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传召,可不能耽搁,那御前太监就站着和她起过去,裴月明心慌气短,却不得不起身往殿外挪去。
怎么办?怎么办?!
王鉴脸色变了又变,趁着虚扶她上轿辇凑近,小声快速:“殿下性情刚直,素来不屑揉造,不过既然陛下来召……你见机应之就是。”
所谓性情刚直、素来不屑揉造,翻译过来大概就是倔强坏脾气,观萧迟“思过”期间的表现,估计这家伙是不觉得自己有错的。
只是不圆过去的话,这事不算完。好在据闻萧迟深得帝宠,听王鉴言下之意,皇帝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她在适当的时候下台阶就行。
裴月明心里这才稍稍有些底子,勉力保持镇定上了辇,路紧张又忐忑,只觉得这轿辇走得无比之快,才会功夫,紫宸殿就到了。
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连廊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坐落在高高的汉白玉台基上,道九龙陛阶自底下直直延伸到最顶端。带甲执矛的禁军三步哨两步岗,井然肃立从殿门直延伸到广场上。从下往上仰望,金色阳光在金瓦红墙和汉白玉台基之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宫殿雄伟,庄严肃杀。
裴月明不禁凛,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故宫,也不是哪个游人如织的博物馆,而是古代封建皇朝的权力心,操纵生死,杀伐立决。
种禁不住的战栗从尾椎窜上后背,半晌,她努力定了定神,才跟着那个姓张的御前太监登台阶而上,顺着宽大的朱廊来到大殿门前。
“三殿下到!”
裴月明听到个略有些年纪的男音,“叫进来。”
张太监笑吟吟:“三殿下请。”
到了这里,王鉴也不能跟进去了,二人错眼神,裴月明迅速镇定下来,抿唇,露出个萧迟招牌式的不悦表情,跟着张太监入了殿。
殿内很大,侍立的太监宫人很多却没发出半点声息。正的玉阶上的御案后是皇帝。而龙椅左侧设座,端坐着凤冠凤袍眼神凌厉的秀美妇人,这不用说就是朱皇后。
玉阶之下也有座,坐着另个宫装美妇,美妇身后站了个比萧迟略大的玉冠四爪龙纹袍的年轻男子,。而右侧是熟面孔,皇太子萧遇,见裴月明进来立时面露怒色。
那左侧的应该就是容妃和二皇子了。
皇帝看着约四旬年纪,面相严肃蓄三绺长须,眉目间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着身海蓝色的常服,作的是简简单单的家常穿戴。
光看打扮,就知他想大事化小了。果然,皇帝见了裴月明神色,轻轻叹,而后缓声道:“迟儿,兄弟间偶有口角不奇,你怎这般按不住脾性?这半月时间,你可悔悟了?”
先把事情定性为家事,再轻描淡写笔带过,成是兄弟争执。
裴月明喜,她差点就要口应下了,只余光瞥见王鉴,她勉强按捺下来,抿紧唇露出抹倔强不驯。
“陛下!”
却有道女声和裴月明的表情同时出现,是朱皇后。朱皇后不可置信看着皇帝:“萧迟他殴打太子,顶撞皇父,您,您就这么……”
“萧迟他目可有君父?可有纲纪长兄?遇儿可是国储君!他辱打储君,……”
愤怒的朱皇后话未说完,便迎上皇帝不悦的目光,她生生滞,胸口剧烈起伏到底不忿,目光转哀,悲伤泣道:“陛下,非妾不容人,只您去看过遇儿的,这么大个人被打得脸肿齿摇,众目睽睽的,他尊严何存?他也是您的儿子啊!陛下!”
玉阶下,萧遇亦露出屈辱难堪之色,哽声道:“父皇!”
皇帝眉心攒成个结:“好了!”
诸多声音滞,他怒声道:“在场的已理干净了,此事不会外传,朕也罚了迟儿跪太庙。”皇帝冷脸:“家骨肉,迟儿有悖忠孝便是你们所乐见的?”
说到底,这事若闹大对萧迟影响非常恶劣,所以必须大事化小,“皮肉之伤,数日便愈。皇后身为嫡母,可有慈母之心?太子身为长兄,可有宽容友爱手足之情?”
再抓住不放,皇后就有为母不慈的嫌疑,太子也涉狭隘不容手足,又顾忌皇帝心意,二人噤声,不得不退步。
半晌,皇后冷脸看裴月明:“萧迟须自悔其过,向遇儿道歉。”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皇帝点点头:“应当如此。”
他看眼张太监,张太监轻手轻脚快步上前,来扶裴月明,“殿下。”手上提,却暗暗往下压,拼命打眼色。
这是恐萧迟桀骜,拒绝道歉了。
接到眼神,裴月明后背的冷汗,忠孝可大可小,她可不敢乱来毁了萧迟,皇帝这台阶她必须接下来。
可该怎么接,才不显得怪异?
电光石火,裴月明昂首大声:“难道就我打了他吗?”
“我是打了他!”她看萧遇,目露讥诮:“兄友弟恭,我以为兄长知我脾性大,会多容让些,谁知……哼!”
裴月明是不知当时详情,但萧迟总不会见人就打吧?他又不是疯子。且所谓殴打太子,太子也不能干站着被打吧?
肯定是先发生了争执口角,萧迟先动手,继而互殴的。不过萧迟的武力值明显更高罢了。
要错就起错,凭什么个人背锅呢?人半呗。
萧遇滞。
皇帝却点头:“确实兄友弟恭,遇儿是兄长,该多容让下兄弟,切不可失了太子度量。”
于是顺势各打五十大板,皇帝说萧迟:“你不该动手打人。”又说萧遇:“你该多容让兄弟。”
裴月明挑衅看了太子眼,跪下道:“父皇,儿子知错。”
“好!那下回可不能再犯了。”皇帝捋须,又看萧遇。
萧遇不得不跪下,僵硬道:“父皇,儿子知错。”他极不甘,只大势已去,他知道皇帝想听什么,低头调整表情,再抬起时已见羞惭:“是儿子浮躁了,日后再不如此。”
“好!”
皇帝极欣慰,亲自下了玉阶扶起两个儿子,将二人的手放在起,“兄弟即如唇齿,偶见碰撞乃常事,正该如此。”
裴月明和萧遇碰了眼,双方都勉强挤出个笑。她表面皮笑肉不笑,心里却大松了口气。
终于过关了!
她冷汗湿透的后背,犹带凉意的春日里缓过来后阵阵寒,不过她还得撑着,因为欣慰的皇帝要留两儿子用晚膳,以示嫌隙尽散。
直撑到晚膳,熬过晚膳,裴月明筋疲力尽,连话也说不动了,爬上轿辇差点直接趴下。
不行了,她要死了。
她真的尽全力了。
往软座上瘫,然后萧迟就回来了。
……
重华宫内殿烛光明亮。
萧迟赤足斜靠在软塌上,掌转动两个黄玉麒麟把件和他大拇指的白玉扳指碰撞发出轻微“哒哒”声。
王鉴正站在榻前,小声复述白日之事,他说得很客观,说完后低低加了句:“依奴婢看,裴姑娘应对尚算得宜。”
客观来讲,裴月明临场发挥确实还行的,但想到“自己”跪下悔过认错,萧迟心口就阵憋气。
他怒道:“我没错!萧遇那厮嘴巴不干净就是欠打!”
但事已成定局,他再气也不能怎么样了。
王鉴小小吐了口气,他不由有些许庆幸的,若日间那个是他家殿下,那恐怕无法收场,也算歪打正着吧。
萧迟运了阵气,不上不下憋得他两肋生疼,赤足在内殿踱了几圈,回头看见王鉴神情,怒了,飞起脚:“你这奴才是什么颜色?滚!”
萧迟脚才挨过来,王鉴直接往边上倒,哎哟两声而后飞快爬起,溜了出去。
气得萧迟抓起两个黄玉麒麟掷,“噼啪”两声砸在门框上。
第7章
萧迟生气睡不着。
他有床癖,通俗点说其实就是认床,症状还挺严重的。他这床是从小睡到大的,床帐被铺轻易不肯换新的,就算新的也必须个颜色款色,不然他就容易别扭失眠。
时人多睡硬枕,他偏爱软枕,软枕睡久了间会有个窝,他后脑勺必须放在那个窝里头,人必须躺在床里侧,他才能睡得着。
伺候的人都知他毛病,轻易不敢碰他的枕头,可偏偏裴月明没这个问题,作为秒睡党的她随意翻几个身,然后就呼呼大睡了。
次数多了,这个窝难免有点变形了,夜里萧迟翻来覆去老是觉得不对劲,他气得掀被子坐起:“裴月明!”
他怒气冲冲吩咐睡眼惺忪跑进来的王鉴:“以后让她睡那边!”
十分恼怒指,指着斜对面张小榻。
然后就把王鉴撵出去了。
气上加气,更睡不着。萧迟生气,肯定不会自己忍着的,于是他决定给裴月明个惩罚。
罚什么呢?
萧迟没想好,他不愉快的心情直持续到下次和裴月明互换,倚在美人榻拉着脸眺望窗外,桃红战战兢兢来上茶,他怒了。
他会吃人吗?这模样给谁看?
他叱道:“滚!”
桃红连爬带滚出去了。
萧迟赤足在裴月明闺房踱步,十分挑剔地扫了两眼这窄小内室的摆设,然后他发现个东西。
这个是套快要做好的湖绸夏衫,鸦绿颜色,款式不是年轻姑娘的。萧迟知道是裴月明亲手做的,下月卢夫人寿辰的礼物。
“做得这么丑。”
他嘀咕句,想起那个脸慈善笑弧度从来不变好像套面具的年妇人,厌恶皱皱眉。
就它了。
成功惩罚了裴月明,萧迟心情好多了,他挥墨留了张字条,“再有下次,可不能轻易饶你”,洋洋洒洒段,心里彻底舒服了。
这时桃红敲门进来,小心翼翼问:“……主子,二姑娘来了。”
“不见。”
幸好是入夜了,说主子有点不舒服早早睡下好歹能糊弄过去,桃红低眉顺目赶紧退出并掩上房门。
萧迟哼了声,掀帐上床睡觉。
裴月明睡的居然也软枕,算这小丫头有点眼光,不过床不熟悉就是不爽。
用手调整了下枕窝,他大爷才勉勉强强躺了下来。
……
萧迟爽了,裴月明气炸了肺。
紫宸殿回来后瘫了两天,她才算原地满月复活,谁知过去趟再回来,却对上件沾了摊茶渍的新衣。
她瞪大眼睛抖着衣服,湖绿绸衣的领口位置明晃晃块茶杯口大的深褐茶渍。
这打算下月给卢夫人当生辰礼的,她个小辈最适合就是亲手做件衣服礼轻情意重了,然而她手艺真心般,点点慢慢做,前后花了快两个月时间才差不多要完工了。
这家伙居然敢给她毁了,还留下张什么狗屁字条,末了还评价句她的手艺说十分般,衣服很丑有待改进。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裴月明气得七窍生烟,这家伙太坏了,她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气死她了啊啊!
活该他挨骂跪太庙,他不跪谁跪呢?!
桃红小声说:“主子,婢子私下做件替上吧?”
古代染色技术不行,丝绸洗几次就不鲜亮了,尤其是春夏的浅色。这见没见过水能看得出来的。时人不兴新衣洗洗再穿,最起码卢夫人没有这个癖好。
所以这衣裳染了茶渍,就不能用了。
好在时间还充裕,熟手工几天就能做好身了,那布还有,桃红躲在她屋里悄悄做了,然后把旧的这身处理干净就行。
现在只能这样了,裴月明点点头:“辛苦你了。”
不辛苦,就做身衣服而已,桃红小声劝:“主子,您别生气了。”那位可是皇子啊。
好吧,谁让人家拳头大呢。
裴月明深呼吸平平气,我不生气,我过去要吃好穿好睡好,给补回来。
哼。
然后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睡大床的待遇没有了。
前半夜过去,她起身倒杯茶喝喝,门响王鉴进来了,指着窗畔那张罗汉小榻告诉她,以后她就得睡这里了。
“……”
这厮还道:“放心睡,这重华宫没人敢私窥内殿。”
说完,打个哈欠施施然走了。
裴月明看看那张窄小仅容人眠下的小榻,再看看对面柱盘蟒千工拔步紫檀木大床,阵憋气,叉腰磨牙半晌,才拖着脚步往小榻去了。
我睡小榻,就是你睡小榻,最好睡落了枕,反正我很快就回去了,疼死你丫的!
……
本来小榻虽有点小了,但衾枕还挺软和,裴月明睡眠质量高倒能凑合,可惜她睡相般,爱翻身,半夜从猩猩绒地毡上爬回去两次,早上淡淡青痕就挂在眼下了。
她打着哈欠用早膳,觉得这胭脂米熬的稠粥都没那么喷香了。
偏王鉴还在催她:“要快些了,去上书房的时辰要到了。”
裴月明愣,对啊,不关禁闭就该上学了,皇子们都还在上书房读书呢。
她忙问:“读哪本书,学到哪里了?”
王鉴说:“正学的是《汉书》,卷二十二,礼乐志第二。”
《汉书》,那就是诸史,属于比较深的内容了。不过诸皇子都大了,学深点正常。
裴月明庆幸,书籍是了解社会和世情最便捷最重要的途径,她这几年下心思研学过,旧日裴母还在时还特地请了先生。
她问:“殿下学得如何?”
这具体的王鉴就不知了,他只认识些常用字而已,而且他也不能进去上书房。皇子们读书,伺候的群得远远候着。
不过王鉴含蓄说:“殿下回来,不甚爱看书。”
意思是说萧迟不甚好学,学业基本是不精的。
可不精到什么程度呢?
咸鸭蛋?三四十?还是勉强能够得上合格线?
裴月明头疼,半晌她问:“他打师傅不曾?上课打架不打?”
如果是这么高难度的话,她都不知怎么办了?
好在王鉴说:“那倒没有。”他斜睨裴月明眼:“殿下只是性情硬直些,素不屑矫揉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