又跑马去了。
要裴月明说,这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但她也没说什么,段家人的态度比她预料的还要积极多了,折腾一下也无妨,希望段家兄弟给力点。
到了第四日,段至诚段志信直接往户部去了,赶在下值前夕,恰好堵萧迟一个正着。
骤不及防的,他都还未曾想好以什么表情来面对永城伯府来人,段至诚兄弟已反客为主,迎上来一大段。
“三殿下!”
二人骤见萧迟,面露激动,疾步上前原想握住他的手腕的,到一半醒悟过来,又忙先问安:“见过殿下!”
萧迟垂了垂眸,复抬起,抿了抿唇:“二位舅舅请起。”
王鉴不用人叫,赶紧上去搀扶。
三人都没有让外人看戏的癖好,于是萧迟就说,请二人回王府叙话。
段家兄弟欣然赞同。
于是,上轿上马,往宁王府而去。
回到王府后,萧迟把人带进外书房,双方分宾主尊卑坐下。
其实对于萧迟来说,他能按捺下情绪不撅脸子还请人回府,已经是很大的进步。放在半年前那是不敢想的。可见近来一连串历练作用是真不小。
但是吧,毕竟时间还短,且不管他承认不承认,段家人在他心里的位置就是不一样的。
萧迟垂眸刮了刮茶碗盖子,啜了口茶:“二位舅舅,不知来寻本王有何事?”
嘴里称着舅舅,可室内的气氛始终不见圆融,若有似无的几分生疏,并不显亲近。
段至诚和段至信对视一眼,二人苦笑。
有些问题,必须挑开来说明白了,否则脓包不刺破始终是个隐患。
思及此,段至诚也不迟疑,放下茶盏就站了起身,低头抱拳:“不瞒殿下说,舅舅此来,是要给你赔罪!”
不说犹自可,一说这个,萧迟反越发介怀,他抿唇啜了口茶,貌似若无其事:“你们并没什么对不住本王的啊?”
段至诚苦笑,挑得明明白白:“先前殿下初入朝,正是举步维艰,段家未曾襄助,却在冷眼旁观。”
“全无母家之情,舅甥庇辅之义!”
这话说得太过直接,直击要害,萧迟呼吸一重,倏地看过来。
段家这是什么意思?
他真是来求和汇合的吗?
一句话撕破假象,表面的平和也就没法继续再维持下去了,萧迟下颌绷得极紧,扔下茶盏,蓦地站起转身。
“殿下请留步!”
“砰”一声膝盖落在猩猩绒地毡上的闷响,非常沉非常实,段至诚竟直接跪下了。
双膝着地,跪了个实实在在,“殿下请听我一言,若听过后,殿下仍执意要走,我再无二话。”
非常恳切的声音。
萧迟背影停住,他立了片刻,蓦转过身来,段至诚身后段志信也跟着跪下了,兄弟二人殷切看他。
他喉头动了动,好,他倒要看看他们还能说出什么来?
“不敢欺瞒殿下,先前核算河工银子一事,段氏确实冷眼旁观了。”
萧迟坐回太师椅上,垂眸静静听着。
段至诚苦笑一声:“这是真的,段家不会找理由,也不会砌词狡辩。”
萧迟冷哼一声。
“只是我还有一句话要和殿下说。殿下要怪,就怪我,这全是我的决定。”
“弟弟劝说多次,家中老太太大怒,都七十的人拿拐杖追打了我两次。见我心意不改,悲从中来痛哭失声,如今还卧病在榻。”
段至诚直接解下上衣,肩背和手臂上淤痕斑驳晕开淡淡一大片,多日都未曾褪尽,可见当时打得多狠。
迎上萧迟怒目,段至诚苦笑,“殿下若要怪,就怪我一个,这全是我的主意。”
他深呼吸一口气,“可即便再来一次,我亦会同样决定!”
一句话掷地有声。
萧迟大怒,霍地站起目光凌厉。
“殿下,殿下,您莫怪哥哥!”
段至信急了:“哥哥是段氏家主,身后是段氏一族几百口人,他不是不念着殿下,只是他不能啊!”
他痛哭失声:“二十年前,段氏险些满门倾覆,父亲因此病逝,哥哥接过担子后多年来战战兢兢,从不敢走错一步,就怕一个不慎祸及了满门!”
段至诚深吸一口气,铿声:“殿下久居深宫,段家多年不得见,殿下在外名声并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非常恶劣。
作为段氏一族的家主,在做出影响全族人命运的决定前,他无法不慎之又慎。
“若殿下可堪扶持,段氏率族来投;若殿下不堪造就,段氏就划清界限,死心蛰伏。”
“昭明太子薨后段家侥幸犹存,全赖父亲斡旋之功,至诚不及父亲多矣,绝不敢轻易再蹚一次。”
“殿下不知,段家这么些年也是不易,……”
说到情动时,段至诚也是泪盈于睫。
由于贵妃与皇帝的结合,萧迟多年来受尽流言蜚语之苦,其实段家也是,甚至更甚。萧迟毕竟养于深宫,身份高贵,而段家却是在宫外京里,避无可避。
这么多年来,段家非常非常低调,男人们非必要的应酬不去,女人们更是深居简出。
整整二十年。
种种艰难说出,段至诚掩面泪落。
萧迟生得其实很像段家人,一样的眉目深邃。段至诚和贵妃是一胎而生,兄妹五官更为相似,低头一晃眼轮廓一模一样,可段至诚明显老态一些,他看起来更像贵妃的叔父。
眼前极相似的一张脸老泪纵横,萧迟喉结动了动,他深呼吸仰起头。
“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哭诉过后,段至诚情绪平复下来,观望他不后悔,率族来投也不后悔。
一旦太子登基,段家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
段家虽不曾接触萧迟,但也知他性情骄烈不容瑕疵,段至诚抬头道:“是我的错,我愿让出家主之位,让二弟接替,日后辅助殿下!”
铿锵有力,落地有声,话罢他竟霍地站起,径直往身侧三步外的中柱一头撞去。
“砰!”
一声闷闷实响。
“舅舅!!”
萧迟大惊失色,几步抢上前去,和大惊连爬带滚的段志信将人接住。
“舅舅,舅舅!”
段至诚紧紧握住萧迟的手,勉力挤出一抹笑:“只求你原谅舅舅,……”
他深喘一口气,侧头看弟弟:“二弟……我都安排好了,你不许声张,将我置入轿中,等回到家中就称酒醉不慎……你日后好好辅助殿下,不许……”
“别说了!”
浓稠鲜血顺着段至诚额角而下,萧迟用帕子大力按住,回头怒喝:“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唤府医来?!”
第32章
谁也没想到,段至诚会用这么决绝的方式请求萧迟的原谅。
外书房瞬间乱成一团。
王鉴赶紧打发人去叫府医, 又让小太监赶紧抬滑竿来。
萧迟和段志信合力, 将段至诚抬到滑竿上。
段至诚嘱咐完弟弟, 勉力侧过头:“……是舅舅对不起你, 你,你能不能原谅舅舅……”
两行泪落下。
“别说话, 你会没事的!”
萧迟一手按住染红的巾帕,一边跟着滑竿快步走着。
也不敢抬远, 就安置在外书房里间,满面鲜血触目惊心,也不敢抬了,连人带担架放上去。
段至诚眼睑慢慢往下垂, 要闭不闭。
萧迟捏紧他的手,喉结上下滚动,他道:“你好起来,你没事了我就原谅你!”
“你听见了没?!”
段至诚眼睑动了动,努力睁大眼看他, 露出一丝笑:“……好,好!”
他晕了过去。
所有人大惊失色:“舅舅,舅舅!”
……
兵荒马乱。
小太监拉着府医没命飞奔, 来了也不敢多喘, 赶紧打开药箱把金针取了出来。
金针刺穴,包扎止血,开方煎药, 一连串忙碌了小半夜,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段至诚伤不轻,但好在没触及要害,府医嘱咐只要好好养伤,能不留后患。
萧迟将段至诚留下养伤。
裴月明换过去时,去探望了一次。
“……那日惊险,可吓坏了咱家。”
王鉴心有余悸拍拍胸口:“府医说了,能不挪动最好,殿下就把段伯爷留在府里养伤,二爷每天下值都来探看,不过这会时辰未到,你过去看不见他。”
“哦。”
裴月明点点头表示明白,理了理衣领,出嘉乐堂往外书房行去。
离得远远,便见外书房门人出人入,背着药箱的医僮和府医,或捧茶盘或捧药碗的小太监进出,见裴月明至,纷纷伏身见礼。
“起罢。”
裴月明问府医:“伯爷伤势如何?”
府医忙一揖,禀:“段伯爷伤势愈见好,长则旬余短则十日,必能痊愈。”
“很好,赏。”
裴月明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赏了府医,而后撩袍进门。
段至诚仍在萧迟外书房的里间,没有挪动过。小太监打起门帘,她微微低头进去,一抬眼,见段至诚正撑着坐起身。
她快走几步上前,将他按住:“舅舅起来作甚?”
说话间打量两眼,她这还是第一次见。
这段至诚五官生得和段贵妃很像,不是一模一样那种像,他方脸,贵妃鹅蛋脸,他英气,贵妃柔美,但两人眉梢眼角五官轮廓处处都有影子,血缘果然是很奇妙的东西。
段至诚额头缠了一圈白麻绷带,刚换的,还簇新,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头还好,见萧迟露出笑意,也没说什么起身尊卑之类的见外话,只道:“无大碍了,府医说起身坐坐无妨的。”
“那就好。”
裴月明按王鉴暗示的态度说着话,段至诚握着她的手,触感陌生挺不习惯的,但还好,人家握的是萧迟不是她。
裴月明不知道萧迟在时具体怎么相处的,反正她看段至诚神色缓和态度亲近自然,就是久别重逢思念已久的亲人重聚。
二人说了一阵话,段至诚忽想起一事:“舅舅在书房里头,终究是不大方便,如今既好了,不如挪到配殿去?”
裴月明窥了王鉴一眼,王鉴微不可察摇了摇头,她心里有数,笑说:“这有什么不方便的?”
“新差事还没下来,如今我不过熟悉一下户部情况和旧事罢了,舅舅在,我有不明还能问问。”
“舅舅且放心养伤就是。”
段至诚有些为难,但更多是欣然,听裴月明说到最后,他赞同点头:“舅舅早年也在户部待过,这朝中事务是一理通百理用,你有不明的问舅舅就是,舅舅正好也给你说说。”
“好!”
裴月明应了:“只这些事日后慢慢说不迟,如今舅舅先仔细养伤。”
她动手,王鉴忙上前帮忙,两人扶着段至诚躺下,王鉴笑:“殿下说的是,伤得静养,伯爷快快歇下。”
这次探视便告一段落了。
裴月明心里也有了数。
出内室,在紫檀大书案后坐下,她侧头望了内室的湖蓝缠枝门帘一眼。
萧迟和永城伯府终于成功汇合了。
……
裴月明和萧迟再碰面,是在三日后。
这时段至诚已回伯府去了。
他已能下地走动,除了得注意伤口护理等待脱痂以外,一切生活已经可以如常。萧迟留他,他当然高兴,但作为从一品平章政事他公事缠身也不可能连续休假半月,这几天已是极限了。
萧迟昨日亲自把人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