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山间人
时间:2020-07-10 09:28:21

  只见刘徇微微一笑,先扫视四周,才略一躬身,行礼道:“徇拜见太后。”
  紧接着,在章后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倏然抬头,笑容不变,目光变冷,道:“吾兄徜,丧命于此,徇一日不敢忘。”
  章后忙指着底下长跪的众人道:“刘徇,你身历两朝,当知我与陛下的逼不得已,一切只怪耿允!他的眷属皆在此,妻妾也好,儿孙也罢,任你处置!待你了了家仇,我即刻让陛下下旨以你辅政!”
  凄厉的声线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却教刘徇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蹙眉挥去心中异样,只淡淡冷笑:“多谢太后提醒,害兄长之人,徇必一个也不放过。”
  说出此话,又令他心口莫名一震。
  然这是他期待了整整三年的时刻,绝不容一丝犹豫。
  只见他一抬手,周遭兵卒纷纷张弓搭箭,对准殿中那数十人,与高座之上瑟瑟发抖的章后。
  便于他挥手下令放箭前,章后忽然颤声指他道:“刘徇,你娶了我的女儿为妻,怎可杀她生母!”
  刘徇脑中忽然一阵疼痛,恍惚间,竟见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戚戚然落泪,决绝地拔剑,刺入章后心窝间。
  他胸腔间一阵躁郁,不过一瞬,面上便再没了方才的淡然平静,转而变作冷凝森寒。
  “阿姝那样好,有你这般的母亲,实是她之耻。”
  说罢,再不顾她惊颤惶恐,风度尽失之态,将扬起的手毫不犹豫挥下。
  一时间,无数支箭密密麻麻射出,织作一张密不透风的箭网,将殿中之人射得体无完肤,淋漓鲜血四处流淌,惨然可怖。
  太后既死,大仇得报。
  刘徇无心多看,遂转身离去。
  心中沉甸甸三年的重压忽然卸去,令他一下难以适应,甚至隐隐觉出些莫名的窒闷与痛苦。
  恰此时,郭瞿等已将被挟逃至城门处的少帝刘显带回。
  刘显本就怯懦胆小,今日逢此巨变,已是吓得哆哆嗦嗦,腿脚虚软,此刻竟是由数个兵卒架在中间行来。
  他目光一触及刘徇,便又是一哆嗦,双唇颤抖着问:“萧,萧王,朕——我的母后,她如何了?”
  刘徇撇撇唇,勉强露出个温和的笑意:“陛下,太后已然薨逝了。”
  刘显面色又是一白,眼眶迅速泛红,渗出许多眼泪来,待目光再瞧见台阶之下,关汉落下的那一滩血迹后,竟是两眼一番,直接晕了过去。
  刘徇蹙眉,命人将其送去歇息,随即问一旁郭瞿:“君卿,情况如何?”
  郭瞿眼神莫测地望一眼不省人事,被人架走的刘显,躬身道:“大王,方才臣于宣平门外拦截,正追上刘安,那厮狡诈,一见追兵,即刻便抛下天子,仓惶而逃跑。臣已派人去追,目下仍为捉住。”
  刘徇眸中闪过冷芒,点头道:“咱们的将士们已经数月疲战,自然比不上他的人,坐观虎斗后,正是精神百倍的时候。”
  郭瞿却并未再多说刘安,只又望一眼尚未全然消散的刘显背影,低声道:“大王预备如何处置天子?”
  刘徇又觉眉心一阵刺痛,深吸一口气,道:“令天子退位让贤吧。”
  郭瞿眸中一凛,面色沉下,未如往日般恭敬,肃穆道:“看来大王并未将臣那日之言听入心中去。”
  刘徇心中有些不耐,更有些挣扎,一时不语。
  “是因为王后。”郭瞿直直盯着他,忽然笃定道,“大王,切勿因美色误事。”
  刘徇双眉越蹙越紧,忽然扬声道:“君卿,她是我妻!”
  郭瞿却言辞愈犀利:“当初瞿愿跟从大王,除因大王慧眼赏识外,更因瞿相信,大王能救天下苍生与水火间,能令分崩离析的汉室江山重复一统。除我之外,定还有许多一心追随者,与我有同样期望。大王,若不能除后顾之忧,这数年来的艰辛血汗,岂非一不小心,就要白费?”
  “君卿,我有我的难处。”刘徇心中翻搅如刀割,一面是阿姝,一面是理智与大义。
  挣扎许久,他终是颓然垂眸。
  “罢了,我明白了。”
  郭瞿见他如此抉择,方松一口气,赞道:“大王到底未曾失了底线。”
  刘徇不耐挥手道:“这两日天子下退位禅让的诏书来,便封他作陈留王。”
  于郭瞿陡然僵住的面色下,他又沉声道:“赴封地途中,扮作意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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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禅位
  永兴三年十一月十五, 少帝刘显告祭祖庙,高庙使蒋赞持节奉玺绶禅位于刘徇。
  册曰:“咨尔萧王:昔者帝尧禅位于虞舜, 舜亦以命禹, 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世道倾颓, 各失其序,降及朕躬,寰宇颠覆。赖萧王神武, 拯肃四方,以保绥我宗庙。皇灵降瑞,人神告徵,佥曰尔度克协于尧舜,用率我唐典, 敬逊尔位。天之历数在尔躬, 允执其中, 天禄永终;君其祇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
  刘徇居大司徒府中, 于天子禅让后,三度上书辞让, 终于十一月二十六, 登受禅台称帝,改元初平。
  两日后,十一月二十八, 刘徇奉废帝刘显为陈留王,即日便启程赴封地。
  做了三年天子,刘显一朝降为诸侯,除了狼狈,更有无限惶恐与惧怕,还未启程上路时,便已先病倒,被数个仆从一同搀到了马车上,亦是瑟缩着不敢面对旁人目光。
  马车外刮着冰凉如刀割的西北风,一阵一阵呼啸着吹开车帘,令他不住得牙齿打颤,苍白面颊亦生出几分红血丝来。
  照顾他多年的老宫人心有不忍,顶着寒风跟在马车旁低声道:“大王节哀,天下变了,太后薨了,无人照拂,大王还年轻,要更爱惜自己才是。”
  刘显苍白憔悴的面上显出几分异样的惨淡,喃喃道:“母后……薨了……”
  章后当日之言又回响在耳边,刘徇已将太后杀害,下一个便是他这个废帝了吧?
  这般想着,他稚嫩的面容越发僵硬,甚至低低笑出了眼泪:“先前,我还替阿姊担忧,哪晓得短短数月,自己已经落得这样的境地……”
  那宫人叹息,安慰道:“想来……王后——赵姬若还念旧情,当会替大王说话……”
  如今刘徇虽已登基为帝,却尚未立皇后,赵姬仍是王后。然刘徇身边并无其他姬妾,听闻他对赵姬亦是十分喜爱,应当不久便会封为皇后。
  刘显却面目沉沉,再无波澜。
  车马行得不疾不徐,出京兆尹不久,便遇上一队山匪模样的人,约莫数百人,个个身形魁梧,短巾裹头,络腮胡须,粗布麻衣,手持刀枪,拦截于道间。
  领头护送的校尉猛一勒马,挥手高呼:“大胆,何人敢拦截陈留王之车架?”
  那群山匪却是不言不语,忽视一眼,直接一拥而上。
  登时,猎猎寒风间,这处前后不见来往者的空旷道上,刀枪碰撞,人沸马嘶,鲜血淋漓。
  ……
  是夜,长安大司徒府中,刘徇处理政务直至深夜,方熄灯欲回屋安寝。
  先前攻城时,虽未大肆破坏,到底也没挡住一些肆意作乱者,趁着大变之时,入长乐、未央、建章等皇家宫殿中大肆抢掠毁坏,因而这几处宫殿,如今皆损毁过半,如未央宫,更是被人纵火,烧了整整七日方熄,目下正是一片废墟。
  刘徇初登为帝,也并未下令大肆修整宫室,只一如从前的简朴作风,日日于大司徒府善后理政。
  才行出书房,却听有仆从匆忙奔入,跪道:“陛下,陈留王今日于弘农遇山匪袭击劫掠,一行人……尽数身亡。”
  刘徇脚步一顿,随即面色莫测,仰头遥望漆黑夜空,许久微微闭目,道了声“知道了”,便让人下去,独自缓步往寝房去。
  ……
  深秋十月,天朗气清,碧空无云。
  他一身银甲,领十万人兵临长安城下,日出而攻城,一鼓作气,不过半个时辰,便于安门寻到突破,顺利入城。
  城中尚有守军负隅顽抗,他手持长刀,驾于马上,一骑绝尘,拦者俱是一刀毙命,不出片刻,寒意森森的刀刃上便沾满了温热的血光。
  蛰伏三年,此刻他心中毫无杂念,只等着冲入长乐宫,手刃那杀兄的仇人。
  宫中寂寥而凋敝,长信宫那对母子,穷途末路中也的确垂死挣扎,将错皆推至已死的耿允身上,更拿他家眷作交换,以辅政作诱饵,引他心动。
  他只冷眼嘲讽地望着,只觉眼前雾蒙蒙一片,见底下跪着的众人间,忽有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妇人,冲他说了句什么。
  他听不真切,更看不真切那妇人容貌,只能瞧见她氤氲了水汽的眼眸,格外动人而熟悉。
  他听见自己答应了她的要求,又见她起身登阶,将长剑送入章后心窝。
  这一幕熟悉又陌生。
  他拼命地想拨开眼前的朦胧迷雾,上前看清那妇人容貌,可不知为何,脚底仿佛生根,只得一动不动地立着。
  心中涌起阵阵莫名的恐慌,然手上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竟毫不犹豫地挥下。
  登时,成百上千支箭密密麻麻朝那些人射出。
  便是此时,他猛然看清了那妇人模样。
  竟是阿姝。
  ……
  寒冬时节,天亮得更迟些,鸡鸣阵阵时,漆黑的夜色仍未见半分晨曦。
  刘徇却已自床榻上猛然惊醒,深深喘着气,许久才察觉已是满身冷汗。
  他缓缓起身,坐到榻边,就着黑暗倒了杯冰凉的茶,一口饮下,阵阵寒意令他脑中顿时清醒。
  方才的梦境,太过真实。分明是如出一辙的场景,却又处处透着不同。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只觉心底涌起深深恐惧。那是阿姝,他如何会如面对陌生人一般,径直下令杀之?
  梦境里的凄惨景象仍历历在目,他忽觉心口剧痛,仿佛那无数支箭俱射入了自己心窝一般。
  静坐许久,直至天渐亮了,他心底仍是空落落一片,不安之感越发强烈,最终霍然起身,待穿戴齐整后,道:“今日午后便启程去洛阳吧。”
  他本打算将余事好好收尾,待后日再启程往洛阳去。可如今心中实在不安,所幸早些启程,将政事一道带去处置。
  侍奉的仆从本已跟从刘徇多年,一瞧便知他是挂念着赵姬,忙下去布置。
  当日晌午,刘徇便领千余人往洛阳赶去。
  虽已登临为帝,却仍是简朴如前,出行洛阳,亦如从军时一般,轻骑而行,未见巍峨仪仗。
  估摸着日子,阿姝将要临产,他曾答应了她,会回去陪着她,即便长安有再多政事,也只得挪到洛阳去处理了。
  这一路快马加鞭,刘徇终于赶在十二月初七这日,抵达洛阳。
  因不愿阿姝亲自来迎,他特地没令早将抵达时刻告之,只自入了南宫,往长秋宫去寻她。
  因产期将近,阿姝这两日也不敢再往别处行,只日日在附近几座宫室间慢行。
  刘徇来时,正见她浑身裹得严严实实,挺着又大了些的肚皮,由数个婢子伴着,扶着廊柱慢慢地行走。
  他不禁停下脚步,缓缓松了口气。
  先前心底始终弥漫的不安,终于在见到她时,烟消云散。
  她仍是好好地等着替他生养子女,并未在长乐宫里被他亲手下令杀死。
  他快步上前,一言未发,只自侧旁将她兜头搂住,将脸埋在他发间,深深吸气,嗓音暗哑道:“阿姝,我回来了。”
  阿姝静静由他搂着,伸手去抚了抚他的臂膀,皎洁柔美的面庞因怀妊而浮肿,却反更添了几分饱满丰盈之美。
  她微微笑着,噙着两朵酒窝,柔声道:“夫君,我盼你已久。”
  刘徇吃吃笑了声,自她发间抬起脸,凑过去在她额角亲了亲,又抚了抚她腹部:“我的小儿,战歇事了,如今我只等你平安地诞下一儿半女,便要封你作皇后了。”
  饶是这日日暖天晴,北风吹过时,仍会带起彻骨寒意。
  阿姝本因他方才那皇后之言发怔,经寒风一吹,方回过神来,双眸微湿望着他。
  她这辈子,自决心嫁给他那日起,便知他日后将登临天下,却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要做他的皇后。
  即便数月前,他胜利在望时,也未曾有过这样的许诺。
  刘徇低头去吻她眼眶,低低道:“我只盼你能平安,往后与我共赏这大好河山。”
  阿姝将脑袋靠在他肩上静静听着,点头道了声“好”。
  ……
  傍晚,二人用过哺食后,又见了刘昭等,好一会儿方能在屋中静静歇着。
  刘徇坐在榻上,仍如从前般亲自替她按揉双腿,梳理长发,并未有半点帝王架子。
  阿姝始终笑望着他,待婢子们皆退去后,道:“妾是否要称夫君一声‘陛下’?旁人已皆改口,妾也该守规矩才是。”
  刘徇俊秀的面目露出些许莫名的神色。
  他仔细将她垂落在肩侧的长发拢好,摇头道:“为何要改?你便是一直如从前一样唤我才好。我本也不是正经王侯之家出身,论起来,我父亲这一支,已没落了数代,我少时清贫,家境更比不上你赵氏之万一,如今做了皇帝,更不该忘记从前的清苦。有你时时在旁,恰好能提醒我。”
  阿姝听着他始终未在自己面前称“朕”,只觉窝心。
  刘徇透过镜中看她,只觉心口沉甸甸,挣扎半晌,犹豫开口道:“小儿,有一事,我还未同你说。陈留王——”
  他正欲将刘显薨逝之事说出,然话未说完,却忽见她峨眉紧蹙,皎洁的脸上闪过痛苦的神色,口中亦是一声痛呼。
  他心中猛地一惊,也顾不上未说完的话,忙问:“阿姝,怎么了?可是腹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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