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骂得很脏,但是易桢相信他还能骂得更脏。
要是陈清浅在这儿,说不定还要和他蹲墙根,一起痛骂昭王,骂完两个人再凭本事抢人头。
其他人——比如姬金吾和范汝就很淡定,因为他们俩和昭王没什么明面上的仇,杀昭王就杀呗,懒得浪费情绪去骂他。反正最后就一刀的事情。
姬家最开始下昭王墓,是为了找陈清浅。为了这个,也确实是请了许多对墓葬机关深有造诣的能人来。
听说因为被砸的钱太多,其中有几位摸金校尉已经打算“干完这票退休养老”了。
你看这flag立的,又多又密,像戏台上的老将军似的。
姬金吾准备了许久,那些匆匆忙忙定下开墓挖宝的世家子弟,自然是不如他准备充分。
易桢什么用场都没派上,全程就看各路大能炫技,一个炫完上另一个,炫出来就满堂喝彩,没炫出来就死在机关下换另一个。
甚至因为人多,能人也多,修士更多,墓道不宽,前排站不了多少人,她都没上前排去过。
她一个姑娘,虽然勉强也算轻盈高挑,但绝对不可能高过一堆大男人去。
这一路上,她别说自己应对机关吧。她甚至没看清楚过机关长什么样子,就直接被招呼“好了机关没了,快走吧”。因为前面全是人,她正常看只能看见人家的后脑勺。
易桢从来没有对“稳住,能赢,大佬带飞”有过那么深刻的感悟。
一路过去,机关五花八门,但是也都算有惊无险。
只有一点:路上并不是一直有机关,一些屋子有,另一些屋子又没有。
而且有没有完全是随机的,根本找不出规律来。
这意味着,除非你走进去试试看,否则你不知道这屋子到底是安全的、还是遍布着致命机关。
简直像生姜炒土豆丝一样迷惑。
然而,就在易桢稍微安心一点的时候,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是一道狭窄的长廊,先行的修士来来回回试探了几遍,都没有触发任何机关。他们商量了一下,觉得这条长廊应该没有任何机关,于是就招呼大家快点过去。
“等我宰了昭王那狗娘养的,就给大家散喜钱。”徐贤说:“我们速度快点,人家可是金贵人,别劳烦人家坐起来下地,睁眼就给一刀。”
这人到底是长久地接触过黑暗面,真要不顾及形象骂人、阴阳怪气,什么都能骂出口。
姬金吾来回打量了几遍墓道,确实没看出什么不对劲来,也就没有出言反驳。
他明白眼下确实该快点。
若是外面的大阵启动了,昭王真的用这么多人命生机完成了交换,谁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是一个多么恐怖的存在。
然而,就在易桢他们沉默地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声奇怪的“咔哒”声。
就在声音发出的同时,两壁的墙忽然打开,瞬息之间倾倒出大量流沙。
易桢想往前逃,可是前面被人堵住了;想往后退,可是后面也有人。
她本能地用轻身术往上浮,可是也就逃离了一两秒,随后立刻被冲泻而来的流沙给绊住了。
他们来时的路已经被厚重的石门堵住了,干净的黄色细沙流动性极强,又多又重又急,一动它就跟着动,压在四肢上,像是数吨重的石头。
这简直就是深海的暗潮。一个浪头打过来,你就算修为高深,你难道能将大海挖空吗?你难道能和大海搏斗吗?
大道早就衰微了,时代变了,阿sir。
姬金吾本能地抓住了她的手,害怕她被流沙冲走。在场的众人已经被黄沙冲得七零八落了,黄沙还在不断灌进来,要把他们全埋在这个墓道中。
黄沙中还有边缘锋利的石块,掩埋在黄沙中,又借助了黄沙的冲力,是夺人性命的利器。
易桢根本举不动剑,她的手是握着剑,但是流沙将她整个人禁锢住了,一动就往下沉。
她的真修之前被大量消耗了,现在几乎没办法用任何防御咒术,因为这些咒术耗费的修为都不低。
姬金吾急急忙忙扔出去几个防御符籙,可是撑起的保护层最多也只坚持了六个刹那,就被数吨重的流沙给活生生挤破了。
光靠流沙的压强还不至于此,主要是流沙中有许多尖锐的石头,以点破面,很容易就能将符籙的效果废掉。
现在刀剑这样的武器没有多大用处了,大家都在往外砸卷轴,没砸卷轴的一定是太平道修士,本身有符籙可以砸。
这个机关其实没有任何技巧,也丝毫不精妙。
但是却是最有用的。
大巧不工。
流沙伏火,向来是针对摸金校尉的好手段。
流沙他们已经遇见了,伏火其实就是将墓室充满可燃性气体甲烷,然后墓室一点光也没有,外来者一旦点起火折子,顷刻间就会燃起大火。
伏火这种机关,一般是留在安放墓主人尸身的那个房间。很有些决绝的意思。
就算一把火全烧了,也绝不给盗墓贼捞到好处。
但是鉴于昭王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怕死、想活,伏火应该不可能出现在这个陵墓中。
姬金吾发现符籙不管用,开始直接往外扔高阶卷轴了。这次倒是多撑了许久,足够看清流沙最前方发生了什么。
在场是有上品修士的,而且是上品修士的前百分之一。范汝和徐贤本来就在队伍的最前方,比较轻松地脱离了流沙的控制。
他们之所以没有回过身来救易桢,并不是因为不想救,单纯是因为被绊住了。
传说中昭王的亲卫铁骑,终于出现了。
但是他们并没有近身上来搏斗,而是仗着地势居高临下地发射弩箭。
箭出如雨!
向前是夺命的箭阵,向后是汹涌的流沙。流沙还在不断推着他们前进,侵蚀他们的平衡能力。
易桢匆匆往前瞥了一眼,方才看明白眼下的处境,注意力立刻被右手边飞来的一块尖锐石块夺去了。
她毫不犹豫出剑去挡,害怕那石块会将眼下这个防御卷轴再度击破。这是好不容易撑起来的。
可是将那石块击飞之后,易桢才一眼瞥见姬金吾右肩上有个挺长的口子。
应该是刚才混乱之中被划到了,肩膀上一片全是血污,只是因为他穿着黑色的披风,不显眼罢了。
姬金吾看见她惊愕的眼神,连忙说了一句:“没事,不痛,待会儿处理一下就行了。”
刚才有块石头击破了符籙,要砸在她头上了。他左手在启用新的卷轴,又怕自己修为不高,用出去的符籙挡不住高速飞来的尖锐石块,在符籙用出去的瞬间,直接用自己的右肩垫住了她的后脑。
这一下要是划在了易桢的后脑上,恐怕人已经没了。
但是她既然没看见事情原委,现在也不是邀功讨巧的时候,姬金吾干脆就没提。
易桢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不痛呢。就算不怕痛,也是痛的呀。
流沙已经充满了这个狭窄的墓道,开始向前奔涌而去。有余力脱身的修士已经聚集在这一段墓道的最前端,合力抗击铺天盖地的箭雨。
流沙在不断垫高他们,只要坚持下去,很快流沙就会把他们和昭王铁骑的距离缩短。
箭弩是远程攻击武器,一旦近身,就无法再发挥作用,必须和姬家的修士硬碰硬。
姬金吾小声说:“你顾着自己就好,不用管我。”
他真的害怕自己拖累她。
易桢被他牵着手,一顿,说:“不会有事的。”
他们俩的手紧紧牵在一起,但却并没有什么旖旎气氛,甚至感觉不到对方的手摸起来是什么样的,因为握得太紧了,都生痛了。
姬金吾知道自己修为不高,从不托大,此时不好上前去,怕忙没帮上,被箭雨网住就不好了。
易桢全神贯注在击飞石块,忽然脚下一空,一下子稳不住平衡,径直往后倒去。
草!对手是活人!他们可以控制机关!不能代入一般的盗墓小说!
墓道地板向下打开的声音被掩埋掉了,流沙和石块互相撞击、刀剑和密集弓弩互相撞击的声音太大了。
姬金吾瞬间撑开一个新的防御卷轴,只牵着她的手不够,怕被倾泻而下的流沙冲开去,直接揽着她的腰护在了自己身下。
这种情况下,轻身咒根本没用,越往上飞,受流沙的力越大,被打击的越厉害。
易桢闻到他肩膀上的血腥味了,原来这么浓重。刚才只是看着,还没什么感触,凑近了,才发现伤口严重成这样。
怎么会不痛。
他们会掉到哪里去?
墓道的地板下面是个暗室,没有夜明珠,打开的空缺处又被涌动的黄沙盖住了,现在周围黑暗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期间他又撑开了几个新的卷轴,在铺天盖地的流沙之中死死抓着她不放手,生怕她被卷走,然后再也找不到了。
易桢不敢挥剑,她看不见,害怕自己的剑划到其他人。她掉下来的时候,看见还有人掉下来了。
好像是姬家的修士,发觉不对,想要回身来救姬金吾的。
她不知道,黑暗剥夺了她的视力、嘈杂的流沙击打声侵吞了她的听力,不断下坠的失重感让她的五感都失衡了。
下坠的过程被失衡的五感拉得非常漫长,流沙附加上重力势能,变成了极为恐怖的力量。
他们身上的卷轴消耗速度很快,好在消耗完的最后瞬间,流沙终于不再继续倾泻而下了,墓道的地板又“咔哒”一声合上,变回了原样。
姬金吾死死扣着她的腰,用修为撑开一个不算大的防御层,就算是防御卷轴消耗完了,他们两个人还因为惯性和长坡滚出去好长一段路,但是他这种严密的保护,依旧让易桢只是受了点擦伤。
好不容易有机会用修为了,易桢努力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往坡下滚。
身上的人应该已经失去意识了,他的头无力地靠在她的脖颈上,原本紧抓着她的双手也慢慢放开了,要不是易桢反手抓住他的腰带,估计这人就松开她,被流沙直接冲走了。
坡上还有流沙往底下冲,易桢咬着牙,用轻身咒浮在半空中,这样暂时不会被流沙和飞石击中。
她尽力往左边靠,摸到略微凹陷的岩壁,找到一个可容两人窝进去的小突起,爬了进去。
“阿桢,你把我丢在这儿,快走吧……”趴伏在岩石上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说话,声音不大,中间因为无法集中注意力断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你过来。”
易桢以为他要说什么,膝行了一步,俯下身子去:“怎么?你有药吗?我给你上药。”
只有这块突出的岩石可以支撑他们,他们下方就是汹涌流动的黄沙,黄沙中夹杂着尖锐的石块。只要被掀翻在滚滚黄沙之中,失去了平衡,立刻就会被卷走的。
易桢发现手里被塞了几枚戒指。
“那个梅枝样子的戒指,你收好。”他颤着声音说:“你拿出来,姬家的人会听你的……范汝明白我的心意,他会帮你的……”
“黄铜的那个,里面有一些可以短时间提升修为的药,会反噬,你小心用。”这种剧痛之下,正常人应该已经无法说话了才对,但是姬金吾常年就生活在疼痛中,竟然还能撑下来。
易桢有些慌乱,觉得他好像在说遗言,连忙说:“没那么严重,还有办法的,我、我可以用药,我们会有办法的。”
姬金吾摇摇头,摇完才想起她看不见自己,断断续续地说:“我刚才已经用过这种药了,用得太多了,反噬已经开始了……你快走吧,别管我了。”
易桢想去捂住他的嘴,让他别说丧气话了,可是胡乱一摸,摸错方向了,只摸到他腿上都是黏黏腻腻的血。
他什么时候把腿划出那么大口子的?他刚才不是用了药、撑开了防御层吗?总不会防御层全在她身上吧?他只护住了自己的头部吧?
姬金吾还在断断续续地说话:“剩下的戒指,里面有一些财物……你不要不收……一分钱也要难倒人的,有钱总是要好一些的。你以后找郎君也是……有钱一点,丈夫那边的亲属会对你更好的……”
姬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有钱的,他早年刚接管姬家的时候,经常愁的事情就是“没钱”。钱是很重要的,世人慌慌张张,只不过为了几两银钱而已,可是偏偏是这几两银钱,可以解开世间的大多数愁苦。
易桢已经摸到了自己身上带的药,从芥子戒中取出了干净的水,给他冲洗伤口:“别说了,你没事的,我不会把你留在这儿的。”
姬金吾没有力气推开她,只是继续叮嘱:“姑娘家一个人在外面……就算不嫁人,也好多用钱的地方……你出去以后,就说不认识我……范汝会帮你遮掩的……”
她在帮他包扎伤口,姬金吾仰躺着,他什么也看不见。看不到她的表情、也看不到她是什么样子的,看不到她身上有没有伤。
他的腿没办法走下去了。
姬金吾缓了好一会儿,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被包扎好了,易桢在给他右边肩膀的伤口上药。
他用力撑起身子,半坐了起来。他现在浑身都很狼狈,只庆幸易桢看不见他,至少最后在她心里是好看的样子。
流沙已经快要上涨到他们所在的这块岩石下了。刚才甚至有一具尸体被流沙冲到这块岩石上来,易桢摸到了姬家的标识,知道是之前那个跳下来救他们的修士,不忍心把它再丢下去,只把它抬到旁边那块小小的岩石上去。
姬金吾不知道她是去干什么,只当自己说动她了,她要走了。她愿意活下去了。
他方才用命去救她,把自己弄得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伤,要死了还把自己所有的遗物都给她了。她能活下来就好了。
姬金吾摸了摸自己心口的那个香囊,摸到了,他安心了。
他低低地说:“阿桢,你记不记得,之前你问我:我对所有人都好,以后怎么向我的心上人证明,她是特殊的呢?”
他的头靠在坚硬的岩壁上,包扎好的伤口还是在痛,梦呓一样:“我证明不了。”
我自作自受。我证明不了。
我真的爱你。你好好活着。
她要活着,她最好了。要是真像佛家说的那样,人有下辈子,希望下辈子还能遇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