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在屋中枯坐半日,好容易慢慢接受长姊所行之事,却又联想起这近几月来,遭受的诸多冷落与不公。
比起先前初入信都时,众人因他父亲对刘徇之恩,而敬重有加,到如今,已再无如此殊遇。他本已前程堪忧,再加之今日长姊一事,即便刘徇肯稍晚外宣,此地怕也再无他容身处。
先前关汉之言不由浮现耳边,与其在此任人议论看轻,不如趁此时自行离去。
思量半晌,他终暗下决心,至姜成君屋中,见她昏睡后已醒,便上前问:“阿姊,信都已无你我立足之地,我欲西去投靠真定,你可同意?”
然姜成君仿佛是惊吓过度,又兼没了舌头,不能言语,只瞪着他,恍惚点头,咿咿呀呀两声,眼中一片茫然。
姜瑜长叹一声,一咬牙转身出去,当即命人收拾家当行囊。
当日傍晚,姜瑜便领着姜成君与数十仆从,带着匆匆收拾的行囊,自信都离去。
夕阳西沉,城外阔道上,姜瑜策马,身后还有马车马匹,因顾着姜成君,行得不紧不慢。
然行出未有二里,却听身后一阵急促奔马声,伴着高呼声:“子沛留步!”
此声耳熟,姜瑜不必回头,一听便知是樊霄。
眼下正值他此生最狼狈时,谁也不欲见,就连昔日至交前来,亦让他有种雪上加霜,当众受辱之感。可眼看樊霄急追而来,避无可避,他只得示意仆从继续前行,自己则勒马稍停,回首冲已至近前的樊霄惨淡一笑:“子郁,你是来替我送行的吗?”
樊霄原本满面焦急,想了满腔的话要对他说,闻言却忽然梗住,目光黯淡,长叹一声,点头道:“你若打定主意要走,我便是来替你送行的。”
他白日未直接去姜府,只因不愿在姜瑜最痛苦彷徨之际前去打扰,欲待其稍冷静后再去劝解。然傍晚过去时,却见空无人迹,这才赶紧追了过来。
“多谢。”姜瑜扯了扯嘴角,始终不敢与他对视。
樊霄未忍住,犹豫片刻,还是问:“子沛——你当真再没可能留下了吗?今日大王同我说了,只要你愿留下,定还待你如初,绝不会以你阿姊之事稍有不同。”他眼里渐渐有些难忍的晦涩,“子沛,你的处境,我十分理解,当日我堂姊亦是——”
然他话未说完,姜瑜却突然怒喝一声:“够了!”
樊霄话音一滞。
“你与我如何相同?你的堂姊是大王长嫂,虽做了恶事,却不为外人知,你无需经受流言蜚语,如何与我相提并论?”姜瑜攥着缰绳的手愈紧,令马儿焦躁的打哼刨蹄,“子沛,你若再劝我,勿怪我从此与你形同陌路。”
樊霄闻言,目中满是不敢置信,然再一想,姜瑜之处境,的确如其所言,比他更为艰难。
他再难劝阻,只得含泪作别,拱手道:“既如此,我不多劝,只盼你好自珍重,来日有缘,能再同饮。”
说罢,冲姜瑜略一点头,便转头离去。
姜瑜不做声,望他背影良久,终是毅然离去。
……
数日后,待姜瑜远走,阿姝才亲去陈温府中,寻郑夫人致歉,言明事由。
她到底也心软,特嘱咐郑夫人勿将此事大肆宣扬。虽不能保证密不透风,然到底也能少了许多风言风语。
姜瑜的消息也很快传入刘徇耳中。他果然未出所料,出了信都,便往真定去,入了真定王宫。
只是刘延寿似乎并不欲接纳他,竟是婉拒后将他送出王宫,不再理会。倒是王太子刘安,命人暗中将那姐弟俩安置,并不对外声张,似乎留有他用。
刘徇想起先前曾派人监视真定,见真定王宫与长乐宫确有沟通,再联系今日之事,当知与章后勾连者,的确就是刘延寿父子。
数日后,正月至,立春也近在眼前。春耕日前,长安天子诏令诸侯宗亲入长安朝见的诏书,终于送入信都。照正常之行程,春耕日后不久,便该启程前去,才好赶在三月时,随天子入宗庙祭祀。
阿姝在信宫中也得了消息,当即便着手替刘徇收拾起行囊来。
因是入朝天子,佐祭宗庙,除寻常袍服外,必还需诸侯王冕服、朝服等许多礼服。
刘徇当初在长安封王十分仓促,这些服饰除却新婚那日的礼服,皆是到信都后陆续裁制的。因寻常少用,阿姝先取出晾晒,又以香熏蒸后,方才整齐的收入箱中。
待傍晚刘徇归来时,阿姝已将数套袍服都归整好,正将一顶刘氏长冠收入箱中。
他信步入内,将那箱中衣物粗略一瞧,揽过她腰身道:“怎只我一人衣物?你的呢?”
阿姝一愣,随即抬眸道:“夫君入长安朝见,哪里需要我同去?”
刘徇面上带着温和的笑,一伸手取下她发簪,捻了把垂落下的青丝,于掌中揉抚道:“我乃刘姓宗室,你是我妇,入宗庙祭刘氏先祖,如何不需?”
“可……那是长安。”阿姝默默别开眼道,瓷白面容上有一瞬难堪。
长安城里,有缠了她两年的梦魇,更有她此生再也不想见的人。
刘徇放下掌中青丝,一手捧住她面颊,令她面对着自己,额头抵过去,柔声道:“莫怕,有我在,这样的时间,留在信都反更易生变。”
他几乎能料到,章后与耿允若要在他身上做文章,必会将阿姝牵涉其中。
阿姝心中怯懦,却也知他所言不假,遂强自镇定着压下心底恐惧,勉强笑着点头应了。
刘徇瞧她这故作坚强的模样,心中一阵轻软的爱怜,环在她腰间的手不由更紧了些,教她牢牢贴靠在胸前,低下头去亲她双唇,含糊道:“咱们春耕一过便启程,路上多留些时日,自邯郸绕一绕,恰好探望君山。”
话音方落,阿姝只觉方才的犹疑与惶惑一扫而空,顿时双眸晶亮,噙着惊喜的笑容,道:“我已久不见阿兄与阿嫂,也有些想昌儿了。如此甚好,多谢夫君。”
刘徇凑近去吻她耳畔,一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咬了口眼前白润如珠的耳垂,挑眉哑声道:“这样想你阿兄?何时我不在,你也这般想我便好了。”他双手自她腰身处上移,扶住肩被将人往内室带,一路腻在一处,“既要谢我,且教我看看你可有诚意?”
阿姝登时双颊泛红,眉眼含羞,咬着唇别开眼,由着他作乱,并不推拒,只心中却暗诽,他从前那样一本正经的人,如今说话越发没正形。
情浓之时,刘徇着意在最紧要时忽然退出,俯身在双目朦胧,面含春意的阿姝耳边喘息道:“此行需多日跋涉,我不想教你劳累,回来再替我生太子吧。”
第72章 军报
红烛罗帐, 暗香浮影间,只闻一声悠长喟叹与娇弱嘤咛, 方骤雨初歇, 渐复平静。
趁着余韵未消,刘徇阖眼, 整个人压在阿姝身上,脑袋搁在她颈窝乌发间,沉沉喘气。
阿姝额角与背后皆是薄汗, 疲惫的眼底除却一片清明,更有许多复杂愁郁。她只觉身上被压着,一阵烦闷,不由别开脸,伸手去推他, 起身以巾帕擦拭。
刘徇眯眸自背后看着她氲在烛火中光洁的背影, 一个翻身起来, 又要去搂她腰。
阿姝不由蹙眉,咬着唇朝一旁挪了挪,撇开眼道:“别, 我有些难受。”
刘徇眼神一闪,敏锐的察觉到她不对:“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
阿姝垂首披衣, 又咬了咬红唇, 犹豫着嗫嚅道:“夫君方才的话……还要慎言。”
刘徇一愣,随即想起方才意乱情迷时自己脱口而出,未加思虑的话, 挑眉明知故问道:“我方才说了什么?”
阿姝瞧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轻叹一声,摇头道:“无事,是我多心了,夫君应只是戏言。”
说罢,她拢了拢垂坠的乌发,欲唤婢子备热水入内。
刘徇面色渐冷下,一时有些意兴阑珊。他知她说的,是方才自己说的生太子之言。
那的确是一时情浓心颤,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若眼下要他再说一次,只怕也说不出口。他一面震惊于自己竟回下意识说出这样的话,一面又见她这般反应,不由心寒。
先前屡屡提了怀妊生子一事,她只做不应,如今他都许了太子之位,她非但不领情,还十分清醒的提醒他慎言,可见平日里的温顺体贴,柔情蜜意,也都不是发自肺腑。
婢子捧热水巾帕入内,搁在物架上,阿姝亲寻了白日才熏过的干净衣物要给他擦身后换上。
刘徇却已经霍然起身,直接挡开她的手,自己胡乱擦了把身,披衣留了句“书房暂歇,勿等”,便径直离去。
阿姝望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有些微怔。细细思来,二人已好了许久未再脸红过,今日陡然一变,倒教她有些无措。
可她方才所言,本也不错。他分明一心要将破奴做嫡子一般教养,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已经请了君国学中有些名望的经师来教授提点,还有樊霄来授其射御之术,平日若得空闲,更会亲自教导,宛如慈父。
明眼人皆能看出,他对破奴的教养有多看重,此时她若生子,莫说太子位,便是寻常的宠爱,只怕也得不到多少。
既如此,他何必再拿立太子这样的话来与她玩笑?大约男子于床笫间说的话,皆作不得数。
她遂自嘲一笑,遣婢子给他送一碗甜素羹,便自回屋中,趁着余下的时候,也将自己的衣物归整起来。
……
书房中,刘徇埋首书案,将要递送至长安的奏疏重又阅览一遍,又将不久后启程所携之物的详单又核对一番,再三确定无误,方松了口气,渐渐缓下心神。
公务既毕,方才的烦心事便又浮上心间。他屈指以骨节轻柔跳动的眉心,好半晌,才将目光移回案上。
桌案上,除却已凉透的茶,还有一碗温热素羹,据婢子言,是王后吩咐送来的。方才还有些不愉,又一心皆在公务之上,腹中未饥,是以并未动那碗羹,此刻平静下,盯着那渐渐凉下的漆碗半晌,方觉腹中空旷,终是没忍住,捧来饮下。
果然是甜羹。
那日他劝她,莫要只顾着遮掩抹煞自己的喜好。她应下,此后同食,也偶尔会叫庖厨另备一小碗她自己爱的吃食,然每送至他面前的,一定都是合他心意的。
便如这碗羹,滋味清甜,甘而不腻,令他满口余香,本有些空空的腹中顿时得了满足。
她大约也不是全没将他放在心上的吧?
刘徇望着灯台上摇曳的烛火半晌,不由叹自己还是着急了些,只能将满心的疙瘩一点点抚平,满是无奈的踏着星光往寝房去。
临近前,他又特在外徘徊片刻,直至面目全然恢复如初,仿佛方才未有任何不愉,方进屋去,绝口不提其他,只格外温柔的揽着阿姝入睡。
……
数日后,立春过,刘徇便携阿姝自信都启程,一路西向长安。
依朝请之例,诸侯除奉上酎金外,还需有属臣随行。是以此行还有季、郭瞿,甚至谢进等人同行。
一行人走得不紧不慢,往东去的途中,果然先经邯郸一绕,在赵氏土地逗留。
赵祐与邓婉自然十分喜悦,早早得到消息,便先将府中布置妥当,令阿姝与刘徇二人居府中,其余人则住邯郸驿站。
能见兄长与大嫂,阿姝自然欣喜不已。然重回故地后,便要沿着两年前的旧路,再去长安,又令她心有不安。
汉室都城,辉煌数百年,遍地权臣富贵,当世名流,本该是天下人皆向往之地,可于她,却是说不尽的可怖回忆。
赵祐最了解妹妹,数日来,一面宽慰她,一面亲自挑了门下所养之游侠剑客十名,与她同行,以备不时之需。
停留多日,正月将过,刘徇犹未动身,属臣尚沉得住气,谢进却又不耐烦。
他为监军二载,远在信都,自认抛下了长安富贵,兢兢业业替天子监视刘徇,未有一日怠慢。这二年来,他秘送往长安的书信,多达五十余封,此番回长安,便等着得天子褒奖赏赐,即便没有加官晋爵,也该稍享都城繁华富贵。偏此时长留邯郸,着实令他不满。
谢进起初只在驿站中发牢骚,过了两日,便又沉不住气,径直至赵氏府中,询问何时启程。
刘徇本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性,遂一如既往的悠哉含笑,尊敬有加的安抚一番,又故作无奈状,指指院墙中,摇头叹道:“王后久不见兄长,甚是想念,我哪里能阻他们骨肉团聚?”
谢进心中有气,略不满的伸手捋着胡须,却不得发作,只好冷哼一声,斜睨他道:“大王固然为王后着想,却也别忘了,入朝祭祀乃大事,绝耽误不得,宁可赶早至长安,也不可晚半日,进望大王慎行。”
刘徇不与他辩驳,只好言安抚,将他送出。恰此时阿姝自邓婉屋中来,与谢进迎面遇上。她方停步要微笑问候,话未出口,却见谢进冷眼睨她,非但不曾行礼,反而轻哼一声,扬长而去。
岂知方才亲自将他送出的刘徇见此情景,却忽然冷了脸,大步行至阿姝身侧,沉声道:“谢公,王后在此。”
此话显然是提醒谢进需向王后行礼。
谢进脚步一顿,一张脸渐渐憋红,有些不敢置信的转身瞪着刘徇。他这两年在信都,从未见刘徇这样不假辞色的与他说话,就连方才自己发牢骚,刘徇仍是笑脸相迎,怎才过片刻,便突然翻脸?
他正要开口辩驳,却猛然见刘徇颀长宽阔的身形已立在眼前,周遭皆是摄人心魄的冷然,未染笑意的眼中,更有毫不掩饰,阴郁压迫的骇人气势,令他吓得一个趔趄,连连后退两步。
未及犹豫,谢进已下意识的腿脚发软,肥硕宽厚的衰朽身形一下便塌下,冲阿姝行了个大礼:“王后恕罪。”
阿姝稍愣神,侧目无声望刘徇,见他不动,方肃然挥手道:“谢公请起。”
谢进这才擦擦额角冷汗,颤巍巍起身。
刘徇这才恢复笑意,仿佛方才那般冷然森寒的不是他一般,和蔼道:“谢公,往后劝我慎行之时,也该约束自己的言行啊。”
待谢进惶惶离去,阿姝与刘徇共入室内,方问:“监军应是来催夫君启程的吧?夫君此次在邯郸的确逗留得久了些。”
刘徇此刻正愉悦,扯她入怀,在榻上把玩她发,轻笑道:“怎么?你不想与君山多待些时日?”
阿姝素不大喜爱他这般以她为借口,搪塞旁人的言行,点头道:“自然想。既然大王不急,我便也不多操心。只是我有些惶恐,怕旁人都以为,是我拖累了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