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人篱下,总归是要讨好一下主家,说些让人高兴的话。
“其实那片子也看得我臊得慌,就是不甘心浪费两张票钱。”
“嗯。”
“片子是极好的,影院里都是满的,您真会选片子。”
“嗯。”
“谢谢您领我出来看电影解闷。”
“嗯。”
怀瑾好好说着话,怎想的说着说着,忽然听伍世青说道:“我送你去读书罢。”
伍世青一天书都没读过,他七八岁在一个印刷厂里做童工的时候,认识了几个字,后来混帮派,混得好一点儿了,觉得自己实在是说话谈吐有些上不了台面,偷摸的请了个先生教过他半年,日常看书读报是没有问题的,说话也像样了,等闲看不出来是个文盲了,但再深的学问是没有的。
读过书的人许多都觉得读书也就这么回事,甚至觉得在这乱世里,百无一用是书生,但伍世青没读过书,所以但凡他遇到难事,都会想着是不是自己书读得少了。
如今他又遇到难事了,他该把怀瑾怎么办呢?他也没空带孩子,而且这么大的孩子,他还真不会带,比如看这个电影,想着十六岁的姑娘到底能不能看吻戏,他心里有点打鼓,拿不定主意,时代变得快,二十年前女子还都裹着小脚,如今谁家太太是小脚,男人却觉得没面子,被拖了文明的后腿。伍世青怕自己太迂腐,又怕自己管得松散了。
他一把年纪是不好意思去学校了,他决定把怀瑾送到学校里去。
然而……
“我不去!!!我娘死的时候唯一让我高兴的就是再没有人逼我读书了。”
我太难了!养个娃太难了!!!
这如果是个男娃,伍世青能把他扒光了抽到他跪地喊爷爷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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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十一点多,打从怀瑾进了伍公馆后,小半个月都没见过人影的齐英回来了。见伍世青房里已经熄灯睡了,小声在门外说:“爷,我回来了。”原想着若是没人应声就算了,然而马上便见房里灯亮了。
伍世青从里面走出来,道:“书房说话。”
进了书房,关好门,齐英笑着说:“爷您这位救命恩人可不得了,据说她母亲是前朝有封号的格格,进过宫,留过洋,绝无仅有的人物,不过如今前朝没了,这位老格格谨慎得很,即便是村子里同是旗人的也就知道这位奶奶来历不简单,却不知道具体是哪位。”
这一点伍世青倒是不意外,他当年也曾偷偷的见过怀瑾的母亲,那是一个并不需要多大的阅历就能看出不寻常的妇人。
然而,随后齐英便说道:“如今这位老格格虽然真如这位金小姐说的没了,但并不是今年没了,是三年前就没了。”
伍世青听了一愣,道:“三年前就没了?”
“正是。”齐英道:“三年前就没了,死前给她定了门亲事,是临县一个米商,礼都过了,原本是说好了,等她三年孝期满了就过门,结果那米商也是个不醒事的,家里没老的管着,胡闹,第二年便跟府里的丫头生了个儿子,那米商跟她说,儿子以后就过到她的名下,算她的儿子,她不干,退了亲,应该是乡里乡亲的议论多了,她便走了,然后就再没了音信,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
两年前,怀瑾不过十四岁,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家独自离开家乡,两年后,身无分文的来到了上海,只字不提中间两年的事,她这两年到底在哪里,做什么?
伍世青是混江湖的,见过太多形单影只的乡下姑娘进城后的故事,一百个里面,难得有一个好的。
齐英见伍世青许久没有说话,又说道:“据说就在我去的前几日,也有人去打听过她,目的跟我倒是不一样,像是在打听她有没有回去,见她确实没回去,便走了,也是我去得晚,错过了,没打上照面。”
伍世青听了皱眉,问:“是什么人,有打听出来吗?”
齐英道:“我没见着人,也只能打听,村子里的人说那些人没有亮身份,但像是当兵的,北方口音。”
话说到这里,齐英已经把这半个月来打听到的事情都说完了,将齐英打发去休息,伍世青坐在写字桌前,却许久未动。昏黄的灯光透过翠绿的灯罩照在他的身上,他慢吞吞的打开烟盒,抽出一支香烟,也不耐烦装上烟嘴,直接叼在嘴里,擦了一根洋火,点燃了香烟,他慢慢的吸了一口,闷了许久后缓缓的吐出浅浅的烟,看着被他随手丢落的火柴棍掉在地毯上,将地毯烧出一个黑色的窟窿,这个窟窿慢慢变大,让他有些失望的,火柴棍灭了,地毯也没烧起来,只留下了一个拇指大的窟窿。
在他的身后,窗户被秋末深夜的寒风吹得哐哐作响。
这个院子是他两年前从一个即将回国的法国人手里买下来的,已经建好被使用了十年的时间,有许多让伍世青不太满意的地方,比如门窗老旧,前庭的喷泉总是时不时的坏,花园不够宽敞,可是伍世青当时实在找不到一处更满意的房子,严大鹏死得急,他上位的也急,他急需一座适合他身份的体面住宅,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多余的心力自己建一座新宅子。
伍世青三十岁了,他原本一文不名,如今是全上海最大的流氓头子,所有人都说他爬得太快了,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爬得够快了,然而,似乎还是不够,如果他能早一年爬上这个位置,声明显赫也好,臭名远扬也罢,也许他的救命恩人早就来找他了。
然后,他可以将他的救命恩人送去全上海最好的女校读书,蓝衣黑裙,文质彬彬,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总比十六七岁的听话一些。
必须得送孩子去上学!
想到这里,伍世青又觉得自己可笑,他这样的人,谁若不是走投无路,会来投靠他啊?即便是他早一两年上位,人家一个大小姐应该也不会来找他。
伍世青也不知道就这般在书房里捱到几点,然后囫囵便睡在书房的长沙发上了,第二日清晨,吴妈找了一圈,才找到了他,见他眼睛都是青的,知道定是没休息好,便道让他继续睡,厨房不准备他早饭了,怎想的他张嘴便否了,拖着腿回卧室洗漱,道自己随后便下去。
吴妈知他这是不愿让怀瑾一个人用早饭,道:“爷如今倒是会疼人。”他也未搭话,只是垂目不语,看着心事重重的样子,吴妈不明所以,也就走了。
这一日的早餐是西式的,咖啡,三文治和果盘。
伍世青洗漱过后,又喝了咖啡,倒是也看不出太疲惫的样子,只是脸色还是不如平日里好。怀瑾自然是看出来了,但也没有多加问候,毕竟伍世青很有可能是因为忙于公务,这并不是她应该插手的事。
熬了几近整夜,伍世青多少有了一些决断,待早饭用得差不多了,他唤了一声:“瑾儿。”
见他似乎是有重要的事要说的样子,怀瑾快速的咽下了最后一口咖啡,拿手绢擦擦嘴角,挺直了背,两手交叠放在桌子上,坐好了。
然后……
“你来了也有一些日子了,你母亲过世,家里也没了长辈近亲,回去也是无用,索性便在我这里长住下来,但你我并无血缘关系,同处一个屋檐下,总归要有些名份,往后不论你嫁人,或是其他琐事,我也好出面为你安排,这样,我认你做义女罢。”
“啊!!!”
“可好?”
“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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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瑾在伍公馆确实住了不少日子了,她与伍世青非亲非故,到底以什么身份赖在这里确实有些让她发愁,但是伍世青一直没有说这个事,她也就懒得细细思量了,但她万万没想到伍世青竟然想做她的爹!
说起来为何伍世青毫无预兆想做她爹了呢?怀瑾思来想去,觉得约莫是伍世青头一天说要送她去读书被她拒绝了,伍世青回去气闷不已,又不甘心,以至于一晚上觉都没睡好,眼睛都青了!终于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假如伍世青变成她爹了,要送她去上学,她就不能不听了!在家从父嘛!
不得不说,这个主意在怀瑾看来真是丧心病狂!怀瑾暗自庆幸还好她不傻,没有上当!!!
第6章
马上要过三十生辰的伍世青在别人可能都抱上孙子的年纪,企图白得一个大闺女,却被无情的拒绝,熬了一夜,抽烟抽到嗓子都哑了做出的决断泡了汤,难免恼怒。倒是想再与怀瑾分辨几句,不凑巧来了电话,赌场那边的人说头天晚上有人把他们家的赌客“剥光猪”了。伍世青本来就恼怒,听了更是直接摔了电话,大喊齐英与水生,便要出门。
齐英头天赶了几天的路回来,跟伍世青报告完事情都转钟了,自然一躺下就睡得昏天黑地,被水生拉出来的时候裤带子都没系好,稀里糊涂的就与水生一起跟着伍世青出了门。
等到三人走了,吴妈捡起电话一看,话筒竟被摔成了两半,是没法用了,吩咐人去拿了闲置的电话出来换了。
怀瑾见状知道怕不是与她有关,猫着回了屋。
伍世青往常也不是没有因为各种事情发怒的时候,但从未这样过,吴妈便问此前在餐厅外听差的:“可是爷与金小姐吵架了?”
听差的自然不敢隐瞒,道:“吵架倒是没有,只是爷想收金小姐做义女,被金小姐拒了。”
吴妈听了顿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的走了。
“怕不是个傻子,他竟还好意思发脾气。熬了一宿,以为他开了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哪家大姑娘跑这么远就为给自己找个爹,谁自己没爹,十几岁了自己都能生儿子了等着他去补个当爹的缺?整日里打打杀杀,别的什么事都办不好,聪明伶俐些的他嫌人心思多,老实本分的他嫌人无趣,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年岁了,好不容易有个像样的,他想做人爹,他怎么不认人姑娘做娘呢?更亲!打一辈子光棍的小瘪三,再过几年那玩意儿不中用了,儿子都生不出来了才好……”
听差的听了这话肯定是当自己聋了,却也不禁低头闷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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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光猪,就是将人衣服都扒了,跟猪一样白条条的,这是极丢脸的事。
昨日夜里,便有几个毛贼将在伍世青赌场里赢了钱,回家的赌客堵在路上,剥光猪了。
这个赌客一个布商老板,说起来算是赌场里的老主顾,上赌场嘛,肯定是输的多,赢的少,但对于赌徒来说,赢了不愿意走,输了更要去回本,这位老板也是运气不好,前面连着输了大半个月,输了近两万块,眼看着要输到倾家荡产了,传到伍世青这里,伍世青向来不乐意赶尽杀绝,毕竟他就是把布行都输给伍世青,伍世青还得费心找人经营,不如让他自己好好赚钱,赚了现钱再继续来输给伍世青省事。
这人赌运实在差,不想点儿办法怎么都赢不了。伍世青便特地让人给安排了手法最好的荷官,又暗地里找了人陪玩,让他赢了千把块,这老板高兴得不行,据说当场各种打赏就给了一百多是有的,结果谁知道出了赌场没多久,就被人抢了,抢就抢了,竟然被人剥成了光猪,大冷天的凌晨,冻了大半个晚上,回去又气又恨,病得下不了床,送医院直接被医生扣下来吊水,不让走了。
这么个事不多时便能传遍整个上海,肯定有人会说这钱是不是伍世青找人抢的,人在你那儿输钱就行,赢了你就找人抢了去?即便有人信不是伍世青干的,这到底是从伍世青的赌场出来出的事,以后谁还敢来他的赌场赌钱?
伍世青能不生气?!
这几个打劫的倒也不是新手,据说蒙着面,就没人看到他们的正脸,手法娴熟,然而正因为不是新手,反倒是好找,毕竟上海的地痞流氓一半都归伍世青管,剩下的一半,多少也有些干系,若是哪个正道上的突发奇想干了这事,又没人看见,伍世青还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既然是熟手,不多时,便被人提到了伍世青的面前。
伍世青坐在八仙椅上,看着手下的人将四个人从门外揪进来,其中一个最瘦小的应是这四个人的头目,被押到了伍世青的面前,没等伍世青说话,劈头盖脸就指着伍世青的鼻子骂道:“好你个伍世青,当年跟在老子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大哥,现在发财了,得势了,过去的兄弟,说绑就绑,平日里喊着什么义薄云天,义字走天下,狗屁……”
这人叫曹阿强,当年伍世青在印刷厂里做童工的时候,这人是印刷厂边上一片的混混,伍世青当时年纪小,确实跟在他身后叫过大哥,只是后来伍世青离开印刷厂,便断了联系。
然而,全上海那么多家赌场,这人偏偏就来抢伍世青赌场里出来的大老板,现在被抓了,居然还好意思反咬一口骂伍世青不讲义气,也很是不要脸了。
曹阿强口里不干不净的骂个不停,伍世青从八仙椅里起身,从旁边站着的手下手里拿过一根铁棍,曹阿强见伍世青竟然要动手的样子,脸上才露出惧色,不由往后退了几步,但屋子里都是伍世青的人,他又能跑到哪里去。
要说伍世青自从接任了东帮的老大,已经鲜少亲自动手,更不要说近一年,把烟土生意停了,开起了卷烟厂,买了电影公司,做起正经生意了,日常行事看起来竟似比许多正经商人更温和了,这也是曹阿强敢嘴上逞英雄的主要原因。如今伍世青竟然要亲自动手,不说曹阿强,一屋子东帮的手下也觉得难得。
曹阿强怕得差点儿尿裤子,缩成一团,一屋子东帮的却是乐呵呵的看得高兴。却不想,等到伍世青走得近了,这看起来怕得要死的曹阿强竟然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来,扬手便向伍世青刺去。一屋子笑呵呵的人顿时吓得赶紧上前,却见伍世青像是早就知道,一把抓住曹阿强拿匕首的手腕,反手一拧,一棍子下去,匕首哐当便掉到了地上,那曹阿强按着被打断的手在地上惨叫不止。
伍世青心里怒意难消,又几棍子打下去,那曹阿强方才停了嚎叫,消停了下来,一屋子的人皆是大气都不敢出。伍世青丢了手里沾血的铁棍,掉头便走,走出了屋子,到了尚未营业赌场大堂,坐下来,赌场管事孙光亮让人送来热毛巾擦了手,又上了茶,似乎才脸色稍愈。
孙光亮这才敢说话,道:“是我做事不周到,让五爷费心了。”
伍世青未说话,倒是齐英冷笑道:“你这不只是不周到吧,送到五爷面前的人,怀里竟然藏了把匕首,这样不小心,你这是第一天出来混?还是成心要五爷的命?”
孙光亮听了这话自然立刻便跪到了地上直磕头喊冤枉。
伍世青本来心情稍好,见了这些心里烦闷又起,吩咐孙光亮将曹阿强送医院治伤,完了连同其他三个同伙一起交巡捕房,然后起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