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早已定好出征之将卒,然檄文甫送至兖、豫二州,便有数郡守、诸侯等主动归附,更有豫州刺史杨瑞,亲自遣使,以表跟从之意。
如此情形,可见先前天下诸人对耿允之专权不满已久,只欠一共同声讨之机。
数日后,待诸事皆备,刘徇再度披甲,领兵西去。
临行前,他又在屋中寻那香囊。这回阿姝知他意图,便令他坐下,自去取了在针线匣中,早已做好的香囊来递给他。
刘徇手中还握着那没褪了色的旧物,此刻两相对比,不由笑了。
只瞧旧的那只,只是堪堪缝了个圆润的形来,一应的纹样,乃以笔墨描之,早已模糊不清,而垂下的络子,亦能瞧出是随意打的,如今已长短参差,卷曲不已。
而新的那枚,虽称不上多精巧,却能见边角处细密整齐的针脚,中间纹样也不再是随手描画,而是真真切切以针线绣出的兰草云纹。样式简朴,却令他心满意足。
他将那枚旧的好好存入盒中,又亲自去拣了些香片与香草放入新的那枚,系在腰间仔细看了看,方餍足的取下,直接塞入明日要穿的里衣中。
……
第二日,刘徇照例天未亮便已穿衣起身,用两口朝食,将要起身来将他送出屋的阿姝重新压回床上,举扇替她扇出些凉风,俯身去亲她额角与面颊,哑声道:“小儿,待我得胜,迎你去长安。”
阿姝面庞因睡意未消,在晨光熹微间浮现出娇憨的粉嫩,闻言眨了眨眼中水意,笑着冲他点头道:“我等着夫君。”
刘徇又亲了亲她,便起身离去。
阿姝又再睡了片刻,却觉睡意全无,索性起身,趁着清晨日光不大时,照女医与邓婉的嘱咐,在院中来来回回的走了两圈,舒展筋骨。
这一日本与往日一般,除了心中有些莫名寂寥外,皆无异样。岂知午后,忽有仆妇入内,道:“外头有位年轻的女公子,说是自信都来的王妹,来寻王后。”
阿姝正夹着几枚腌渍酸梅含入口中,闻言一愣,与雀儿二个对视一眼,俱是惊讶。
她忙起身至前厅,果见榻上坐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烟红色曲裾,长发在背后梳垂髻,正是刘昭。
“叔妹?”
阿姝步上前去,惊讶的唤了声。
刘昭一下抬眸,还未出声,与刘徇有几分相似的一双眼已先悄悄将她从头至尾打量一遍,最后将目光落在那微隆起的小腹上。
只听她轻咳一声,略有局促道:“我听闻二嫂怀了身子,便过来瞧一眼……”
她面皮薄,说了一半,后边的声音越来越低。实则她当日接了兄长的信,得知长安城中诸事,又知阿姝怀妊,心中竟还有些别扭的期盼,早早便在信宫中与冯媪一道,忙着去请医工等,可左右等了三月余,总不见人回来,再得信,又道暂不回了。
她一时没忍住,疑心是兄嫂怕她不懂事,不愿教阿姝回信都与她在一处,冲动之下,便自领了人赶来邯郸。
阿姝眼波一转,便稍明白了她的心思,遂一面命人去收拾屋子,一面亲自替她倒了冰镇的酸浆,笑道:“多谢叔妹这样关怀,我一切都好,只是害口有些厉害,女医说不便跋涉,便暂留在家中,倒烦劳你亲自来了。”
刘昭不由自主红了脸,低头讷讷道:“不麻烦,横竖我一人留在信都也无事。”
从前阿姝在时,即便没有刘徇,她日常也要过去问安,偶尔也能出信宫,寻樊霄一同玩乐。可近来,他们皆不在信都,实在令她烦闷不已,这才求了冯媪许久,再三保证,方得允许带人过来。
阿姝想是因怀了身子,越觉心中慈软起来,虽大不了刘昭几岁,却瞧她没了从前的拘谨,更多了几分孩子气的憨态,不由笑道:“叔妹若不嫌弃,不妨在此住下,恰能与我阿嫂作伴。”
刘昭正等这话,眼神登时一亮,飞快地瞥她一眼,故作肃然道:“不敢嫌弃,便在此逗留些时日。”
阿姝又问了两句信都二小子与冯媪近况,闻一切都好,方放下心来,略坐一坐,便领刘昭入府中去。
邓婉恰在院中命人拾掇屋子,此时也迎出来,与刘昭相见。
待将其安顿下,邓婉道:“王妹今日方至,且先歇下吧,后日恰有庙会,我与阿姝一同带你入城中一观。”
刘昭想起先前入城时,所见城中之景,与信都大不相同,自然同意。
待出屋走远,邓婉方道:“阿姝,你这叔妹,虽有些直率,到底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如今这般,也算不错。”
方才观刘昭,分明也是关心阿姝的,只面皮薄,话到嘴边,总不好意思开口直言。
阿姝亦点头:“起先她再年纪小些时,气性正大,因着太后的缘故,憎恶我本也是情理之中,如今听了她兄长与冯媪的劝诫,已然好了许多。我先前有些埋怨她,如今想来,她没了父母与长兄长嫂,也是个可怜的。”
她说着,挽起邓婉一臂道:“也多亏阿嫂总是待我这样好,我都是向阿嫂学来的。”
邓婉笑着点她鼻尖,想了想,又道:“她如今多大了?”
阿姝蹙眉想了想,忽然道:“不知生辰几何,似乎在九月里,今年应当要及笄了,想来还未行笄礼。我当替她备着才是。”
女子十五及笄,一辈子只此一回,算得是除了出嫁最重要的日子,如今刘徇不在身边,刘昭又再无旁的亲长,她这个二嫂自然得替她好生筹备着。
第88章 传书
许是因未住在自己家中, 刘昭第二日出乎意料的乖顺,晨起便循礼至阿姝院中问安, 却不料正遇邓婉领着已精神百倍的昌儿过来, 三人遂一同用朝食,昌儿则被乳母带去一旁玩耍。
刘昭本有些拘束, 然不过片刻,竟同昌儿玩得十分好,后来又去拜见赵祐, 待再一同出府往集市上去时,已全然放开了心性。
阿姝也不拘着她,派了数婢跟她一同去人多之处凑热闹,自己则与邓婉二人在人少处略走一走,买些寻常难见的小玩意儿凑趣。
刘昭直在外逗留了近两个时辰, 方领着提了大小许多物件的婢子们兴冲冲回来, 望着已悠然饮了一盏茶的阿姝与邓婉, 忽然脸红了一瞬,低头道:“我都好了。”
待回车上,她方取出买来的小泥车与弹丸等物, 道:“方才我见着这些小儿喜爱的玩意儿,便想买来送与昌儿。”
邓婉笑得大方温柔, 搂着昌儿接过, 又替他道谢。
阿姝道:“昨日我略想了想,再有两三月你便要十五了,不久有及笄礼, 如今你兄长不在身边,我先替你预备下,如何?”
刘昭眨巴两下眼,慢慢地又红了脸,拘谨道:“此事不急的,我还未许人家……”
女子十五及笄,多是许嫁后再行笄礼。
阿姝笑道:“无妨,只是替你备些衣物、发簪等,届时还是要你阿兄来做定夺。一会儿你可去选些布料纹样,我教人替你裁衣,若你愿亲动手做,也不错。只我的绣工不好,皆是旁人代劳,便来问问你。簪子你若有喜爱的样式,也可告知我,我替你画下,命人去制出来。”
刘昭愣愣的抬头看她一眼,又迅速移开,望着车帘低低道了声“好”。
到傍晚,阿姝去请刘昭同来用哺食。
邓婉自留屋中与赵祐同食,阿姝屋中只她二人。
刘昭本有些心不在焉,待见桌案上摆的几样小食里,竟有好几样是她平日爱吃的,不由越发出神。好半晌,待婢子们将杯盘碗箸收拾干净,漱过口,她腹中已踏实了,却忽然不声不响红了眼眶。
阿姝起先未发现,只扶着腰慢腾腾起身舒展筋骨,谁知一转身,却瞧见她默默伸手抹了把泪,忙惊讶问道:“怎么忽然哭了?可是想家了?”
她思来想去,今日并没有何事惹刘昭不快,只以为是想家了。
谁知刘昭忽然嘴角一瘪,抽噎两声,辩驳道:“我已不是黄口小儿 ,如何还会想家?”
阿姝给她递了块帕子,挺着肚子笑道:“谁道大了便不能想家?当初我出嫁时,居信都,也时常想家。”
她不但偶尔想家,甚至还千方百计的要刘徇将她放回去,盼着从此不再回信都才好。想到此处,她忽然掩唇笑了起来。
然刘昭却只道她当时想家,是因在信宫中受了许多气,想起自己曾也对她百般挑剔刁难,不由红着眼默默看她,忽然羞赧道:“二嫂,我……我知道错了。”
说着,眼泪又一颗颗地往下掉。
“我……我从前一直将你当作仇人般记恨,给你添了许多麻烦,都,都是我不好……”
她先前总对阿姝怀抱敌意,即便后来出了樊夫人之事,又经冯媪教导,令她收敛许多,甚至心中隐隐觉得赵姬并非那等恶人,可到底还未将心中芥蒂全然消除。直至数月前,收到兄长家信,将长安之变尽述,她方知,从前自己那般毫不讲理的刁难,是如何的小人行径。
直至这两日,不请自来至邯郸,见赵氏家中兄妹姑嫂如此和睦,越发令她自惭形秽。
“二嫂,你是不是还怪我,这才不愿回信宫去?我……过去都是我的不好……可在家中,我已同冯媪一起去寻了城中最好的医工,还有冯媪……她还给你缝了新衣裳,破奴和阿黛,也时常念起你……若是因我的缘故,我实在羞愧……”
阿姝默默望着她这愧疚难掩的模样,恍惚间想起前世的自己,轻信太后,却伤害了真心待她的兄嫂。
她忍住泪意,冲刘昭温和笑了笑,又伸手去抚了抚她额角碎发,柔声道:“我无法欺瞒你,说出全然原谅你这样的话。”
望着刘昭骤然憋红的脸颊,又抽过帕子亲替她擦了擦,继续道:“然我已然看到你近来的变化,亦心有感激。我未回信都,绝非因与你有芥蒂,只是听从医工之言,不长途奔走,你莫多心。”
刘昭通红的眼眶小心翼翼觑她:“真的吗?”
阿姝含笑点头,想起从前邓婉说过的话,耐心道:“我出嫁前,曾问阿嫂为何待我那样好。她道因她嫁给我阿兄,得了合意的郎君,爱屋及乌,因她爱我兄长,便会像兄长一样,将我当作亲妹妹般爱护。阿昭,我自问目下难做到我阿嫂那般抛开过往,全心全意的待你好。可你阿兄待我好,我是他的妇人,定也会试着好好照顾你。”
刘昭双唇紧抿着颤了颤,鼻翼翕动,忽然用力抹了抹泪眼,哽咽道:“我也会好好地敬爱二嫂。”
她又掉了几滴泪,待全拿巾帕擦净了,方望着阿姝凸起的腹部,暗含期待,问:“二嫂,我能摸一摸吗?”
阿姝低头望一眼腹部,本还娇俏似少女的面庞上顿时升起作为母亲的宽和温柔模样,教人瞧得心都平和了许多。她笑着拉过刘昭的手,轻按在自己腹上,缓缓地上下抚摸。
刘昭还红着的眼眶里满是惊叹与好奇,好半晌,抬眸真诚道:“二嫂,你定要平安的生下小子。阿兄不在,我也会替他好好照顾你的。”
阿姝望她的目光愈温柔,点头道了声“好”。
当夜,刘昭按捺不住心中复杂交织的情绪,提笔亲书一封,第二日一早便交人寄出,送予刘徇。
第二日起,便尽力地与阿姝、邓婉二人和睦相处,日日一处说话,一同玩乐,穿时兴衣裙,读家中藏书。
……
此时,刘徇正领兵自荡阴起,不到一月,便轻松连下朝歌、汲县、共县等数城,战果颇丰。
然他知此番将有硬仗,丝毫不敢松懈。待又一路沿太行山脉往河东郡攻城时,便遇郡守与都尉闭关据守,连攻十日方下一城。紧接着,率军围安邑时,便遇耿允手下大将军庄会率大军五万,渡大阳,来攻。
刘徇遂派樊霄与王戍二人先领五万人于解南迎战,其余人则继续留安邑。
樊霄与王戍二人分作两股,王戍设下埋伏,樊霄诱敌深入,未出数日,便大破敌军,更斩庄会,获其大量粮草军备等。
同时,刘徇连围安邑十多日,终于也将之攻下,数日后,将河东一地尽收囊中。
这月余,他收到邯郸消息,得知刘昭竟擅自自信都赶去邯郸,原本还有些担忧,然不过两日后,又收到刘昭亲笔书信,尽是对从前之事诚恳认错,更将当夜与阿姝之言一字不差皆记下。
他本因战事焦灼而心神紧绷,可待阅至“嫂言兄长待之甚好,既为其妇,定尽心待我”一句时,也不由地心生感喟。
一想起家中那妇人,虽与他的书信写得不那么勤快,每一回只短短一块丝帛,原来在家中,竟会这样对阿昭说话,他实在感到苦尽甘来。
她总算知道他待她,是真心的好。
于战时空隙,他忙提笔又写家信一封,洋洋洒洒上千言,尽是柔情蜜意,命信使送回邯郸去。
待信使快马加鞭赶至邯郸时,阿姝恰趁闲来无事,跟着婢子们学做了双寻常长靴,无甚纹饰,只是针脚结实耐磨。
她阅毕来信,会心笑了笑,仍是未写太多,只将刘徇信中所问之话一一答了,又添了句“腹中小子已渐能动,盼君归”,便将长靴与信一同交信使。
这一来一往,直过十多日,方又送回刘徇手中。
他捏着那短短一片丝帛,本还懊恼她仍是冷待,可再瞧那包裹起来的朴素长靴时,却惊喜万分,迫不及待舍了旧靴,恨不能入睡时也不要脱下才好。
然到回信时,他想了又想,将惊喜之心大书特书后,还是添了一句“莫要劳神,做靴裁衣之事,交旁人便可”。
他到底还记得她那不甚熟练的绣工,做个香囊尚可,靴子这样大,鞋底更是难纳,不由有些心疼。
如此书信来往,一月三两封,虽难解相思之苦,也能聊作慰藉,算相安无事。只是,到八月入秋,邯郸却出了事端。
这日,恰是秋季农忙之时,赵祐领数十门客同入田庄间。因怕阿姝觉闷,便趁天气晴好,带着她三人同行。
马车行至城郊阡陌田间,正是麦、棉丰收之际,除能见忙碌佃农外,还能观麦浪阵阵。因此行进不远,阿姝便与邓婉、刘昭二人一同下马车,于田埂间缓缓步行。
此间为赵氏土地,佃农皆识得赵祐,来往者一见阿姝三人,纷纷驻足问候,和善真挚,更有许多望着她隆起腹部,说了许多吉祥话。
本是一片热闹之景象,然络绎往来的行人间,却悄然混入三个身背稻草,作普通农夫打扮,身形魁梧的男子。此数人乍看并无异常,然若细观,便会发现他们除虎背熊腰外,更须发浓密,额宽面阔,略带阴沉之色的眼眸,竟泛着摄人的幽幽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