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山间人
时间:2020-07-10 09:28:21

  室内诸人闻言一静, 皆目瞪口呆望着那医工,说不出话来。
  医工见众人神情不对,竟也跟着紧张起来,时不时擦擦额角冷汗,陪笑道:“寻常妇人, 初怀妊时, 并无许多症状, 王后大约近来格外劳累,这才会如此,只需多多休养便可。我也不便开药方, 将忌口之物一一列下,交予王后, 其余滋补物, 皆可适量用些。”
  他说罢,见随侍的婢子已寻笔墨去了,萧王与王后二人却仍是静默不语, 一时更拿不定主意,小心翼翼试探道:“还是……我另开一副堕胎之方?寻那最不损伤母体,最温和的药物——”
  这一回,他话未说完,就被刘徇骤然凛冽的目光震慑住,一下噤声,不敢再言。
  刘徇陡然起身,难得对一寻常医工这般疾言厉色:“休得妄言!孤之血脉,怎由得你随意处置?”
  医工吓得冷汗不止,连连拜道:“大王恕罪!实因城中大户之家常有此事,又见方才大王与王后并无喜色,这才妄自揣测……”
  刘徇被他说得面色一窒,僵硬片刻,挥手道:“罢了罢了,笔墨备好,快去吧!”
  待那医工仓惶离去,他才陡然转身,望着榻上正愣愣低头,望着自己小腹处出神的阿姝,忽然低低轻笑,恍惚道:“竟是那一日……”
  阿姝抬眸望进他笑眼中,一下反应过来,顿时双颊泛红,咬着唇羞赧垂首。
  照时日算,她当是头一日入长安,自未央宫中回府后那夜怀上的。先前刘徇道不愿她赶路途中受怀胎之苦,每日都注意着,偏那日他因心中有气,一时未控制住,却教她怀上了。
  然想起方才那医工之言,她忽然有些不安,抬眸怯怯道:“夫君可欢喜?”
  刘徇还云里雾里,听她这样发问,渐渐反应过来,平静面上是越来越多掩不住的笑意,自唇角蔓延至眉目,令整个人都温和起来。
  他急急上前两步,却又忽然在距她半步处停下,垂在身侧双手悄悄攥紧,连素来云淡风轻的俊容也慢慢涨红,透出异样的激动。
  “我自然欢喜,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他目光自她面上一点点滑过,最后落在腹上,小心翼翼伸手去抚,“这一处,竟已有了个孩子?”
  阿姝难得瞧他这副模样,方才的不安与忐忑一下散去,掩唇轻笑:“这一处可没有,还得朝下些。”
  说着,她带着他的大掌缓缓下移至小腹处。
  刘徇面色愈红,难得羞愧地笑了声,眼眶微湿,嗓音暗哑道:“我是头一回要为人父。”
  “嗯。”阿姝瞧他这模样,双眸也渐渐湿了,“我亦是头一回要为人母。”
  他小心翼翼坐到榻上,将她揽入怀中,轻抚她发肤,低声道:“我已二十有八,再过两年便是而立。”
  循时下之礼,男子二十及冠便当婚娶,而寻常百姓间,更是十六七岁便成家立室。他已晚了十载,如今知妻怀妊,正是百感交集之时。
  先前同她说过两回,待话语成真时,仍有些不知所措。
  他揽着她,仿佛捧易碎美玉,连呼吸都不敢重些,好半晌,见那医工又捧着写了一长串忌口之物的丝帛入内,也只敢小心的将阿姝放开,见她好好的坐在榻上,方令那医工上前,一一仔细询问。
  医工经方才惊吓,自不敢再多言,只恨不能倾尽毕生所知,将一切事宜都详尽叙出,花去整整一个时辰,方得离去。
  刘徇思来想去,又命人去城中重金聘来女医,使其一路随行,照顾阿姝,随后又提笔亲书一封,将近来之事尽述,交人快马送回信都去。
  事毕,他方松一口气,沐浴盥洗后,搂她入睡。
  ……
  众人又在襄垣多逗留一日。
  大战在即,饶是刘徇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也绝不敢耽误太多时日,只得重新启程。然阿姝怀妊,不能再疾行。他本欲慢下速度,多伴她三五日,至入冀州再离去。阿姝却不愿意。
  先前入长安时,他在邯郸逗留,便是拿她当挡箭牌,如今要援幽州,即便怀妊是真,她也不敢再招人恨。
  刘徇懊恼不已,一面道歉,一面道:“那我便留五百人护送你回信都,这一路且行慢些,千万别累着,待我将幽州一平,便即刻回去瞧你,可好?”
  却不料,阿姝抿着唇片刻,忽然冲他露出个娇俏的笑来,双颊边酒窝浅浅,仿佛正撒娇一般:“夫君,不如我先经邯郸,去瞧瞧阿兄与阿嫂,可好?”
  刘徇先没说话,她生怕他不允,忙凑近去攀住他一条胳膊,仰头道:“阿兄家的昌儿一岁了,我恰去寻阿嫂,学学如何生养,如何抚育。”
  刘徇失笑:“这些,你跟着女医,跟着冯媪,岂不都能学?”
  他并非不愿她回邯郸,只是不知为何,总还觉得她跟着自己,并不是全然心甘情愿,一心托付的,待一回邯郸,便又会将他抛诸脑后。
  然望着她登时萎顿下去的模样,心有不忍,只好又道:“罢了罢了,你回邯郸去吧,待我自幽州归去时,接你一同回信都。”
  说罢,他又肃然侧身,与她四目相对,叹息道:“只是,此番幽州战事后,我只怕并无许多时日,可常伴你身边。”
  阿姝点头,垂首静静道:“我知晓,待幽州事平,夫君便要兵指长安。”
  刘徇笑着吻她额发:“你知晓的着实不少。”
  的确,待击退匈奴,他便要联幽州刺史入麾下,再发檄文,借“清君侧”之名,讨伐耿允,挥兵长安。
  “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定不食言,你只管安心养胎。”
  “好。”
  ……
  两日后,刘徇果然领五百人轻骑北上,直奔渔阳。余下五百人,则护送阿姝往邯郸去。
  临去前夜,他格外振奋又不舍,在屋中来回兜转,翻箱倒柜,似乎在寻什么东西。
  阿姝欲上前帮忙,却被他强压回榻上好好坐着,只得无奈问:“夫君在寻什么?”
  刘徇起先不说,可寻了好半晌也未寻到,才蹙眉道:“那日在长安,我见你绣了个香囊,怎不见了?”
  阿姝一愣,这才想起当日二人争执时,她曾做了个香囊来打发时间,沉心静气。可当日走得那样急,针线篓子都丢在大司徒府中了,那尚未完工的香囊又哪会带上?
  她遂道:“那样小的玩意儿,当日走得匆忙,应当丢在长安了吧。夫君若要香囊,我再去寻个新的来,可好?”
  刘徇一脸怅然,摇头道:“那倒不必,我只是想着那是你亲手做的。”他取出贴身收于心口处的那枚早已脱线,边角泛黄,图案模糊的香囊,递到她眼前道,“这个用了两年,早已旧了,不能戴在腰间,我只得收在怀里。”
  阿姝瞧着那许久未见的拙劣之物,面红耳赤,忙别开眼道:“这物着实不能戴,夫君若喜欢,我再做一个便是,待你战胜归来,再送与你。”
  刘徇这才觉满足,将那旧香囊收回怀里。
  阿姝这一路循女医之言,不但在马车中铺满柔软棉絮丝绸,行得也格外缓慢,寻常五六日可到的路程,竟行了十日方到。
  赵祐与邓婉早得了信,亲自携昌儿一同于城门处相迎,一路将她领至府中。
  赵祐早寻了先前派去护送阿姝的十余游侠剑客入书房中问话,邓婉则带着昌儿拉她一同入屋中说话。
  她先将阿姝上下打量一番,见她容色如常,一贯的娇俏,这才放下心来,替她斟一杯酸浆,道:“看来大王待我家阿姝不错,怀妊后,仍是面色红润。”
  阿姝面色愈红,总觉在家中,分明还以为自己是个未嫁的小女娃,可这腹中分明已经怀了月余的胎儿。
  邓婉忽然促狭道:“当日我赠你之物,可觉有用?”
  阿姝起先疑惑,转而便想起那装了各色帛画的小木盒,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忙借着饮浆嗫嚅道:“似乎有些用。”
  邓婉掩唇,摸摸她发鬓道:“我瞧着,是大有用处的。”她忽而又正色,“趁着如今大王待你正是情浓,生下一儿半女,日后便什么也不怕了。”
  她目光里满是爱怜:“我知你总难心安,我亦盼你能嫁个从此待你一心一意的好郎君。可大王……他乃人中龙凤,将来只怕身不由己,难待你一人好。有了孩子傍身,总好些。”
  阿姝想起日后刘徇必要践祚,心下黯然,点头赞同。
  邓婉最知孕中易伤感,生恐惹她伤心,忙又说些旁的趣事,逗她欢喜,再问长安之事。
  阿姝自然尽数告知,引邓婉一阵语重心长地感叹:“我总还担心着你,你嫁他这样久,总不肯打开心结。可如今瞧来,阿姝,大王待你,的确甚好。杀兄之仇,何其痛苦?他愿答应你,报仇时留陛下性命,可见真心。阿姝,大王是值得托付之人,你也该试着付出更多真心才是。”
  阿姝闻言,暗自自省。
  她先前尚未意识到,如今想想,自己对刘徇,的确是带着挥不去的戒备,总怕交付真心,却得不到他回应。
  然此事非一日便可改变,她未曾笃定回答。午后回屋,思虑再三,还是取来针线,要雀儿等教她重新做个香囊。
 
 
第85章 怀妊(二)
  长安城中, 诸侯自刘徇与耿允之变故后,便陆续出城, 各回封地。眼看天下又要生变, 不少人都急着远离是非,偏安自保。
  耿允气极吐血后, 第二日请医工看诊后,还于病榻之上时,便急着召见麾下爪牙, 大张旗鼓的谋划着,要对刘徇用兵。
  幸而他还顾忌悠悠众口,更恐匈奴铁骑当真踏入中原,幽州未定前,不敢擅动。
  消息传出, 长安城, 乃至整个司州, 皆是一片肃然。
  未央宫中已然空出,少帝自诸侯离去后,便又回长乐宫中与章后居一处。因其受惊过度, 日夜梦魇,太后便常至寝殿中亲自照料。
  这日夜里, 待见刘显于内室入睡, 章后方移步至外间,屏退左右,令侧门处悄然静候之人入内。
  那人身形颀长, 稍显瘦弱,面容间有苍白病态,竟是在旁人看来,早已离开长安的真定王太子刘安。
  只瞧他左右一观,见除三两章后亲信之宫人外,再无旁人,方小心将门阖上,冲章后拜道:“太后,大司马已暗中集结十万人马,待萧王幽州一定,便要出兵讨伐。朝中不少大臣皆赞同,其中……还有不少,本是太后之人,也暗中出入大司马府邸,支持出兵。”
  他说罢,小心打量章后。此言正是提醒她,兴许有不少朝臣已暗中倒戈,不再一心终于她。
  却见章后美目一转,不甚在意道:“本也是我令他们如此为之。”
  如今任谁都知晓,耿允与刘徇必有一战,而她这个太后,欲坐收渔利,便需待此二人两败俱伤。有刘安先前在冀州,从刘徇屡次出战得来的消息看,刘徇实力不容小觑,耿允若要迎战,需倾尽全力。她遂暗中尽些力,好教耿允暂放松对她母子二人的警惕,同时,也能令那二人越旗鼓相当些。
  僵持不下之时,不论谁得胜,她皆可趁其实力大损之时再出手,将其一举拿下。
  然她也不欲尽数告知刘安,只继续嘱咐:“教你临走之前再来,便是有几句话要说。刘徇想必要对你已起疑心,与耿允战时,不会重用你手中人马。待他离冀州,你便派些人往西南入蜀地去,将那里情形摸清。余下人马,待那二人酣战决胜时,再听我命令行事。”
  刘安一一应下,又与之稍商细节,章后一一答之。
  末了,待要退去前,他却有些迟疑,犹豫片刻,终是问了句:“太后,臣还有一事。萧王后她——”
  章后瞧他这副小心谨慎又难掩渴望的模样,不由蹙眉打断:“你急什么?她是我的女儿,待你助我成事,保我汉室江山,我定将她交给你。如今刘徇声势正隆,你拿什么同他争?”
  她心中冷笑,只道她那女儿果真是个堪用的,不但生得比她年轻时更貌美,还替她寻到刘安这般可用的棋子。
  刘安本只是担心阿姝日后处境,一旦刘徇败了,定会引无数人争抢。然他也知此事尚急不得,忙躬身道:“臣明白,定照太后嘱咐行事。”
  待将他遣退,章后方又往内室去。却见内室床上,原本该熟睡的刘显不知何时竟悄悄起身了,面色恍惚望着她,讷讷问:“母后,为何不能与萧王平和相处?他都娶了阿姊……我……我只是不喜大司马,大司马才是真正心有不轨之人……”
  章后原还和蔼的面容,忽然僵住,冷冷道:“陛下慎言。我说过许多回,我杀刘徜,先前屡次向刘徇示好,他皆未应,定不会甘心咽下仇恨。”说着,她忽而转眸盯着懵懂的刘显,“况且,如何平和处之?他可与大司马不同,他也姓刘。陛下可知,他若入了长安,不但要陛下的皇位,更会要了陛下的命!”
  刘显浑身一抖,怯懦道:“若我甘愿禅位,他当会放过我吧?”
  章后望着他这副孱弱杨,眸中闪过几分嫌恶,摇头笃定道:“斩草除根的道理,人人皆知。他怎会放过你?若果真如此,定也是为在青史上留个仁慈之名,再趁你不察时,悄悄要了你的命。”
  ……
  幽州,白檀城中,刘徇率樊霄所率之十万兵马堪堪赶至,便与幽州刺史、渔阳郡守,与护乌桓校尉同入军营,商议战事。
  此时乌桓已然有大半往辽西退去,只余不到三万人仍在幽州边境。而匈奴铁骑则已于先前乌桓领地中抢掠数日,又屡屡刺探幽州边城之地,闯入数村落劫掠,将百姓们皆赶入边地。
  刘徇当机立断,一面先派人入已被洗劫的村落中搜寻幸存百姓,一面又派人乔装,将匈奴老单于大限将至之消息送至东面鲜卑人手中。
  待将此二事定下,又重将此地攻防之势勘测清楚,观察匈奴侵扰迹象,循其踪迹,至其接下来要攻的要阳,先布下攻势。匈奴骑兵一至,先据守不出,再于其掉以轻心之时,猝然出击,一举击退。
  如此数次,虽未有大胜,却令匈奴屡屡挫败,焦躁不安,最后未忍耐住,忽然大举南下进攻。
  刘徇有备而来,联渔阳守军,与所率十万人,再有乌桓余部,不必奋战,便以多胜少,取得大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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