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山间人
时间:2020-07-10 09:28:21

  婢子们先还恐她心中烦扰伤感,不大敢说话, 只小心翼翼的一面指点,一面暗中观察。然瞧她除眼眶稍有红肿外,竟是神色如常,镇定自若,时不时还能露出几分微笑,这才渐渐放下心,边做活,边如常说笑。
  不一会儿,院中廊下,便已是一番祥和之相。
  直至夜幕初垂,阿姝也觉眼神有些累了,方耍赖似的将手中针线丢回匣中,红唇撅起,眼波流转,不满道:“太难了,我绣了一个时辰,怎才绣出这一点来?”
  其中一婢闻言掩唇笑道:“王后作画时,十分耐心,怎到做针线时,却急躁起来了?”
  阿姝双颊染上点点红晕,不满道:“针线与作画如何相同?一个有意趣,一个只考验眼神与耐心罢了。”
  那婢取出她们早已做好的绣物,道:“王后贯会说话,婢不知两者如何不同,却知这香囊若绣得好,也能将王后的画一一绣出来。”
  阿姝望着她们的绣物上细密精致的针脚,又是一阵面红,正待辩驳,却又听一婢道:“王后若不想绣得这样费事,便是粗略些,也无妨,毕竟无论绣出如何模样,大王定都是愿戴的。”
  此不过平日常说的戏言,眼下却惹众人一静,纷纷望向阿姝。
  那婢自知失言,忙起身行礼,惶恐道:“婢一时无状,请王后责罚。”
  一经提起刘徇,阿姝忽然兴味索然,面上笑意与羞赧也暗淡下,冲那婢子寥寥摆手,道:“本也无大错处,不必惊恐,只是往后记住了,莫妄言。”说罢,她忽然又笑了,半戏弄半肃然道,“小心教大王听去,直接将你赶出去。”
  经她这一搅,方才凝滞的气氛才又恢复欢快。
  只是阿姝已无兴致,遂起身入内,亲自将箱笥中整齐折叠的诸侯王冕服取出,以香熏之,待平整干燥,暗香浮动时,方命婢子送入书房中:“诸侯毕至,明日便要随陛下入高庙祭祀,大王需着冕服。”
  说罢,又将自己的王后助蚕服取出,如法熏衣。
  那婢出来后,道:“大王令王后备好助蚕服,明日不可误时。”
  阿姝但笑道:“知晓了。”
  她望着那婢又匆匆去书房回报的背影,一时只觉好笑。同在屋檐下,两厢说话,还需由婢子代劳,教寻常百姓瞧见,只怕要嘲他们权贵之家奢靡无度吧。
  然唇边笑意转瞬即逝,她寂然垂目,将已熏好的衣物悬于墙边,细细抚平边角,便自去盥洗,预备安寝。
  待她卸下簪钗,方才那婢又匆匆回来道:“大王令王后不必苦等,可自安歇。”
  阿姝自铜镜中望她一眼,淡笑道:“知晓了,我不苦等,一会儿便入寝。”说罢,净面漱口,入内熄灯,上床入眠,丝毫未有犹豫。
  倒是书房中的烛光,直至月上中天时方熄。
  分明第二日一早需起身,刘徇却怀着满腔无处安放的怒火与恨意,睡得十分不踏实。第二日天还未亮,只闻第一声鸡鸣时,便又醒来。
  因睡意全无,他一骨碌起身,先点灯读两卷书,见时辰将近,用过婢子送来的朝食,方自行穿戴好一身冕服,缓缓出屋。
  屋外,阿姝披缥绢深衣,配黄金白珠绶带,发戴帽簪珥,一身贵人助蚕装扮,亭亭立于屋檐下,仿佛已等候多时。
  她并非头一次这般穿戴,去岁秋狝时,她便穿这一身助蚕服于檀台观赛。那时已是令人惊艳,过目难忘,如今数月过去,她身量又抽了条,愈显骨肉匀亭,本就娇艳的模样,更添了几分风姿韵味。
  刘徇眸中闪过微光,不过一瞬,便恍若未见般移开视线,淡淡丢了句“走吧”,便大步先行。
  一车一马并数十随从,不急不缓行至高庙。
  高庙乃指刘汉高祖之庙,由文帝所设,本在当年高祖斩白蛇起义之芒砀山处,长安这一座,则是为便历代天子祭祀而设。
  此时值汉室国祚经十数年动乱后,初现平定之相,今日前来之刘氏宗亲,自然对先祖敬畏异常,甫入庙中,便个个肃然不语。
  天子年幼,却要肩负主祭之责,着实令人担忧。幸有奉常在旁,一路牵引提点,方自省牲、三献、奏舞等,皆未出差错。
  待一应章程皆过,已是许久之后,浩浩荡荡一众人,散作两列,只等着天子舆架先行离去。
  天子一去,余下诸侯便寒暄着向外去。
  本为同姓,奈何历经数代,血缘之谊寡,也说不出许多话来。此中,唯刘徇手握权柄,声威颇显,是以不过片刻,便为许多人众星捧月般围住奉承。
  阿姝本立得距他一丈,因旁人骤聚,倒令她显得远了。她未与旁的妇人多言,先行至马车边,预备在车中等候。
  岂止方要登车,却听一道熟悉嗓音,自身后传来:“阿姝——”
  阿姝步履微顿,回首望去,便见一真定王太子刘安,正满面温柔笑意,冲她行来。
  他仍是面如冠玉,清秀俊俏的模样,原本苍白的面色,因心绪飞扬而添了几分血色与生动。似是差距阿姝微凝的眉眼,他笑容一滞,于她面前三步外停下,稍有羞意道:“是我的错,不该再唤你阿姝。只是上次一别,已是许久,我一时欣喜忘形……”
  阿姝冲他微笑点头,便略侧身,不愿多言,更不愿看他原本欣喜的面容逐渐暗淡。只是见他也未离去,方将目光自他身后随侍流转而过,道:“太子今日怎一人前来?”
  刘安闻言,目光黯淡,隐有忧虑,道:“父亲自去岁腊月,便忽然染疾,此番入朝,也是特奏明陛下,由我代朝。”
  原来是刘延寿病了。阿姝遂好言慰问一二,正欲借故离去,却见本为众人围住的刘徇,不知何时已渐行近,正一言不发望着她与刘安。
  ……
  刘徇经一夜辗转,虽还怨阿姝心肠冷硬,不能体谅他长久以来,尽力忘怀仇恨的痛苦,反拿刀捅他心窝,到底也因孤枕难眠而淡去许多。
  清晨,又穿上昨日经她手熏过的衣物,只觉幽香如故,干燥舒适。再见立在外,恬静柔婉的她,胸中已有意动。
  她一向心善,先前许多事,本也是他先对不住。
  方才自宗庙出时,他已在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只要二人往后绝口不提此事,他仍能如从前一般待她。都道女子一旦有了子女,便会一心留于家室间。到时,他再令她生下一男半女,不怕她不彻底臣服。
  须知,他虽善隐忍伪装,却仍觉得一边在她面前作疏冷状,一边在旁人面前露出另一副谦和面孔,着实困难。
  这样一想,正觉胸臆渐平,连步履也快了些。
  可还未走近,便见阿姝身边立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二人正相谈甚欢。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许久以前,便对阿姝心存妄念的刘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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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密谋
  刘安犹未察觉身后注视的双目, 只不自觉又行近一步,苍白面上红晕更甚, 眸中闪光, 直直望住她道:“阿姝——王后,先前在信都之事, 我都听说了,你……受了委屈。我知你与萧王婚姻,原系被迫, 若你难以为继,可……可来寻我,我,我定会帮你的!”
  阿姝闻言,不由蹙眉, 方才温和的面色也淡了许多, 正欲出言, 便见刘徇已大步行至她身前,将她挡在身后,毫不留情冲刘安道:“太子何出此言?我妇难道未同太子说过?我二人的婚事, 本也是她心甘情愿,主动请嫁的。”
  刘安浑身一震, 目光仍紧紧凝视阿姝, 仿佛在等她否认。
  刘徇也挑眉望向阿姝,面上从容,黑沉沉眼眸中却掩藏着几分焦躁。
  阿姝不与刘安对视, 只垂眸道:“当初的确是我说服阿兄,同意将我许嫁大王。”
  此言既出,刘安面色陡然泛白,双眉紧蹙,喃喃道:“怎会?我听说,分明不是如此……”
  刘徇重又移步,将阿姝完全笼罩在自己身后,勾唇意有所指道:“不知太子从何听信的谣言。我知太子少时,曾与赵姬有过数面之缘,然如今赵姬为我王后,她的事,不便劳烦太子挂心。”
  “数面之缘”四字,令刘安感到格外刺耳。
  他方才因激动而生出的红晕彻底消失,苍白面容略紧绷,双唇张合蠕动片刻,终是没说什么,淡淡点头道:“是我僭越。”
  说罢,仓促离去。
  身边仆婢仿佛察觉气氛凝滞,纷纷垂眸躬身退远些,一时只阿姝与刘徇二人相顾无言。
  刘徇仿佛顾及旁人目光,一张俊容还算和缓,也不看阿姝,指着,马车道:“上车吧,回府。”
  阿姝咬唇瞥他一眼,提着裙裾跨阶而上,才在车中端坐好,却见他未骑马,也径直钻入车内,冲外头仆从道:“走吧。”
  一时马车辘辘,不疾不徐,车中一片沉默。
  刘徇仿佛还有些不愉,一入车中便冷下脸来,一言不发,端坐着闭目养神。
  阿姝起先还时不时小心翼翼觑他,见他并无动作,也渐渐放下心来,坐在车中一侧,隔着薄纱观车外街景。
  马车尚宽敞,二人坐于其中,竟也能泾渭分明般,中间隔出半臂距离。
  道中不平,有石块阻路,车轮行过时,车身不稳,一阵左右晃动。阿姝因未留意,一个不防,先是撞在车壁上,紧接着又向另一侧倾倒,撞到刘徇胳膊。
  情急之下,阿姝未留神,低呼一声,下意识伸手,紧紧攥住刘徇衣摆,企图稳住身形。
  幸好不过三五块碎石,不过一瞬便已行过,复归平稳。
  阿姝稍松一口气,只觉狼狈,方红着脸松开手中布料,还未重新缩回车中另一侧,腰上便忽然多了条长臂,猛一勾扯,将她拽进怀里。
  耳边是刘徇低沉的嗓音颇有些咬牙切齿:“怎坐马车也教人不得安稳?”
  衣物相贴,发鬓厮磨间,阿姝抬眸欲辩,却一下撞入他漆黑如墨的深邃眼眸中,一时噤声,不知所措要伸手将他推开。
  刘徇额角青筋跳动,一把握住她双手,桎梏在掌中,低首咬住她耳垂,细细亲吻颈侧肌肤。
  阿姝浑身轻颤,眸中渐渐笼上一层烟波,白皙双颊上的绯色也愈靡艳动人,不由低低唤了声“大王”,却被刘徇一下吻住。
  好一阵耳鬓厮磨,刘徇才稍稍松开桎梏着她的手掌,渐恢复素日平和的模样,将脸埋在她颈窝处,柔声道:“你每一回气恼时,都要唤我‘大王’。”
  阿姝正面颊滚热,轻喘着没说话。
  刘徇也不在意,只觉压了整整一日的苦闷似乎因这片刻的亲昵,便宣泄出大半,不由无奈扯起唇角,暗道自己在她面前越来越失了底线分寸。
  他伸手掌住她下巴,令她仰头与自己对视:“小儿,你可有话要同我说?”
  他目光中有隐隐的期盼。
  “我……”阿姝明白,他希望她能先退一步,可张了张口,终是没说出话。
  刘徇目光稍黯,叹息道:“小儿,你嫁我逾二载,早知我是什么样的人。外人皆以为我谦恭宽仁,甚至软弱无义,为了权势地位,愿娶仇人之女,甘供仇人驱策。可我心里有多恨,你难道不知晓吗?为何还要用那样的话来扎我的心?”
  阿姝听他好容易柔声相劝,不由红了眼眶,稍退后些哽咽道:“可作恶之人乃太后,陛下年幼,并无半点权柄,不过因为太后亲生,方卷入是非,与我有何不同?只我有幸嫁给大王罢了。”
  刘徇又急切靠近,捉住她手,蹙眉问:“嫁给我不好吗?我说过的,不论如何,我总不会教你牵扯入此事,你在担心什么?”
  阿姝陡然抽手:“大王将我当作什么?趁着年轻貌美,以色侍人之时,还堪留用,便暂不论仇,待哪一日色衰爱弛,便可弃如敝履,再复当年之仇吗?”
  她清楚明白得很,他待她这点宽容,并非因为他明白,章后行凶,本与其子女无关。他只是还舍不得就此将她抛弃罢了。此时他如何恨刘显,日后待恩爱不再,便会如何恨她。
  “你不信我?”刘徇忽然一怔,紧接着心口一阵窒闷无力。
  “我信大王,许诺过的事,自不会食言。”阿姝深深呼吸,眼眶中的泪水始终未落下,“可我亦要学着清醒,不敢要自己耽溺于大王施舍的怜爱,从此以为恩情无衰绝之日。”
  刘徇面色一冷,乌黑的眼中渐渐溢满失望,心绪复杂,隐有绞痛:“你嫁我时,不过二八年华,才刚及笄,心肠如何这样冷硬?”
  他仓促撇开眼,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你的确貌美,令我沉溺难舍,天下间,觊觎你美貌者甚众,其中不乏当世之枭雄,若有人愿保你一家安乐,再奉你那弟弟继续做天子,你是否也会如当日嫁我一般,说服你阿兄,从此便嫁给那人去?”
  此话一出,阿姝面色一白,戚戚然望着他,喃喃道:“我若这般,与太后当年行径又有何区别?”
  当年章后嫁她父亲为继室夫人后,便忽然奔回娘家,转眼入了梁王府为妾。
  刘徇唇边笑意越发冷淡,深邃俊朗的面容再无半分君子的温润:“本就是她所生,血浓于水,秉性自不难料。只可惜,我非你能随意左右之人。若我有那报仇的本事,便绝不会再奉你那懦弱无能的弟弟作天子。”
  说罢,也不顾她满面的惨白与簌簌的泪珠,喝一声“停车”,便自下车,驾马离去。
  车帘掀起又落下,带出一阵微风,卷入路边馥郁的花木之香,未几刘徇身影已消失在街道尽头,驾车的仆从瞧出二人似有龃龉,正不知所措,只好立在车旁小心问:“王后,可还是继续回府?”
  阿姝枯坐车中,好半晌才回神,擦干面上泪痕,重新端坐好,轻道一声“回府”。
  至府中,雀儿跟在她身侧,一路上时不时担忧望她苍白面容,甚至屡屡以为她手脚虚软,就要栽倒,要伸手去扶,却被她摆手挥开。
  如此走走停停,好一会儿,才行至寝房中。
  雀儿无奈,替她将坐榻布好,又细观她神色,确认无虞,方劝道:“阿姝莫伤心,大王先前一直待阿姝那样好,待过两日,怒气消了,再好言相劝,定能重归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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