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姝勉力装作担忧的样子,嘴角的梨涡却浅浅的印出来。她心中知晓他是日后霸主,终将登顶,绝不会在此时有何危险,犯不着无故担忧,接下来只需享受有限的自由时光便好。
他咬了口她的鼻尖,伸手将人抱到榻边压倒,正要俯身上去亲,却听紧闭的门外,有婢子的声音:“大王,公子言今日开了两坛好酒,请大王前去共赏。”
屋里二人还交叠着,刘徇暗暗捶了捶额,赵祐素有分寸,绝不会无故请他前去。
他无奈闭目,将脸埋入她颈窝处,半晌才起身,将她衣物拉拢,慢慢道:“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
此刻正值黄昏,该是食哺食的时候,刘徇入厅堂时,赵祐已命人置好桌案,案上满是精食细脍,坐塌边,还摆着两坛刚刚开了泥封的酒,芳香四溢,绵长细腻,的确是上好的陈酿。
赵祐一见他入内,赶紧起身上前,恭敬行礼道:“祐唐突,请大王来此一叙。”说着,躬身做个“请”的手势,将他引至上首正中之榻,自己则于下首之位坐下。
刘徇也不与他兜圈子,敛衽坐下后,便直接问道:“君山唤我来此,应当不只是饮酒这样简单吧?”
赵祐亲自替他斟了一杯酒,闻言略惭愧的笑道:“大王明鉴,不过,我也仍是老生常谈,左不过是为阿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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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离去
他说着, 便举杯请刘徇同饮。
杯酒下肚,味甘醇, 气馥郁, 余韵绵长,与寻常所饮北方佳酿截然不同。刘徇品出其中不同, 遂问:“此酒甚美,不知君山从何得?”
赵祐微笑着搁下酒杯,指着一旁的酒坛道:“大王, 此酒自南方吴越之地而来,是十多年的佳酿。当年先父有幸游历南方,当地人诞女时,便会酿酒埋于土中,待女出嫁生子之际, 才将酒取出同饮。当时阿姝尚年幼, 先父有感, 便特请人酿了几坛,预备阿姝出嫁时开封。”
他说到此处,仿佛想起当日情景, 目中流露出些许感慨。
“当日婚仪,我未将酒取出, 一来, 是因时日仓促,自南方将酒运回,颇费功夫;二来, 也是因这场婚事,本非双方所愿。不敢欺瞒大王,若非阿姝坚持,将我说服,便是冒着得罪太后与大王,我也断然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可是这一回,我先前写了那样言辞激烈的书信给大王,大王未怒,反还愿亲自前来,我能看出,大王待阿姝,并非无情。 ”他说罢,忽然起身拜道,“若祐先前有所冒犯,还请大王恕罪。”
竟是道歉来了。
刘徇心神有些恍惚,脑中还留着方才他说的——“若非阿姝坚持”。
原来当日,竟是她主动要嫁给他。
他心里涌起一种别样的滋味,既有些莫名的欣喜,又仿佛怅然若失,直出神片刻,方想起赵祐还在,遂赶紧亲去将人搀扶起。
赵祐后来再说了什么话,他并未听进太多,只觉这酒格外甘美。二人饮得两坛皆空,方微醺着道别。
待刘徇心神恍惚着回屋,阿姝已等了许久,一见到人,便起身迎上去,心情颇好的要替他宽衣。
酒香扑鼻而来,她掩着唇轻笑道:“大王可有饮醉?”
刘徇此刻也不如离去前那般,忌惮她的愉悦心情,只十分顺服的让她将自己的外袍脱去,接着也不顾婢子们在旁,直接将人抱住,凑近去问:“听君山说,当日是你主动说服他,要嫁给我?”
他从前瞧她对自己仿佛与生俱来的畏惧,只以为她对这桩婚事也是百般不愿,今日方知,竟是她主动说服赵祐嫁给自己。
阿姝不知兄长竟会与他说起这些,先是愣了愣,随即面颊倏然涨红,支支吾吾道:“你,我……没有……”
刘徇也不顾得与她玩笑,直直望入她水盈盈的闪躲眼眸,正色道:“为何?明明你这样惧怕于我,为何要嫁给我?”
阿姝听他这样问,越发无措的将头低下,一句话也不敢再说。这要她如何说?当日嫁他也是权宜之计,还不是因怕日后遭他忌恨,才说服阿兄?
他一副刨根问底的模样,却迟迟未得回应,等了半晌,心里忽然没底,不确定问道:“你嫁给我,可是后悔了?”
阿姝莫名抬眸看他,又迅速垂首,嗫嚅道:“不敢,能嫁给大王,实是幸事,如何会后悔?”
若说后悔,她只后悔当日自己竟会如着魔一般,一心想与生母相认,才惹出如今这样多事来。
刘徇看她这模样,直觉不信,仿佛被人闷头打了一拳似的,挫败又不甘。
夜半,二人亲昵后,手□□叠着缠在一处。
他揉抚着她肩背滑腻的肌肤,郁郁道:“你既已嫁给我,我便不容你后悔。”
……
第二日清晨,刘徇起身后先与郡官与各大族豪强众拜别,忙碌半日,才照计划于午后启程。
身为王后,阿姝自当亲去相送。
临去前,他与她隔着半臂距离,迎风而立,以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沉沉道:“此番且留你在邯郸,待我料理清家中事,将冀州尽收囊中之日,便是来接你回信都之日。”
阿姝微愣,顶着寒风望他深邃侧颜,迟迟说不出话来。
她当日只道待大嫂顺利生产后再离去,他也允了。如今听来,似乎他已信心满满,将在那时将整个冀州收入麾下,更似乎,他早已悄然酝酿着什么她不知晓的事。
无暇多想,在众人的遥祝中,他已领着随行者跨马而上,冲众人微拱手,便扬鞭策马而去,渐消失在城郭外。
……
却说梁弇此人,出身公侯之家,祖上曾有四位位居三公。只是到梁弇这一支,已数代未出贤才,早已流落为寻常百姓间,默默无闻。
他初以卜卦看相为生,而立之前游历天下,后因卜得灵寿有龙兴之气,便乍称为刘汉宗室刘炎,以三寸不烂之舌,兼一身算卦之术,游说得当地数个豪族的支持,又趁天下大乱,吸引了几股流民,便于去岁,在灵寿称王。
数月来,他趁少帝初登基,根基不稳,耿允忙于朝中内斗,无暇顾及,便悄悄将势力扩张至并州境内,如今竟已将并州之太原郡拿下,其地域之广,俨然已接近整个冀州。
可以说,冀州各自为政的诸多势力中,数梁弇为最。趁此机会,他便自立为帝,仍举汉室旗,定都灵寿。
此番他看似只集结八万人,实则于后备军需上,远超刘徇。
刘徇心知这回将是一场硬仗,自邯郸离去后,便一面马不停蹄的赶往信都,一面遣使往冀州境内诸郡去,游说其一同出兵,共击梁弇。
若是从前,诸郡定不会轻易答应。可此番,却是在他才借真定之兵,将巨鹿、中山联军击溃之后,众人见识了他的厉害,又早听闻自他至冀州,便一路顺风顺水,不断有人前去投效,越发对其信赖。
况且,从前冀州间各股势力尚能达成平衡,如今梁弇不但向外扩张,还骤然称帝,已将这微妙的平衡打破。若此刻再不出兵,日后恐只有被其吞并的下场。
不出时日,各地便同意联合举兵迎敌。
刘徇与众将商议后,迅速定下计策,趁着梁弇军未至时,先由各郡兵分两路,自两侧借真定与中山二地往灵寿方向突袭,余下除守军外,刘徇亲率之信都与真定二地之军,凡八万人,则自中路直接迎击梁弇军。
如此,中路主力与梁弇军人数相当,势均力敌,两侧又有直击其据点的奇袭军,竟是未费多少时日,便将其击得连连退败。
两月下来,梁弇见形势不妙,竟轻易抛下才刚刚定为都城的灵寿,连连败退,直退出常山,退出冀州境内。
直至年关将近时,立春祭祀近在眼前时,刘徇便收兵。
他心知梁弇之败退,并非只因他战术得到,更重要的原因,是梁弇占据了太原,放弃常山,仍有广大后方可供据守。而他的数地联军,却并未磨合足够,实在不该打持久战。
好在暂时祸患已除,不日便要春耕,各军散后,自要回去开垦。
……
与此同时,邯郸城中,阿姝难得过了许久无忧的日子。
刘徇征战之时,赵祐仿佛怕她心中记挂,竟主动派人去打听消息,将前线战况时不时传递回来。
可待见阿姝这般并不挂心的模样,他一面哭笑不得,一面又心中大悦。
看来,刘徇如今不过一头稍热,他这妹妹仍是油盐不进。
邓婉的身孕如今已近七月,肚子越发大了,脸盘也渐渐浮肿起来,连带着平日里的气性也大了不少,时常无故的哭闹,越来越像个小儿一般。
饶是数个医工与稳婆都道无碍,赵祐仍是担忧不已,日日守在一旁,亲自照料。
他渐渐的无瑕多顾阿姝,只一心陪妻待产。而阿姝虽还日日去问安探望,却也不敢再与邓婉日日在一处,生怕一个不妨便将她惹哭。
恰在此时,刘徇战胜的消息才传来,阿姝却收到了另一封密信。
信书在丝帛之上,封于竹筒内,由人借刘徇之名送入府中,交于她手上。
起初,她并未留意,只觉惊奇。
刘徇离去两月余,并未给她写过书信,如今竟会突然寄来。
直至她打开阅览,方觉不对。
浓黑墨迹所书之字,只勉强算工整娟秀,文辞间亦不畅达简练,絮絮叨叨的同时,还多有涂改。末尾赫然一方红印,表明此信竟是出自章太后之手!
此信写了洋洋洒洒六百余字,除却其反复提及的自己与少帝处境艰难外,便是恳请阿姝,重回刘徇身边,勿在邯郸久居。
阿姝从头至尾读了许多遍,怔怔出神起来。
这是她此生收到的第二封章后的亲笔书写。
第一封,乃是当日召她入长安为棋子之时。
两封书信除皆言辞滞涩,字迹不佳,使其看来情真意切外,更都极力表明太后与少帝的艰难与不易,以妄换取她的怜悯与牺牲。
如今,大约便是因刘徇壮大之速度过迅猛,又令太后不安,方才给她来信。
她若没猜错,章后恐怕是为了以她所谓的与帝星相克之命,压制着刘徇。
殊不知,此所谓命格,根本是她编造。
她唇角扬起一抹浅笑,暗含失望与嘲讽。
这便是她的母亲。
她默默将信置于烛火间,望着它燃烧殆尽。
兄长此时只关心大嫂,便不将此事去令他烦心了吧。
她起身,才要回内室,却忽然停住脚步,踌躇片刻,取出丝帛与笔墨,三言两语写下书信,表明刘徇并无异心,她不久也将重回信都后,方交于雀儿,悄悄送给递信之人,令其再送回长安。
太后既这般无耻,她也不妨趁势而为,令太后暂安,消去疑心,也给刘徇更多机会,好教他早日成事,杀入长安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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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揭穿
刘徇赶回信都时, 春耕日已近在眼前。
春耕历来乃一年中最得重视的日子,自百年前起, 历代君王便会于每年春耕日, 携皇后与太子,亲赴田间, 扶犁试耕,以鼓励百姓勤劳耕织,百官与诸侯也尽效仿之。
如今, 刘徇入主信都已半年有余,冀州境内,各郡国也渐有臣服之相,而接下来的春耕后,更是抗击蝗灾的关键时刻, 因此此次春耕, 他也早已预备好。
当日, 他不但亲率郡官,入田耕种,更与前来观瞻的百姓细细讲明牧养鸡鸭等禽类, 以防夏蝗的好处,并亲自下令, 往后半年内, 信宫中饮食,一律不许用鸡鸭等禽类,以作表率。
这些事宜忙了近半月, 直到一切典仪结束,他方有短短数日时间回信宫中好生休整。
可时隔两三月,自冬日入春,信宫中的寝房却无一点生机。每日傍晚,寝房中虽也灯火通明,有温食热汤备着,却总缺了些人气。
没人日日在榻边一面打盹,一面等着他归来;没人矫笑着上前,替他宽衣净面;更没人同桌而食时,替他布菜添羹。
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只得越发早出晚归,将日常精力投注在衙署间的公务上。
只是,家宅间,到底还有烦心事。
刘昭处,被拘了近三月,前一月日日闭门抄书,后两月则跟在自东郡远来的冯媪身边研习《列女传》,倒算循规蹈矩。
刘徇初归时见她,除个子略拔高了些外,因摄于冯媪的严厉,行止也稳重了些,倒颇令人满意。
而樊夫人处,除了一向的身子骨不健外,他还从旁听到了些事——先前命刘季派往东郡去查那庙巫的人,如今已有了消息。
“大王,那庙巫自信都逃离后,辗转于兖州与青州之界,臣等不敢声张,因此颇费了些时日才将人拿住,带回信都。”刘季说着,取出备好的帛书,一副冷然肃杀的表情,“此乃审问后所得口供,请大王过目。”
刘徇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接过后翻开阅览,面色越来越凝重。
果然与他先前的隐约猜测相差无几,幕后之人竟是大嫂。
原来那庙巫本是个卜卦看相的,因善制秘药异香,与樊夫人在东郡时相熟。樊夫人自东郡来信都前,便命其一同前来,花重金将其安置在庙中,成了庙巫,事发前,樊夫人曾悄悄派人知会,若有自真定而来之人,向其求秘药,只管给便是。
大约是因她的嘱咐含糊不清,庙巫才既给了郑女药,又给了刘安解药。
他紧紧攥着那片薄而脆弱的布帛,心绪复杂难言,只得屏退众人,独留殿中,暗自伤神。
先前他下定决心要肃清家宅,可待真相如所料般浮出水面时,他头一个想到的,却是已故去的兄长,和两个尚且年幼的稚子。
然这样的犹豫持续片刻,终渐渐消去。
当日赵祐信中之言犹在眼前,自己的决心更是一刻也不敢忘,他断不能因一时心软,便误了大事。若兄长仍在,以他光明磊落,大义豪旷的心性,只怕早已大义灭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