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安先取出一封帛书交与他:“子沛请先看, 此文如何?”
姜瑜稍一观便知:“此乃不久前,萧王向天下所发之《讨耿允檄》,虽文辞平实, 却言语犀利,一针见血。”
刘安遂收起,道:“不错。我早闻子沛才名,知你尤擅作赋,不知可否替天子与太后作文, 以讨逆贼?”
姜瑜闻言, 心中一沉, 蹙眉道:“大王谬赞,瑜年少时轻狂,不知谦恭虚心, 又蒙旁人不弃,才得此名。如今回想, 所作之赋, 皆空有华丽文辞,却无精神气象,实不敢当。”
刘安却不理会他的推脱, 道;“何故自谦?关中之地,何人不知你才名?如今大司马与萧王之战正酣,不论日后谁胜谁负,太后与天子俱不能再容其乱政。若你心中仍怀我汉室天下,欲在当世成就一番事业,便该投效明主。作此文章,正可替你再扬名。”
说着,他微微一笑,目光中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精光:“况且,不论大司马,还是萧王,皆与你有过节。此文由你作,必引天下人同情认同,最合适不过。”
姜瑜不由一震,直到此时,才渐渐明白,先前刘安数度暗中招揽,只怕便是已在为此事筹谋。
的确,他与耿允、刘徇二人皆有过节。在长安时,长姊成君所许之公孙偃,便是弃长姊而另娶耿允远亲,后更利用耿允之权势,屡屡欺侮挑;而在信都时,刘徇又因长姊行径,拔其舌,斩其手,令他姐弟二人蒙羞。
可若细究此二事,俱是长姊有错在先。况且,于刘徇,他还实在有些敬佩。
如今要他昧着良心,写这样的文章,将刘徇描述作一个不仁不义,十恶不赦,当人人得而诛之者,实在痛苦。
挣扎片刻,望着刘安紧紧凝视自己的目光,他暗暗咬牙,起身拱手道:“大王于我,有知遇之恩,于我长姊更是照顾有加。瑜当报答,且容些时。”
他入真定许久,刘安始终命医工好生照料他姜成君。如今姜成君虽因大受刺激,日渐呆滞无神,到底算性命无虞,衣食无忧,安逸富足。
刘安见他答应,这才移开目光,笑道:“甚好,我便给子沛一月时日。”
姜瑜未再多留,稍言数句,便自退去。
浑浑噩噩行至王宫外,脑中却猛然飘过个熟悉的面孔。
方才刘安那两位夫人的样貌,岂非正与赵姬各有三分相似?
……
河东之地,耿允领大军一路行来,愈近夏阳,愈闻萧王大势已去之流言甚嚣尘上。
军中人人喜不自胜,更有不少部将先行松懈心神,饶是耿允稍有告诫,也无作用。耿允自以为胜券在握,便也未多加整顿。
却不料,一路顺利地行至离夏阳只三十里处,欲先驻扎时,竟与南北两面夹击的突袭!
猝不及防之下,军中方寸大乱,又因人数众多,乌泱泱一片,如一盘散沙,教两边稍一出击,便四下溃散。
耿允大惊失色,勉力镇定心神,急传军令,令众人稍安勿躁,全力迎敌。
然军心已散,此时大声疾呼已是无用,只得眼睁睁望着十万众,生生逃散近两万人!
而那南北两面偷袭者也未恋战,一见得手,便赶紧撤退,往夏阳方向去。
待这仓促一战暂收,耿允已是气得面色铁青,当即召诸将一同商议。
诸将已自乱阵脚,议论纷纷,满是焦惧之色。但听耿允一声怒喝,道:“肃静!何人再敢多言,处以军法!”
说罢,拔刀便斩断一根枯木。
众人望那断作两截,切面光滑的枯木,这才渐渐静下。
“分明是胜券在握的一仗,缘何稍有偷袭,便自乱阵脚?”耿允冲众人怒目而视。
又是一阵责骂后,方有人道:“大司马,那刘徇已是不行了,只怕今日之偷袭,不过是其部下所为的困兽之斗。”
旁人纷纷赞同:“不错,横竖就要咽气的,怕他作甚?咱们且在此等着便可。”
耿允稍一思量,沉了半晌的阔面上终于有一丝松懈,道:“那便在此等着,耗也要将那竖子耗死!”
他转身斟酌半晌,又亲自提笔写了一封劝降书,交人送至夏阳。
若能兵不血刃,自然最好。
待那信送至夏阳,由守军送入营中,交刘徇手中,他便将那信先由诸将传阅:“诸卿以为如何?”
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可有谁想先降的?”
底下众人不由皆捧腹大笑,道:“耿允那厮着实好骗,竟都信了!”
更有人道:“不错,瞧瞧他手下那些散沙似的人,稍一战便吓跑了那样多,何足为惧?大王,不若咱们马上便杀过去!”
刘徇先由着他们欢畅笑够了,方道:“我方才问,可有谁愿去降的?若没有,我便直接点了。”
众人俱是一愣,渐渐的才明白,他这是要令人诈降,引敌上钩!
王戍手下的陈义率先出列,道:“大王,我愿去!”
陈义本不过一伍长,因先前秋狝时表现出众,为刘徇赏识,后来又屡屡立功,如今已是校尉。
刘徇打量他片刻,点头道:“不错,便是你了!”
若是郭瞿等追随他多时,颇受器重的老将诈降,反令生性多疑的耿允不能相信。然陈义为他麾下后起之秀,军职又稍低,更非他旧部,而出身自西山赤巾,于他病危之际,生出异心,才是自然而然之事。
他当即命人刘季等人先去城楼之上,大声喝骂耿允小人,表坚决不降之意,又假作全军戒严,不许扰乱军心,擅自出降。
到得夜间,再令陈义悄悄潜出军中,往耿允军中递信,言其愿归附,若大司马明日攻城,便可替其直接打开城门。
耿允得信,在帐中与诸将共议。
诸将皆道:“既然有人归降,明日不妨一试。横竖早晚要攻。”
耿允又将陈义此人之名细细想了想,果然不曾听过此名,再见他心中道是西山匪寇出身,只是个小小校尉,才信了七八分,沉吟许久,道:“明日先领五万人去攻,其余三万留守,随时来援。”
却不料,如此正中刘徇下怀。
第二日,耿允领兵攻城,见城楼上守卫森严,未多时,城门却果然打开了。
一时间,众军既惊且喜,不疑有他,直接入城。
恰此时,城楼上埋伏的弓箭手忽然露面,不由分说,便有如雨的箭镞嗖嗖射来,一下将其打得猝不及防。紧接着,城中又忽然涌出无数兵卒,手持□□大刀,精神振奋地拼杀起来。
耿允大惊失色,心知中了埋伏,正要掉头回去,却又见来路已被埋伏两旁的刘季等截断。
慌乱间,更见不远处城楼上,本该“卧床不起,时日无多”的刘徇一身甲衣,正双手背后,面带微笑地望着有如瓮中捉之鳖的自己,登时气得大骂:“刘徇,汝真小人也!”
刘徇却不理他,只令旁人架来一张罕见的大黄弩,张臂拉开。
大黄弩之力量与射程绝非寻常弓箭可比拟!
耿允大惊失色,顾不得再怒骂泄愤,慌忙掉转马头便要奔逃。
然此时已迟,未逃出一丈,只听“嗖”的一声,长箭破空而来,竟是直直插入其后背!
众目睽睽下,但见耿允怒目圆睁,口吐鲜血,身躯晃了晃,“咚”的一声,坠马倒地。
城楼上顿时爆出一阵欢呼,数人齐呼:“耿允老贼已死!尔等速速投降,可免一死!”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又解决了一个!
第93章 犹豫
那高呼之声由七八人始, 渐有更多人加入,至数百人齐呼, 更有人于城楼之上击鼓, 声势震天,响彻四方。
城门内外仍在奋战的耿允残部纷纷怔住, 抬目望去,正见刘徇闲闲而立,居高四顾, 谈笑间尽是王者风范,更见耿允果然已背后插箭,满身鲜血的扑地不起,双目怒瞪,仿佛死不瞑目的样子, 不由偃旗息鼓, 渐渐屈服, 丢盔卸甲而降。
一时间,夏阳城内外,俱是刘徇麾下之高声欢呼——执掌朝政数年之久的大司马耿允, 终于被萧王彻底杀死!
长安城近在眼前。
……
当日,军中十万众, 于夏阳城内外举手同庆, 入夜后,更是难得经了刘徇的允许,饮酒食肉, 相聚作乐。
反观耿允部下之降将,则战战兢兢,聚缩在一处,等着刘徇发落。
旁人尚好说,那些大小将领中,有数个,曾是刘徜门人,刘徜被害后,为免牵连自己,便转头倒戈,跟从耿允,更有曾上奏唾骂刘徜者。
饶是都道刘徇宽仁,也免不了一阵心焦恐慌。
数十人一番商议后,便一齐跪到刘徇帐外,高呼:“臣等罪过,请大王降罪!”
刘徇坐于帐中,面色早已阴沉下来,闭目片刻,默然不语,待外头诸人渐渐心慌,方换上温和笑意,慢慢踱步而出,双手背后,和悦道:“诸位何罪之有?”
众人面面相觑,反而不敢开口。好半晌,方有一人战战兢兢道:“大王,我等……愧对大司徒……”
刘徇容色不变,只黑沉沉眼底闪过嘲讽,不过一瞬,便亲自去将人一一搀扶起来,笑道:“何出此言?当日之情形,诸位皆是迫不得已,我心中有数。既已降我,我便绝不为难,快请起吧。”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将信将疑,犹豫片刻,念起其过去为人,终是渐渐信了,冲刘徇拜了又拜,直赞其宽仁大度,方放心离去。
然待人一散,刘徇再回帐中时,原本和煦的面容又迅速沉下,独坐片刻后,提笔在竹简上列出数个名字,又将刘季唤入,交与他道:“这几人,寻个机会,起一起他们的底,到时候便装作意外,都除掉吧。”
刘季一凛,先拱手应是,待接过一看,便心中有数,领命下去。
那上面所写之人,分明是先前大司徒遇害前,先已嗅到风向,却非但袖手旁观,更暗中落井下石之徒。
眼下这些人混在寻常降将间,既然不能光明正大杀之,便只有如此。
待军中欢腾气氛稍淡,郭瞿等便又入帐中劝进:“大王,耿允已死,臣等恳请大王早日入长安,以安眼下局势。”
刘徇先给众人都落了座,再一一嘉奖夸赞一番,才道:“此事暂且不急,长安尚有天子坐镇,我本诸侯,若无天子诏,不得入长安。君侧奸臣已除,如今需待天子做决断了。”
说罢,他取出已然写好的帛书,交予郭瞿等人传阅。
书中劝天子早日重新选贤任能,重振朝纲,匡扶汉室之江山,更向天子陈情,声明已故之大司徒刘徜所蒙之冤,请天子准其入城,重断此事,揪出主谋,重重惩处。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为何箭在弦上时,刘徇却忽然停滞不前,仍是伏低称臣,丝毫未有将成霸业之气象。
尤其西山赤巾一系,更是急道:“我等跟从大王,便是以为大王仁义有韬略,堪负大任,如今天子不过一黄口小儿,这偌大的天下,哪里是小儿能肩负起的?路在近前,大王何必如此自谦?都是高祖后裔,缘何这飘摇江山需交一弱势小儿手中?”
旁人纷纷应:“不错!我等随大王出生入死,杀敌无数,为的不是从此听那黄口小儿的调遣!”
一时群情激愤,眼看就要有人忍耐不住,直接将劝刘徇自立为帝之言脱口而出。
郭瞿忙拱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道:“诸位,且听大王之言。”
见众人静下,刘徇方踱步上前,先冲众人深深作揖,道:“徇先谢过诸位,如此信任,曾于危难落魄之际,也未曾弃我而去,此等情谊,我自记在心间。”
“然此行之目的,自数月前便已阐明,乃清君侧之奸臣。如今奸臣已诛,目的既成,便该明白为臣之本分,即便我还有点私心,也不过是想为兄长报仇罢了。”
说罢,他满面俱是为难惭愧的模样:“难道诸位还要令我作那为万千人唾骂,愧对汉室先祖,篡权夺位之乱臣贼子吗?如此,又与耿允有何不同?”
四下皆静,这些臣属们面面相觑,一时摸不清他到底何意。
郭瞿细细体味他话中深意,又将方才所阅之书回想一遍,方明白了些,道:“大王所言甚是,如今正是该尽为臣之本分的时候。选贤任能之事,乃至替大司徒昭雪之事,皆只能由天子为之,旁人不可僭越。”
他说到“选贤任能”与“昭雪”时,格外的加重语气,令众人渐渐明白。
这是在给天子个体面的机会。
选贤任能何意?分明是令陛下退位让贤;揪出主谋何意?分明是劝太后自行认罪。
如此,尚能给那对孤儿寡母留个体面。若天子能主动让贤,兴许日后还能做个寻常诸侯,自回封地,安逸富足以渡余生。
一番回想,众人疑心焦虑稍散,才一一退去。
郭瞿却特意留在最后,待无旁人时,方蹙眉凝重道:“大王何时变得这般心地慈软?”
刘徇面色一僵,随即笑道:“君卿何出此言?”
郭瞿也不避讳,直言道:“瞿从大王数年之久,虽不敢称对大王脾性一清二楚,却也自认略熟悉一二。大王平素虽为人处事的确宽仁大度,然在大事上,却从无心慈手软之时。如今耿允已除,即便大王明日便将天子废了,如今也没人敢再多言。然大王却忽然如此,似要放其一条生路,难道不知,斩草而除根的道理吗?即便天子胸无大志,也难抵挡别有用心之人将其利用。”
刘徇面无表情,挥手道:“罢了,君卿,我心中有数,段不会教此事发生。”
郭瞿却并未继续咄咄道:“大王,可是因王后之故?”
刘徇闻言,骤然变色,难得一见的不假辞色,道:“君卿,慎言!”
郭瞿面不改色,直接拜道:“瞿亦请大王三思。”
二人头一次意见相左,针锋相对。刘徇怒目片刻,终是以指节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叹息一声,艰涩道:“君卿放心,我觉不会令大伙儿辛苦拼杀而来的基业付之一炬。”
……
第二日一早,将夏阳诸事安顿好后,又将昨日之帛书交郭瞿,令其三日后送往长安,并特嘱咐,给天子一月期限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