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吴妈的话是认真的,怀瑾还不至于连玩笑话和真话都分不出来,虽然当时捧着肚子笑了半天,当天晚上怀瑾回到自己的房间,窝在被子里,还是忍不住仔细的想了想,关于把自家这位爷给安排了的问题。
其实仔细掰扯掰扯,她与伍世青女未嫁男未娶,她虽然小,但也十六了,也算是到了嫁龄,而伍世青虽然年纪大,但也就三十,男子三十头婚也不少,单从年纪上来说,三十岁的男子娶十六岁的女子,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是在她心里伍世青总归还是十年前被她捡回去时的样子,那个一身是血,凶巴巴的青年,她站着人跟前,只有人腰那么高,就不是一辈人。
而且她这一出虽然最初只是路过,但如今确确实实是住下来,若是随后从伍公馆嫁出去了,倒也是一桩她好心有好报,伍世青知恩图报的美事,但若是她直接嫁给伍世青,那她之前千里迢迢的跑来,又没名没分的住下来,实在是显得心机颇深,贪图富贵,挟恩图报,没脸没皮得很。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何况那伍世青一个老流氓,对自己行为言语却都规矩的不能再规矩,显然是对自己半点儿心思都没有,自己若是上赶着倒贴那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
吴妈的话是认真的,伍世青还不至于连玩笑话和真话都分不出来,虽然当时与怀瑾一起笑了半天,当天晚上伍世青回到自己的房间,点了支雪茄,坐在他的羊皮沙发里,晃着手里的威士忌,忍不住仔细的想了想,关于把小姑娘直接留自己手里的可能性。
其实仔细思量一番,他与小姑娘男未婚女未嫁,他虽然年纪大,但也就三十,说是适龄的成婚对象也不算错,而怀瑾也有十六了,虽说是小,但按老思想也是可以成亲的年纪,便是按照新法,他等个两年,十八了再完婚也不是不行。
可是在他心里,总也忘不了当年那个只有他腰高的小屁孩模样,根本就不是一辈的人,他看着怀瑾的同学姚若茗,同样的年纪,在他眼里,那就是个大姑娘,而怀瑾就是个长大的小屁孩。
而且人小姑娘当年救了他的命,如今年少失孤,找上门来了,本来是路过的,他自己耍无赖硬是把人留下来,若是将人好生安置,供着读书,找个好人家出嫁了,也是一桩他伍世青知恩图报,小姑娘好人有好报的美事,若是他先把人强留下来,后来直接把人给收房里了。人那么水灵灵的一个大小姐,他这不就是恩将仇报,仗势欺人吗?
人家那位老格格临死都喊着不要小姑娘来找自己,约莫怕的就是这个,若是真这般做了,真是辜负了小姑娘当年小小年纪拍着桌子与自己亲娘争辩自己是好人的心思。
不行不行,还是做个人吧!
何况小姑娘虽偶尔言语放肆,但多是小孩子胡闹,事实上言谈都规矩得很,在自己面前半分女儿姿态都不曾露过,显是对自己丁点儿心思都没有,自己若是还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实在无耻至极。
-
这一年上海的雪来的算早,小雪过后没几天就下了一场大雪,一夜之间伍公馆的那棵香樟落满层层叠叠的雪,随后便到了十二月,上海洋人多,上海人也爱凑热闹,过洋节,街上的商店开始出现售卖各种圣诞节相关的商品。
伍世青自己不过圣诞节,但每年圣诞节他的新世界舞厅都要办主题活动,难免也要关注一些,一日伍世青的车子路过教堂,见着洋和尚们正在立圣诞树,忽然想到自家小姑娘似乎也是信洋教的,还有个教父!听说信洋教的每个礼拜天要去教堂做礼拜,小姑娘从来没去过。
回到家里伍世青便问:“你不是说你信那个洋教的,怎么从未见过你去那个教堂?”
说到这个,怀瑾难免有些脸红,何止没去教堂,吃饭睡觉前也从来没做过祷告,她就是懒,然而,也不全是因为懒,许是如今相处了不少日子,也亲近些了,怀瑾从饭桌的对面伸伸头,小声说:“我打听过了,这边教堂那个牧师和我教父是一个学校毕业的……”
怀瑾没把话说完,但伍世青还用她把话说透吗?全上海,乃至全中国洋文溜的,多是留洋回来的,像怀瑾这么小,洋文这么好的小姑娘反正伍世青是没见过,这让洋和尚见了保不准要打听打听来由,到时候一不小心传到小姑娘那个什么教父耳朵里……
伍世青其实不太明白教父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但既然有个“父”字,听起来跟义父差不多,万一到时候过来要人,他一个老光棍扣着人大闺女不放似乎有点儿说不过去!
“我认识一个洋行的买办,那人跟我说他有洋人的国籍,你……”
“嗯,我也有美国和英国的护照。”
毫不犹豫的,伍世青桌子一拍,说道:“现在外面天冷,除了上学,你就别到处跑了,回头你把那牧师的名字写给我,我想办法把他弄走了再说。”
就这么办,怀瑾点头表示同意。
“我看你也没多喜欢你那个洋鬼子教父。”
“也不是,他人挺好,但他肯定要带我回美国,那边的东西还是没国内好吃。”
如此两人便算是商量好了,老流氓给小姑娘的碗里夹一个鸡腿,奖励小姑娘的听话,小姑娘拿着老流氓的碗舀一碗汤,奖励老流氓的通透。
说到这里,怀瑾好奇问道:“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伍世青道:“我今日见洋教堂在弄圣诞树,想起来了。”
说到圣诞树,怀瑾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道:“是啊,快到圣诞节了,往年我娘每年到了十二月就要拿彩灯装扮圣诞树,我小时候最喜欢圣诞节,因为可以收礼物,有一年我娘送了我好大一盒巧克力,好大好大一块,横着有六格,竖着有八格,牛奶味的……”
洋教堂是懒得去的,但洋节是要过的,伍世青边听着小姑娘说的眉飞色舞,边点着头,第二日便让人去找了彩灯铃铛各种挂件,把自己院子里那棵香樟树给装扮上了。
伍公馆的这棵香樟据说有几百年了,有四五层楼那么高,所以当年前面那个法国人修房子的时候,也没舍得砍了,如今这么大的一棵老树张灯结彩,也算是上海的一桩新闻,第二日便有记者上门要求拍照,自然少不了打听打听年纪不大,但老气横秋的伍老板这么突然过起洋节了。这一打听自然便将怀瑾给打听出来了,毕竟怀瑾作为伍世青的妹妹上了英德,也不是什么秘密。
于是一篇伍老板收留失孤少女的新闻,被上了报纸。毕竟是上海的报纸,那记者也不敢说伍世青什么坏话,只是用来极其煽情的叙事手法,重点突出了一下伍老板的义薄云天。
鉴于伍世青如今本就权势滔天,一时间上海各路报纸皆是一片赞歌,连带伍世青新推出的香烟也跟着火了一波。
而外人有所不知的是,义薄云天的伍老板在平安夜的深夜,偷偷摸摸的拧开了失孤少女的门,弯着背,踮着脚走到失孤少女的床边,拿起了一双红袜子。
于是在这个乌漆嘛黑的夜里,睡梦中的少女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只见自己的床前竟然有一个男人!顿时一声长长的尖叫划破了伍公馆宁静的夜晚。
伍公馆的下人就没有一个是真正的下人,皆是东帮里最得力最忠心的帮众,半分钟,顶多一分钟,大冬天里穿着单衣的吴妈已经推开了怀瑾的门,门外站着的是虽然到的比吴妈早,但没推门的齐英和水生,而两人身后一直到一楼的大厅,站的是拿着刀,举着棍,别着枪的看门的开车的烧火的劈柴的做饭的洗衣裳的收拾花草的二十来号人。
而门里面,只见一个穿着红衣红裤,带着红帽子,沾着白色大胡子的男人一双眼睛简直像是要杀人!原本还迷糊的吴妈瞬间清醒,扭头反手啪的把门从外面带上了。
没看见里面怎么回事的齐英和水生都没敢出声,只是疑惑的看着吴妈。
吴妈看看齐英和水生,又看看从楼上到楼下站着的,大冬天里厚衣服都没来得及加的,不明所以的二十来号人。
显而易见的,大家都发现了,到这会儿,他们的爷还没出现,明明爷在府上,最最把人小姐放手心里的人,怎么会没出现?只可能是本来就在小姐的房里。
吴妈倒是不想落自家爷的面子,但这事儿不说清楚,怕不是要往什么不好的方向传,到时候自家爷又要生气。
【娘希匹的老光棍!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吴妈压低了声音,道:“爷扮着圣诞老人逗小姐玩呢。”
于是,屋子里还四目相对,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两个人,听到笑声渐渐的从阳台传进来。阳台外面那颗张灯结彩的香樟树还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原本捏着被子,露出一张脸的怀瑾看着藏在白色假胡子后面的伍世青,一把用被子捂住自己的头,没忍住笑得直抖。
伍世青这辈子没这么丢人过,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忍不住伸手扯了一下怀瑾的被子,没怎么用劲,自然也没扯开,只能扯掉自己脸上的胡子,龇牙压低了声音喊:“是你要礼物,我给你送礼,你叫什么叫!”
躲在被子里的怀瑾颇不服气,道:“谁大半夜的忽然看见床前面站着个人,能不叫?”
“不是你说每年你娘给你送礼?我看你说得可怜巴巴的,不然我能来?”
“你送礼就送礼,你大半夜的来干嘛?”
“那他们说圣诞老人就是半夜来送礼!”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还真信有圣诞老人?你大半夜的站我床边,我肯定会被吓到!”
“我哪里想到你会醒!”
“我不醒,你扮成这个样子给谁看!”
“我他娘的幸亏扮成这个鬼样子了,不然真特么说不清了!”
说到这里,怀瑾没忍住,又笑了。
这老流氓是不是傻?
老流氓觉得自己冤枉至极,费了那么大心思哄小姑娘开心,不要老脸扮成这么个鬼样子,还被人笑,气鼓鼓的走了。
等到老流氓走了,怀瑾从被子里伸出头和胳膊,弯腰捡起床边上被老流氓塞到红袜子里,用红色彩纸包好的盒子,那彩纸也是极好看的,怀瑾不舍得就这么撕坏了,起身去抽屉里拿了剪刀,小心翼翼的剪开,然后就和她想的一样,里面是一块巧克力,好大好大一块,横着有六格,竖着有八格,牛奶味的,和她与老流氓说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她没说那块巧克力是意大利产的,而老流氓买的这块是英国产的,其实并不一样。
有句话真不假,伍世青是怀瑾这辈子遇到的对她最好的人,即便是她娘,后来她提过好多次,还想吃那款巧克力,她娘也只是不耐烦的拒绝她,嫌她麻烦。
然而,显然这件事给伍世青的身心造成了不小的创伤,以至于第二日,怀瑾下楼用早饭的时候,见着他的脸色还不怎么愉悦的样子。
怀瑾走过去道:“爷早安。”
伍世青放下手里的报纸,点点头,往餐桌走,然后被扯住了胳膊,扭头见小姑娘小脸微红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大大的红色礼盒递过来。
\"Merry Christmas! \"
【什么?】
伍世青打开礼盒,里面竟是一件浅蓝色绒线衣,就那件小姑娘自从进府,抱着打了几个月,早晨打,中午打,晚上打,天天打错,天天拆了又重打,还被他调笑没一天不漏针的那件绒线衣。
说了很多遍了,老流氓是个老流氓,不正经的老流氓有一箩筐,正经的话,老流氓一辈子没说过几句,不会说。遇到稍微温情点儿的时刻老流氓就容易卡壳,不知道说什么。
赶巧齐英伸着懒腰从楼上下来,一看这情形,顿时嗷嗷叫:“哎哟,咱们爷这好福气了,洋节还有礼收!”
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本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老流氓果断的放下手里的绒线衣,卷着袖子去打齐英了。
第19章
关于绒线衣,伍世青以前也收过一件,那还是七八年前,那时候伍世青刚开始在东帮混得有点儿起色,在赌场里分了一张赌桌子管,一个月大约能有一百多块钱的收入,但伍世青向来大方,每月拿了钱,总是这个借一借,那个借一借,落到自己手里的没二三十块钱,有时候还得反过来找别人借钱度日。虽然后来这些借了伍世青钱的人都成了伍世青快速往上爬的助力,但那个时候伍世青是真穷。
送伍世青绒线衣的姑娘叫翠荷,是一个酱油铺老板的女儿,那酱油铺老板嗜赌,每月要到伍世青的那个赌场里输个百来块钱,以至于那酱油铺生意并不差,但一家人上上下下过得皱巴巴的,有时候饭都吃不上。
嗜赌的人,倾家荡产是迟早的事,终于有一日,下面的人报给伍世青说那老板前前后后已经欠了他们三百多块钱,如今不只是还不起本钱,利息都已经还不起了,而且还每天在别的桌子赌,若是再不收钱,只怕他裤子都输光了,一分钱都要不回来了。于是伍世青赶紧的带人跑到酱油铺里,想看看有什么值钱的,赶紧变卖了好弥补些损失。然而似乎还是去得晚了,那酱油铺里早就被其他要债的人给一扫而空,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只剩下那酱油铺老板一家四口,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能换点儿钱的,按照赌场的规矩,那就只能把这家的女儿儿子拖走卖了。
那个翠荷就是这家的女儿,她还有个五岁的弟弟,伍世青看了一眼那个翠荷,皮肤蜡黄,头发稀稀疏疏的,大鼻子厚嘴唇,实在是难看,怕是卖去堂子也没人要,卖去给人做丫头,都卖不了几个钱,毕竟多的是长相好的丫头,人家干嘛要买个丑的?至于那个翠荷的弟弟,自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五岁的年纪,卖去给人做长工,没人要,卖去给人做儿子,人家也嫌丑,不好卖。
真把人领走了,卖不出去,伍世青还得管这俩吃喝,那真是亏大了,于是伍世青随手舀了几罐子酱油,扬扬手招呼着自己的人走了,原本想着这笔账只怕是要成死账了,岂料半个月后那个酱油铺老板把钱还上了,据说是这人从家里翻出个瓶子,被识货的认出竟然是明朝的玩意,卖了几百块钱,齐英收到信,都没来得及跟伍世青知会,赶紧的冲过去,硬是拿着刀在一众债主里杀出一条血路,连本带利,抢回来四百块钱。
半个月后,这位翠荷姑娘找上门,送了伍世青一件绒线衣,最差的线,最简单的针法,但确实是人一针一针打出来的,说是当时那么多债主上门,只有伍世青安安静静的去,安安静静的走,没有喊打喊杀,感谢他虽然什么东西也没拿到,也没有将她拖走卖了。
误会了,如果当时伍世青觉得她能卖上钱,肯定早就拖走卖了。这一点伍世青自然不好说出来。
但这姑娘上门送人绒线衣这事儿吧,挺那啥的,伍世青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倒是齐英领着一班人在边上嗷嗷叫的起哄,把人姑娘的脸都叫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