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之脸上笑容僵住。
他的小脸皱起来,凶巴巴看着谢九玄。
谢九玄不理他。
“爹爹?”他撅起嘴巴。
谢九玄还是不理他。
他眼睛红红的:“呜呜呜爹爹我错了,你别告诉娘亲。”
管家心都要碎了,太过分了!竟然让这么可爱的小主子哭了,不就是没做功课吗!
谢九玄伸手揉了一把小孩的头发,揉的乱七八糟,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得意:“现如今知道错了?”
谢之之憋屈点头。
谢九玄:“你自求多福。我要去城门口接你阿娘,记得补功课。。”
他理了理衣摆,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那背影怎么看怎么带着一丝炫耀。
谢之之扬着后脑勺看着看着,悲从中来,张开嘴巴大哭起来:“呜哇——爹爹欺负窝!”
管家心疼死了:“不哭不哭,夫人当然最喜欢小主子了,管爷爷这就带你去等夫人!”
“真的?”谢之之嘴巴闭上,眼泪说停就停,亮晶晶地盯着管家。
管家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但又说不上来。
他抱起小家伙:“当然!”
“管爷爷真好,我最喜欢管爷爷了!”
管家脑袋幸福得要晕了,笑眯眯道:“爷爷也最喜欢小少爷啦。”
小乙暗暗摇头,管叔又上当啦。
*
阮宁只是离开了几日,今日进城来却觉得汴梁陌生许多。
简直像……换了一群人。
她要回家,自然没有再易容。
汴梁认得出她的人也不少。
可现在,整条街上的人齐刷刷抬头向她看来,那种奇怪的视线,令她怀疑自己没穿衣服。
显然不可能。
她嘴角抽了抽,牵着马继续往前,忽视掉那些诡异的目光。
“怎么回事?”她压低声音问九幽。
九幽将长剑竖在身前,蓄势待发。
这些人身上虽没有杀意,但是显然不同寻常,此处不安全,他们最好尽快离开。
“不知,夫人,此处不安全,我们快走。”
阮宁目光隐晦从众人身上扫过。
那些人以触碰她的视线,立即心虚地低下头,佯装做事,可等她转过头,又往她身上看。
她皱了皱眉,心下疑惑不定。
若是几个人也就罢了,可是整条长街,所有的摊贩和路人,甚至于酒楼二楼窗口,一排排的人都像看皇帝巡游一般盯着她看。
这感觉,可不怎么好。
她牵着马转过街头,茶馆中说书先生讲得唾沫,底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如果话题不是跟她有关,她压根不会注意在说什么。
当听到宁国公将游云观里的道士全都赶下山当屠夫时,她停下了脚,目光古怪起来。
“不知宁国公夫人何时回京,如今天下道观与佛寺可视她如猛虎。”
“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你们说,宁国公夫人若是回了京,知道了宁国公所作所为,会不会气得再次离家出走?”
“扑哧!”
“以夫人的脾气,大有可能。”
“他们感情好好啊。”有个声音突然道。
“倒也是。”有人唏嘘。
这桩事在短短几日内便传得沸沸扬扬,纵然有权贵高门之中匪夷之事的原因,更多的,还是因为两个人的行为都像是小孩子斗气。
即使只是一个故事,许多人也从中体会到一股甜蜜。
若不是宁国公很爱夫人,若不是夫人很受宠,这事都不可能发生。
众人讨论好奇之余,都在猜测阮宁回京后的反应。
“依着这位夫人的行踪,她定是不知道此事,我很是好奇她回府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会不会揍宁国公一顿啊?就好像我娘揍我家那捅了娄子的小弟时那样。”
“这位姑娘,你还别说,有那画面了。”
“哈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
几日时间,宁国公就从那高高在上的温雅公子,变成了宠爱娇妻爱吃醋的幼稚之人。
不怪众人,实在是花无痕此次太过分,流言全都嘴里传出,谢九玄变成什么样都不奇怪。
阮宁听到此处,再也听不下去。
她算是明白长街上众人看着她做什么。
和着她不在这几日,谢九玄过得轰轰烈烈。
心中又有淡淡火起,她冷冷地盯着九幽。
九幽面瘫脸,眼睛有些虚:“或许有误会。”
他有些不解,此事怎会传成如此这般。
同时,他心中升起淡淡心虚。
实际上,管家还没有敢告诉谢九玄关于此事。
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提起。
花无痕酒醉醒来,立即便知大祸临头,包袱款款早就跑路了。
管家提心吊胆几日,还是没敢开口。
谢九玄上朝时众人视线若有似无向他看来,这在平常也是有的。
大臣们想要揣测他的心情好坏,没少这样做过。
因此,他没有察觉出异样。
直至他打开府门。
阮宁牵着马站在门口。
那一瞬间,阮宁身后跟着的所有假装路过之人,全都停下脚步。
他们一眨不眨盯着这一幕。
谢九玄眼睛里笑容刚刚闪现,眉头就皱了起来。
人群里好似有什么声音。
以他们二人耳力,不可能听不清。
那只是人群激动的惊呼。
阮宁面无波澜,已然放弃挣扎。
这笔账,就记在谢九玄头上吧。
谢九玄没有将这些人放在心上。
他的眼睛很快只看着阮宁。
人群里似乎又有惊呼。
他走出一步,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阮宁将马交给九幽,大步流星走过去,抓住谢九玄的衣袖,两个人很快消失在宁国公府大门中。
人群里传来失望的声音。
“唉看不到了。”
“好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啊。”
……
九幽面瘫着脸,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不知今年又要被发配到何处去了。
还有,汴梁的百姓莫不是当真换了一批,怎的几日不见,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他喜欢以前那批。
*
宁国公府静悄悄的,下人们见到阮宁跟谢九玄走在一起,悄无声息全都躲了下去。
谁也没有说话。
谢九玄手心渐渐冒汗。
“宁宁。”他开口了。
阮宁心里冷哼一声,没好气道:“谢九玄,你这几日在做什么?”
不等谢九玄回答,她又道:“外面都传成什么了。”
谢九玄的情绪自见到她的欢喜,到对她沉默的不安,再到如今的克制。
他道:“外人怎样说,是他们的事。你回来了,我很高兴。”
只这么一句话,便如同最致命的刀,正中要害,拨动了阮宁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
她本来还有好些质问的话,很多虚张声势吓唬他的话,都哽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她伸手抱住谢九玄,将头埋在他怀里:“别想蒙混过关,这笔账给你记着。”
谢九玄眼睛弯下:“好。”
阮宁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了眼天,咕哝道:“骑马回来的路上,我经过一片旷野,一眼望不到头。我一个人在那样的天地间独自行走,小得不值一提。那时候我就在想,谢九玄若是跟我一起跑就好了。”
“天地那样大,我们那样小,天地那样长久,我们只能活几十年,很快就白发苍苍了。等到我们头发都白了,还骑马一起飞驰,麦田是金黄的,池塘里蛙声一片,我们倚在棂窗边,给小孙儿讲小时候的事。”
“好。”谢九玄静静抱着她,又说了一句,“好。”
那是承诺,亦是欢喜。
阮宁耳边,谢九玄胸膛里传来有力的心跳声,每一下都跟她的心脏跳动在一起。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谢九玄的呼吸撒在阮宁脸上,两人气息相缠。
“我没有看起来那么好,我很……不好。”他说得很艰难,这些他一直想要隐藏,仿佛深怕喜欢的人发现自己的不堪一般只想长久埋葬的东西,如今却由他自己生生剖露给阮宁看。
这很残忍。
“这几日我想了很多。”谢九玄摸了摸阮宁的头发,目光柔软,“若没有你这次警醒,我只会深陷其中,最后不知道会不会伤害你。你是对的,我越来越控制不住心底的那股黑暗。”
“几年前我重复做梦,令人厌恶的梦。每次我都要经历失去你的痛苦。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是那种痛苦让我既害怕又越发忍受不了你不在眼前。”
他笑了笑:“我差点就要伤害你了。那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事情。”
阮宁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你知道我一点也不温柔,我偏执成性,我不能忍受你不在的日子,我嫉妒你看过的任何一个男子……你能接受这样的我?”
“为何不能?”阮宁斩钉截铁地问。
“我就喜欢你,不管是好的坏的,都是我喜欢的。我认定的,就不会后悔。”
“我都说了要跟你白头,你再这样质疑当心我后悔。”
“不行。”谢九玄亲了亲她的唇,“不许后悔。我都记下了。”
“娘亲?”一道奶乎乎的声音响起来。
阮宁猛地推开谢九玄,扭头看去。
谢之之扬着脑门,眼睛眨巴眨巴盯着他们,里面全是跃跃欲试:“阿娘抱抱之之~”
他还张开了手,笑得跟朵花似的。
阮宁松手,却被谢九玄拉住。
他一把扣住阮宁手腕,眸子有些沉。
蓦地,他浑身一僵,握着阮宁腕子的手在她脉象上擦过。
眼看阮宁迈步要向谢之之跑去,他使了巧劲将人拉回来,弯下腰抱起阮宁,大步往湔雪堂走。
谢之之美滋滋等着娘亲的抱抱,半路被谢九玄截胡,忙跌跌撞撞跟了上去
太过分了!
之之生气了!
阮宁很懵:“怎么了?”谢九玄突然抱她做什么,光天化日的。
谢九玄脚步很急,却没有立即回她的话。
她看见谢之之跌跌撞撞跟着跑,不由扶额:“你儿子!你抱他啊。”
谢九玄:“不管他。”
他风驰电掣般将阮宁放到屋里榻上,两指搭在她脉上。阮宁此时突然明白过来。
可能已经做过母亲,她这次并没有像第一次那般完全不知道发生何事。
她已经有了预感。
“你有身孕了。”谢九玄道。
阮宁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样啊。”她结结巴巴道。
谢九玄将她揽在怀里,摸了摸她的头发。
“宁宁——”他语气突然变得郑重。
阮宁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随口应他:“嗯?”
“谢谢。”
谢九玄在想,谢谢老天将这样一个人送给他,谢谢她愿意爱他。
“不客气。”阮宁也学着他的语气。
说完,两人相视,不由都抿唇笑了。
谢之之挂在门槛上,眼睛红红的,朝着阮宁软软地喊娘亲。
两人之间温馨的氛围霎时被打断。
谢九玄按住阮宁不让她动,转头逗弄谢之之:“进来。”
谢之之鼓了鼓腮帮子:“爹爹坏呜呜呜——”
谢九玄便如同瞧热闹一般欣赏自个儿子奔溃大哭。
阮宁拍了他一下,谢九玄这才不情不愿地迈动自己那尊贵的长腿,走到谢之之面前,一把拎起小孩脖颈,将他拎了进来。
“啧,没用的笨蛋。”
“!”谢之之跳起来咬他。
谢九玄嗤笑一声,坐到阮宁旁边替她削苹果。
谢之之黏着阮宁想要她抱抱,阮宁快要心软的时候,谢九玄将谢之之拎到了自己怀里。
“谢之之,也就是你才三岁,我还抱一抱你,这样的好日子以后不多,你心里有点数。”
阮宁嘴角抽了抽,这是当爹的说的话??
谢之之气得小眉毛拧成了毛毛虫,扑腾着想往阮宁怀里跑。
谢九玄不放。
阮宁吃着苹果,看着父子俩斗嘴相互看不顺眼。
淡淡日光照进来,为这里的一切蒙上了温暖和柔软。
她嘴角不自觉勾起来,笑得温和。
*
元祐十六年夏,宁国公夫人产下一女,宁国公大喜,取名谢之华。
时年谢府小世子谢之游五岁,小小年纪,已是京城一霸。
汴梁街头巷陌,没有人不认识他。
听说前几日又气走了夫子。
这位小世子上有皇帝和父母,下有一群小弟,属于汴梁横着走的哥。
适逢护国寺大法会,本该是一场盛事,但庙内众僧侣有些不安。
方丈转动佛珠,闭目念经,过一会儿,睁开眼睛,拉长了声音:“子慧,一切可都妥当?”
门外和尚提着的心放下一些,开口:“禀方丈,一切如常——”
然而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慌慌张张跑来,小和尚喘着粗气大喊:“方丈——不好啦——宁国公夫人的轿子上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