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有这种想法的不止齐晟一个人。
吏部给事中于坚迅速出列反驳:“何尚书此言,分明是要祸害陛下江山,其心可诛!”
给事中属于言官系统。这言官一开口,就知有没有。
反正“言辞犀利”一向是言官的标配,若是哪个官员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够强,被言官针对一统,肯定是要怀疑人生的。
自己一心为国,却猛不丁被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何尚书当然不肯干了。
“陛下明鉴,臣一心为公,于大人分明是危言耸听。”
于坚立刻接口,“何尚书的一心为公,就是让灾民长久不能饱食,体质下降,以至于到了秋日之时,不能下田劳作?”
这时,户部左侍郎张简出列声援何殊,“于大人说得轻巧,可知这么多灾民,需要多少粮食,才能撑到秋收?”
何殊有人声援,于坚又怎么会没有?
几乎是张简话音一落,就有御史方评质问道:“那张侍郎的意思,就是任由灾民虚弱下去了?”
张简当然不会承认了,“方大人莫要胡乱栽赃,张某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然后,这两拨人就开始各执一词,引经据典地撕了起来。
只听开头的时候,齐晟还觉得,于坚和方评不愧是言官,对得起自己纠察百官和风闻奏事的职责。
可是,听着听着,他就听出别的滋味儿来了。
何殊的提议听起来严酷苛民,却不一定不是一心为国;
于坚看起来义正言辞,也不一定是真的要为民请命;
张简声援何殊,纯粹是因为户部的存粮不多;
方评声援于坚,则是有些搏一个“不畏强权”的名声的意思。
就算齐晟自问上辈子见过不少奇葩了,这一刻,还是由衷地觉得:人性,真是复杂。
这四个人只是开胃菜,后面还有别人的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或支持何殊,或支持于坚,或另有说辞。
当然,其中也不乏一心想解决问题的。但这两拨人的声音太大,把他们的声音都给盖过去了。
最后,还是天子出声镇住了乱糟糟地一锅粥,有选择性地打压了一波儿人。
然后,把那几个真正有心解决问题的人点了出来,勉励了一番,让他们拿出章程来。
齐晟站在五皇子身后,看着齐覃轻描淡写地四两拨千斤,不由叹为观止。
然后,他又忍不住看了看本该是太子站着的位置。
太子如今在在奉旨闭门读书,不在这里。
是以,齐晟也不知道,太子在朝会上的表现如何。
倒是大皇子安静得很,一直没有出声。
也不知道他一直这么老实,还是因太子受罚,心有警惕,所以才不敢蹦哒。
五皇子忍着性子听了这么多废话,早就不耐烦了。
他把身子稍稍往后侧了侧,悄悄喊了几声:“六弟,六弟,六弟。”
齐晟本来不想理他的,可是耐不住他实在是太执着。
“别说话。”齐晟说着,朝齐覃端坐的方向怒了努嘴。
五皇子也朝御阶之上看了一眼,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老实了。
但五皇子的老实,永远是暂时的。
过来了不到一刻钟,等朝堂上为另一件事争吵起来的时候,五皇子觉得这个时候,父皇的注意力一定已经被吸引走了。
于是……
“六弟,六弟,六弟……”
齐晟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亲哥,不能打死!
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笑眯眯地问:“五哥,你不会是又想出恭了吧?”
五皇子:“…………”
——这是亲弟弟,不能打死!
这一句话,就勾起了他那不堪回首的曾经。
见五皇子的脸一下子就黑成了碳,齐晟暗道不妙,赶紧转移话题:“五哥,你说他们要吵到什么时候呀?”
这个问题,正是五皇子想问的。
所以,他很快就忘了刚才的不愉快,泄气地说:“我也不知道。真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好吵的。”
这些人吵来吵去的,他是一句也没听懂。
齐晟也觉得挺无聊的。
——这些人在下边争得面红耳赤,天子却在御阶上坐壁上观。
除了原则上的问题,天子一直很有坚持之外,是非对错,并不是以黑白来论的,而是看谁更得天子的心。
这样一想,齐晟就觉得,朝堂上的这些大臣,和后宫的那些嫔妃们,也没多大区别。
进而,他的思维就发散到了一个个长着胡子的美男子穿裙子,戴簪环,挥着手绢、掐着嗓子一波三折地喊“陛下~”的场景。
“噗——”
不行,忍不住了。
他却不知道,上首的天子一直分了一部分心神在他身上,就是为了等待时机,逮他的错处。
“睿王,你在笑什么?”
天子一声呵斥出口,朝堂上一下子就静了。
齐晟莫名其妙地看着众人,不明白他们干嘛都看着自己。
直到天子又喝了一声:“睿王!”
他才猛然反应过来:哦,对了,睿王不是我的封号吗?
“臣在。”
齐晟赶紧举着朝笏出列。
私底下皇子们可以对天子自称“儿子”,到了朝堂之上,就没有父子,只有君臣,他们的自称,也就要换成“臣”。
至于后世影视剧里的“儿臣”,齐晟不知道大种花真正的历史上到底有没有这个称呼,反正在大晋是没有的。
在大晋,子就是子,臣就是臣。
天子问:“睿王方才在笑什么?”
这个嘛……
齐晟眨了眨眼,善意的谎言脱口而出,“臣是想起了好笑的事情。”
没错,这就是善意的谎言。
他是怕朝中诸君知道自己被他脑补了妇人饰而不好意思,绝对不是怕他们恼羞成怒,集体记恨自己。
没错,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自我强调了三遍之后,齐晟就成功说服了自己,睁着眼说瞎话毫无压力。
但天子却没打算就此放过他,沉声问道:“你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说出来,让诸公也跟着乐一乐。”
齐晟左瞄又瞄再瞄,就在他准备对不起五皇子的时候,突然看见御座前的宫灯挂的不正。
他先是在心里赞了一声自己机灵,让五皇子当年尿裤子的糗事没再被翻出来,然后才指着宫灯说:“我笑那个宫灯挂得不正。”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着那宫灯看去。
的确不怎么正。
但上首的天子却笑了笑,说:“是吗?朕看着挺正的。”
然后,他就问诸皇子首位的大皇子,“宁王,你说呢?”
大皇子的性子极端高傲,从来不屑迎合上意,弄虚作假。
所以,他实话实说:“回陛下,依臣看来,这宫灯的确没有挂正,应治太和殿扫洒太监的之罪。”
天子并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又问站在宗室之首的礼亲王:“礼亲王,你来看看,这宫灯挂得正不正?”
礼亲王老王爷去年就把爵位传给了世子,如今站在朝堂上的礼亲王,是齐斌他亲爹。
礼亲王举着朝笏出列,慢吞吞地说:“回陛下,依臣看来,这宫灯挂得极正。”
大皇子鄙夷地撇了撇嘴:阿谀奉承之辈!
天子又问户部尚书徐帆:“徐卿,你看呢?”
徐卿出列,义正言辞地说:“回陛下,这宫灯挂得极正。”
大皇子再次鄙夷:枉读圣贤书!
但齐晟已经把脑袋埋进脖子里了。
他想到了一个故事,已经传承了两千年,却还是为人津津乐道的故事。
——指鹿为马。
他已经明白了,他今日是成了天子敲打大皇子的锤子了。
应该是自太子闭门读书之后,大皇子太得瑟了,天子是想让他明白:这天下,是天子的天下。
在帝王心术里,哪有什么父子亲情?
齐晟叹息了一声。
但他却不知道,他悟得还不够深,天子不但能拿他当锤捶大皇子,还能锤他自己。
第133章 学礼
大皇子很快就明白了,宫灯究竟歪了还是没歪, 根本不重要。
只要天子说它歪了, 那它就是歪了, 没歪也得歪。
而天子说它没歪,那它就是没歪, 歪了也没歪。
并且,自那以后,终当今天子一朝,那盏宫灯就是那样挂的, 再也没有挪过位置。
天子接连问了好几个重臣之后,又点了齐晟, “睿王,你仔细看看,那宫灯到底歪还是没歪。”
齐晟能怎么办?
他也很绝望啊。
大皇子这个根胳膊都拗不过大腿,他充其量也就是根手指头,更加不是天子那根粗大腿的一合之敌了。
他暗暗叹了口气, 抬起头装模作样地看了又看, 叉手回道:“回陛下, 臣又仔细看了看,方才是臣眼花了。那宫灯,的确是再正没有了。”
齐覃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群臣。
能站在太和殿参加大朝会的, 能有几个傻子?
稍微有一点脑子的, 这会子都看出来了, 这是天子在敲打大皇子。他们的刚正不阿,不该体现在这种时候。
大皇子豁然回头,眼带惊愕地看着他,似乎是再问:六弟,你怎么能这么没骨气?
齐晟连目光都没有闪躲半下,若无其事地看了回去。
——骨气?
呵呵哒,和以后永无止境地麻烦比起来,骨气值几个钱?
他这个大哥,合该生在清流世家,做一个出世的大儒,而不是在朝堂上摸爬滚打的皇子。
因为,“左右逢源”这个最基本的要素,对大皇子来说,恰恰是最难的。
像太子那样过于仁厚要脸固然不好,傲骨太盛,又何尝不是容易被人利用?
兄弟二人对视了片刻,最终还是大皇子在露出了一抹失望之色后,先移开了视线。
齐覃淡淡地看了大皇子一眼,对齐晟道:“睿王无故在朝堂上发笑,实在是礼数欠佳。自明日起,你便到礼部行走,跟着礼部的天官好好学学礼数。”
“臣遵旨。”
散朝之后,大皇子冲齐晟冷笑了一声,拂袖而去。
齐晟还没觉得怎么着呢,五皇子先不乐意了。
“大哥怎么能这样呢?”
“好了,五哥。”齐晟拦住了他,“大哥是在气我宫灯的事。”
五皇子护短护得很明显,“这又不怪你。”
他看了一眼那明显是歪着的宫灯,嘴巴嘟囔了几下,到底是没敢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明明是父皇睁着眼说瞎话,谁敢反驳父皇的话?
大皇子回府之后,就有申桐和几个官员上门拜见。
申桐劈头就说他,“殿下,你今日糊涂呀!”
“怎么,舅舅也觉得我该睁着眼说瞎话?”
大皇子本来就很气恼,如今见亲舅舅也不理解自己,就更加气不顺了。
申桐解释道:“殿下,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而是遵从圣意。”
“遵从圣意?”
大皇子冷笑了一声,说,“圣意就是让我低头做人,一辈子都对太子俯首称臣。你们叫我遵从圣意?”
申桐:“…………”
——殿下,我承认你的口齿十分伶俐。但朝堂上的事,是口齿伶俐就能解决问题的吗?
跟着申桐一起来的礼部郎中霍庭上前一步,问大皇子:“那殿下今日除了一时之快,还得到了什么呢?”
大皇子别过了脸去,没说话。
但霍庭却并不准备放过他,继续说道:“连小小年纪的睿王殿下都知道,和陛下对着干行不通,殿下难道连才总角之年的睿王殿下都不如吗?”
大皇子咬牙道:“老六从小就是个滑头,长到如今,也没长几分骨气。”
霍庭就想问:骨气有啥用?
可是,这位大殿下他了解,知道自己若真是这样问了,他一准会跟自己翻脸。
在诸位皇子之中,霍庭最看好的就是这一位。
他觉得,只要把大皇子这过于刚并的性子磨下去,就会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
天子并不是瞎子,只要大皇子表现得比太子更合适,哪怕就是为了江山社稷,天子也会考虑易储的。
只是,霍庭却没想到,大皇子的性子能固执成这样,他已经努力了两年了,却还是半点成效都没有。
唉~
霍庭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只怕,在天子眼中,大皇子和太子的争斗,从来都只是菜鸡互啄吧?
说实话,霍庭已经有些后悔了。
只是,他已经上了大皇子的船,想要下来,谈何容易?
既然暂时下不来,他还是得把心思往大皇子身上花。
“殿下有傲骨是好事,霍某也敬佩殿下的傲骨。只是……”
“只是什么?”大皇子追问。
只是什么?
霍庭在心里“呵呵”了两声,心道:只是不合时宜的傲骨,和蠢又有什么区别?
他暗暗吸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劝道:“只是陛下毕竟是殿下的父亲,殿下就算是尽孝,也得顺着陛下呀。”
——这可真是难为死他了。
明明是要劝大皇子在公事上清醒一点的,却逼得他不得不从私事入手。
他是真不想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