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宛如老妪的脸上满是欣喜,似乎没料到今年的祭品会有两个。
它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似乎拿不定主意从哪个开始下手。
小顶用尽全力把石块照着那怪物腿上掷去。
这身子力气小,但她到底习过武,准头很好,石头打中了怪物的独腿,它显然被这祭品不自量力的行径激怒了,决定先解决她。
它张开大嘴嚎叫了一声,伸出铁钩似的利爪,向小顶扑过来。
苏毓终于相信这小女童是修士了,方才他一见这怪物,身子都僵住了,她却还敢用石头掷它。
且那一下掷得又狠又准,呼呼带风。
小顶的身法、眼法底子都在,灵活地往右侧一避,躲开了一击,大声道:“快跑!”
苏毓咬了咬牙,转身向林子里跑去。
白猿一击落空,一抬头见另一个祭品竟然想跑,扔下小顶便朝苏毓背后抓去。
说时迟那时快,两树之间忽有一道金光闪过,将他弹了回去。
小顶松了一口气,她阵法一直学得不怎么样,幸好前阵子师父逼着她把功课补了上来,这会儿救了自己一命。
白猿连吃了两次亏,越发狂躁,三脚着地,像山猫似地朝小顶蹿过来。
小顶一矮身,顺势用双手举起弯刀,刀刃在它前肢上划出一道口子,浓稠的血喷溅出来,沾在小顶衣袖上,顿时蚀出几个窟窿,她感到胳膊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似乎起了水泡。
她来不及查看伤口,黑面白猿又扑了过来。
小顶提刀劈砍,那白猿忽然往她右侧一闪,后足轻轻点地,灵巧地一旋,高高跃起,向着她右肩抓来。
小顶闪避不及,胳膊被她抓了个正着,一阵剧痛袭来,她手不由一松,刀飞脱出手,“锵啷”一下落在一边。
她的胳膊上被利爪割开了四道血口子。
白猿乘胜追击,三足甫一落地又蹿了上来,迎面把她扑倒在地,双爪嵌进她肩头的血肉中,呼哧呼哧对着她的脸喘气,一股腐臭熏得她几欲昏厥。
她抬腿踹它肚皮,奈何力气小,那妖怪又皮糙肉厚,被她踹两脚就像挠痒痒似的。
小顶脑海中闪过很多凌乱无序的画面,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似乎也经历过这样险象环生的场面,只是那时候留下与妖怪搏斗的是阿毓。
那时候她逃出十来步远,不知怎么改了主意,又跑回去,刚好看到白猿要对着阿毓的脖子咬下去,她不知哪里来的胆量,捡起刀,用尽全力朝妖怪后脑勺砍去。
想到这里,忽听那猿猴嘶吼一声,松开她的肩头,转过身,后脑勺上赫然插着一把弯刀——阿毓像她一样折返回来了。
小顶忍着疼从地上一跃而起,趁着那猿猴伏低身子蓄势待发的当儿,将它后脑勺上的弯刀拔了下来。
白猿吃痛,犹豫了一下,转过身袭击小顶,小顶竭尽全力举起刀,照着它的肚子砍去,“嘶拉”一声,弯刀划开了白猿的肚子。
毒血飞溅出来,小顶赶紧抬手挡住头脸,袖子被融去大半,胳膊上起了好几个大水泡,脖子上也溅到了一点。
不过她顾不上疼,赶紧补上一刀。
白猿捧着肠子,用单脚跳了几下,终于倒地不起。
小顶长出了一口气,见苏毓一动不动站在一旁,盯着白猿腹上的口子,走过去碰碰他的手:“怎么了?”
苏毓抬起眼,大眼睛里却没了神采,指指猿猴,木木地道:“它……”
“别怕,妖怪已经死了,我们把它杀了。”
苏毓听了这话,浑身颤栗起来:“阿娘身上也有血……阿娘肚子上也有口子……”
他茫然地望着小顶:“我阿娘是不是……也死了?”
顿了顿,小心翼翼道:“爹爹杀了阿娘,是因为我不乖吗?”
小顶恍惚觉得他曾问过自己同样的话,那时候她只是个懵懂无知的稚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大约也没有回答。
如今她知道了。
她扔了刀,走过去紧紧抱住他:“不是你的错。”
她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裳。
“真的?”苏毓茫然无措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希冀,“那阿娘会醒过来吗?”
小顶道:“你阿娘去了天上,她会在天上等你的。
“你会遇上最好的师父,拜入世上最好的门派,变成世上最厉害的修士,修成正果,得道成仙。到那时候,你就能再见到你阿娘了。”
她顿了顿,腆着脸道:“你还会有个世上最好的徒弟。”
苏毓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天上来的。”
苏毓皱了皱眉:“可你还是没变成大人。”说话不算数。
“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是大人啦,”她牵起他的手,“走吧,天快亮了。”
苏毓抬起头,看看遮天蔽日的枝叶,他们在密林深处,根本分不清白昼和黑夜。
“你怎么知道的?”他疑惑道。
小顶笑了笑,因为她隐约听见鸡鸣声了,还有店主人卸下门板的动静,梦快醒了。
她忽然想起来,该趁机告诉师父她变成了炉子,眼下在哪儿,兴许他会记得呢?
可刚想开口,她就像贴上水膜的碧茶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得作罢。
“你的胳膊痛吗?”苏毓看看她胳膊上的水泡。
小顶摇摇头,她感觉不到痛,反倒觉得经脉中灵气涌动,像百川入海一样往丹田中汇聚。
不知不觉中,她的灵府又能打开了。
“你等等。”她停下脚步,从灵府里掏出一个小玉盒。
苏毓看不清她的动作,只觉得像变戏法一样,一眨眼她的手上就多了个小盒子。
小顶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颗小小的琥珀色丹丸:“这个给你吃。”这是她用吃下去的几百根棒糖炼成的糖丸。
苏毓好奇道:“这是什么?”
小顶想了想道:“是世上最甜的东西。”
“给我的?”
小顶点点头:“张嘴。”
苏毓乖乖张开嘴。
小顶把盒子往他嘴上一扣,然后把空盒子收回去,喃喃自语道:“盒子我还要的……”
丝丝缕缕的香甜在口中弥漫,渗进他的心里,苏毓微微睁大眼睛。
她没骗人,这真的是世上最甜的东西,好像能甜上一辈子。
两人手牵着手在黑暗的树林中走着,渐渐的,树木变得稀疏起来,淡淡的晨曦从枝叶间漏下来。
小顶感到自己的脚步声越来越轻,她的身体也一点点融化在光里。
她知道该道别了,但舍不得松开手,他们似乎应该这样手牵着手走很久,从南走到北,从春走到冬,一直走上几十年,几百年……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走到了树林的边缘,长空中传来一声鹤唳。
小顶循声望去,见一个穿着天青色道袍的男子驾鹤飞来,不由弯起了嘴角。
那是她的师祖、苏毓的师父纯元道君,掩日峰到处都是他的画像。
纯元道君从鹤背上跳下来,落在苏毓面前。
苏毓后退了两步:“你是……”
纯元道君弯下腰摸摸他的头顶:“贫道是归藏派的修士,道号纯元,掐指一算,算到与你有师徒缘分,你要不要拜我为师呀小毓?”
“我……”苏毓转过头一看,却见走在他身边的小女童不见了。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归藏弟子了,”纯元道君强买强卖地拉起他的手,“我们归藏有很多好吃好玩的,膳食特别好,还有长毛大狐狸摸,有会喷火的大鸟玩……”
苏毓走一步回头望一眼。
纯元道君道:“你在找什么?”
苏毓喃喃道:“小顶……”
“哦哦小鼎啊,我们归藏也很多啊,铜的金的都有,大大小小各种尺寸,等你大些为师教你炼丹……”
师父带着他乘上鹤,向杳芒的天际飞去,初升的朝阳洒落在他肩头,驱散了阴冷黑暗的噩梦。
他睁开眼睛,发现四周一片刀光剑影,而他的舌尖仍旧萦绕着甘甜。
第82章 转眼成空
广袤无垠的沙碛中, 四个傀儡人已没了声息——他们的“生命”与主人的气海相连,只要主人不死,他们也不会死, 但受损太严重便无以为继。
来截杀苏毓的死士却还剩下七个,七人以自身为阵眼,结成七星阵, 将螣蛇围困在中间。
阿银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奋力地扇动着受伤的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它的银尾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被累火烧得焦黑,绽开的皮肉中汩汩地淌出血, 在身下的沙地中流成一条蜿蜒的小河。
它明亮如炬的金瞳失去了神采,雾蒙蒙的, 仿佛蒙上了一层白翳,这时候就算把垂涎已久的主人扔进它嘴里, 恐怕它也没力气吞咽了。
饶是如此, 它还是竭尽全力地卷起尾巴,替主人挡住从侧旁袭来的一剑。
锋利的剑身深深地没入它的身体, 疼得它忍不住抽搐扭动。
又一把剑从另一侧袭来,它举起千疮百孔的左翼护住主人, 长剑“哧”一声刺穿了它的翅膜。
又有几道黑影同时攻来,它已经没什么可以用来抵挡了。
就在这时,它忽然感到有一股冰凉的气息自它七寸中流入血脉,是主人身上熟悉的气息。
灵气源源不断地注入它的身体, 伤口的血瞬间止住,一股凉意扩散到全身,抚平了灼烧般的痛楚,折断的双翼重新愈合。
阿银不明就里地拍了拍翅膀,一股气流将它的身子托了起来——它又能飞了。
将它困住,令它不得动弹的凶恶阵法,突然变得如同蛛网一般不堪一击,它张开血盆大口,将那布满雷火之力的阵网一口撕裂。
黑衣死士们眼看着那巨大的翼蛇已经奄奄一息,只差最后一击便能将它置于死地,到时候蛇背上人事不省的连山君便能任他们宰割。
谁知这妖蛇竟然在须臾之间恢复了生机,展开双翼,精神抖擞地昂起头颅,张开血盆大口,亮出冷气森森的尖利毒牙,一口撕开了威力巨大的法阵。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螣蛇已翱翔至半空,在沙丘上盘旋,它的银尾被朝霞映得流光溢彩,让人无法逼视,火雷法术和刀剑留下伤疤不知何时全不见了。
初升的红日将天空和沙丘染得犹如火海。
耀眼的日轮中,一道影子高高跃起,袍袖在晨风中飘展,猎猎作响,犹如飞鸟展开双翼。
有人情不自禁地颤声惊呼:“是连山君,他醒……”
话只说到一半,一道光芒向他直直劈来。
那人忽然噤声。他的额头至脖颈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线,只听“哗啦”一声响,他整个人从正中分成了大小完全一样的左右两半。
众黑衣修士虽存了必死之心,但看到这一幕,仍旧从头顶冷到了脚底心,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冷战,阵脚顿时乱了。
为首的黑衣人凝了凝神:“别被他的虚张声势骗了!他的气海所余无几,拖也能拖死他!变阵!”
经他这么一喊,死士们镇定下来,重整旗鼓,腾云飞至半空,结成六合阵,顿时狂风大作,沙尘漫天,遮蔽了天日,螣蛇被刮得东倒西歪,连山君的身影犹如狂风中的落叶——只消片刻,这一蛇一人便会被无数沙砾磨成齑粉。
果然,不一会儿沙雾中血色弥漫开。
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一人得意道:“任他再能耐,也逃不出这六合阵……”
话音未落,沙针中忽然横冲出一股气流,“咔嚓”一声将他脖颈生生折断。
缺了一人,六合阵不攻自破,风势顿收,螣蛇蛟龙般的身躯在黄尘中若影若现。
它张开大嘴,一个黑影“扑通”一声从半空坠落到地上。
死士首领定睛一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身着黑衣,赫然是他们的同伴,连山君却不见了踪影。
尘雾散去了些,占据“金”位的“死士”忽然跃起,手中长剑横扫,四颗头颅应声而落。
死士首领面如土色,连山君苏醒不过片刻,砍瓜切菜一般干净利落地斩杀了六个同伴,连号称杀神杀佛的六合阵也困不住他。
他虽不曾与他正面交过手,但不久前曾见过他出手,那时他修为虽也高,却没有这般骇人。
他在西极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他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身为有来无回的死士,他没有退路,也绝不能被人生擒,他自知不敌,便只有一死。
自爆经脉而亡只需一瞬间,他没有丝毫犹豫,便即催动灵气。
就在这时,苏毓忽然一扬手,数十道银线自他掌心飞出,钉入那死士浑身上下的二十八要穴,如同给他的经脉加了二十八道闸门,瞬间隔断了灵气的流动。
苏毓合拢五指,轻轻一扯手中银线,他经脉中的灵气便迅速顺着丝线流出体外,散逸到天地间。
死士自然准备了不止一种死法以策万全,可不等他用上后招,苏毓凌空一剑劈裂他的灵府,斩断他的元神,同时左手捏诀,十根金色长钉自黑衣人头顶落下,钉死了他的三魂七魄。
黑衣人登时无法动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苏毓没有片刻犹豫,便即将一道青光打入他眉心搜魂。
“白景昕那老东西,”他漫不经心地挑了挑嘴角,“终于忍不住了。”
问出想要的答案,他反手一剑,割断了死士的咽喉,给了他一个痛快。
接着,他走到傀儡人身边,用灵气将他们修复成原样。
四个傀儡人苏醒过来,见主人和阿银活蹦乱跳,黑衣人的尸首横了一地,既惊又喜,围着他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苏毓不胜其扰,皱眉道:“你们怎么能说话了?”
四个傀儡人齐齐捂住肚子,糟了,因为太高兴,一时忘形,把腹语丸的秘密给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