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脆响,她阿娘的声音戛然而止。
女人捂着脸,慢慢蹲下来。
“我不是为了大郎?你不舍得,不舍得儿子怎么办?一辈子困在这山沟沟里?”她爹嘶哑着嗓子道,“走!”
她阿娘不再吭声,一动不动地蹲在山道旁。
小顶从背篓里探出头,盖子一下下地打在她头上,阿娘越来越小,渐渐看不见了。
她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自然而然地知道这是她爹娘,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心口还是一抽一抽地痛,两行眼泪滚落下来。
爹爹不再说话,只是背着她默默走着,时而上坡,时而下坡,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众人忙活起来,在地上铺了席子,摆上香案,将香炉、红烛、酒、烧猪头、烧鸡、瓜果等物都摆好。
接着爹爹打开背篓,把小顶抱起来放在香案旁,摸了摸她的发鬟:“小顶乖,爹爹和叔叔伯伯们有事走开一会儿,你坐在此地乖乖等爹爹回来。”
小顶一看这架势便知他们在做什么,但只是点点头。
不一会儿,人走光了,黑黢黢的林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他们一离开,她立即站起来,脱下外衫,把糕点、烧鸡和瓜果抱起来挎着,拿起一个烛台,凭着记忆往林子外走。
他们来时故意在林子里绕来绕去,生怕她找到路回去,但现在的小顶不是四岁稚童,这法子对她不管用。
她虽不知道这一晚会发生什么,但隐隐明白,林子里一定有危险的东西,她必须快点离开。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红烛光晕的边缘,似乎趴伏着一团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走近几步,举起蜡烛一照,却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童,生得粉雕玉琢,虽闭着眼,也看得出他眼睛很长,眼梢微微上挑,又长又翘的睫毛覆在眼上,像两把小扇子。
不知怎的,这孩子看着有几分面善。
这孩子穿着一身织锦衣裳,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不知怎么也孤身一人跑到林子里来。
最诡异的是,他身边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弯刀,刀上还有血迹。
小顶悄悄拿起弯刀放到旁边,然后轻轻推了推他:“小孩,你醒醒。”
……
苏毓又在做同一个梦。
颠簸的马车里,阿娘紧紧搂着他。马忽然长嘶一声停下来,阿娘抱着他跳下车不停地跑。
他们藏在草丛里,阿娘让他别出声,他记住了,可是爹爹一唤他,他又忍不住答应。
阿娘倒下了,爹爹将他抛在林子里,骑着马带走了阿娘。
这梦不知做了几千几万遍,就在他又一次蜷缩着身子躺在林中空地上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有人推了推他:“小孩,你醒醒。”
是个小姑娘甜甜的声音,甜得像是岁除夜里吃的胶牙糖。
他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烛影摇曳。
他一个激灵坐起身,却见身边蹲着个小女童,穿一身红布衣裳,梳着双鬟髻,圆圆的小脸在烛光中像珍珠一样微微发着光,一双微圆的大眼睛忽闪忽闪。
苏毓微微一怔,随即警觉地往旁边挪了几寸。
不等他发问,那女童先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阿毓……”
“阿毓?是哪个毓?”她又道。
苏毓觉得她问得古怪,不过还是彬彬有礼地答道:“家父说过,是钟灵毓秀的毓。”
“啊!”女童吃惊道,“那你姓什么?”
“苏。”
“师……”女童咽了口口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苏毓皱起小小的眉头:“什么样?”
“我是小顶,”女童指指自己翘翘的小鼻子,“你记得我吗?”
苏毓摇了摇头。
小顶又问:“你生辰八字记得么?”
苏毓戒备地皱起眉:“你为何问我生辰八字?”莫非这小女童其实是妖怪?
小顶道:“那你就说六个字吧。”
苏毓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
小顶张了张嘴,半晌道:“你记得自己几岁么?”
苏毓奶声奶气道:“五岁。”
第81章 亦真亦幻(下)
小顶彻底懵了, 她变成了小娃娃,遇到了师父,师父也变成了小娃娃, 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自己在冥器纸烛店里打了个瞌睡,连眼前的世界是真是假都不知道。
这是回到师父小时候了?还是他的梦?或者是她自己的梦?
她掐了一下自己的脸,皱着眉头“嘶”了一声, 怪疼的,不像是在做梦。
一抬眼,发现五岁的小师父正狐疑地盯着她瞧, 哭过的眼皮微肿,眉头微微蹙着, 又黑又大的瞳仁里满是困惑。
小顶瞅了瞅他鼓嘟嘟的腮帮子,吞了口口水, 这么圆这么嫩的师父,真想掐掐看。
但是她忍住了没下手, 万一这真是师父小时候呢?师父那么小心眼, 肯定会记到大的。
她挠了挠脸:“你知道这是哪里么”
苏毓摇了摇头:“阿娘和我坐车来的。”
他在车上昏昏欲睡,只记得颠簸了很久, 似乎比他们去城南的佛寺踏青还久。
“你阿娘呢?”小顶问道。
苏毓如实道:“爹爹骑着马,将阿娘带走了。”
“他们为什么把你留在这里?”
苏毓茫然地摇摇头。
“你家住在哪里?”
“永兴坊北曲。”
“哪个洲哪个城啊?”
“桐州靖安城。”
小顶没听过这城池的名字, 肯定是不在十洲内,大约是凡人界的城池。
可是师父亲口对她说过,他出生不久全家都被妖怪害死了,他还在襁褓中就被师祖带回了门派, 是在归藏长大的,怎么眼下又有爹娘,又在凡人界。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你知道归藏派么?”她蹙眉问道。
苏毓摇摇头:“未曾听说过。”眼睫微微垂下来,似乎在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不好意思。
小顶想得脑仁疼,干脆不想了,指了指地上沾血的弯刀问他:“这是你的刀?”
苏毓点点头。
“这刀是谁给你的?”
“爹爹。”
“你爹娘离开时,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苏毓记性虽好,毕竟年纪小,很多事情他不明白,只能按着自己的理解去讲述,小顶只能连猜带蒙,努力拼凑真相。
她毕竟做了半年的人,不是只不谙世事的炉子了,听到他们母子躲在草丛里,被爹爹找到,白光一闪,他阿娘忽然倒在地上睡着了,她便隐约明白了什么,心一点点揪了起来。
苏毓又解开布囊给她看马肉和装着血的水囊。
看见白马的皮毛,他嘴一瘪,眼泪夺眶而出:“爹爹叫我吃阿银的肉,我不想吃。”
“阿银是……”小顶嗓子眼发干。
“是我的小马驹,”苏毓泪眼朦胧的大眼睛在烛光里流淌着奇异的光彩,“可漂亮了。”
小顶明白师父为什么会给坐骑螣蛇取这么个名字了——给坐骑取名字,实在不像是他老人家会做的事。
苏毓微露赧色:“可我还不会骑……爹爹说我不吃阿银的肉,就会饿死。”
“不会的,”小顶拍拍挎在胳膊上的包袱,“我有吃的,你饿么?”
苏毓刚想点头,忽然想起阿娘说不能向别人讨东西吃,便摇摇头:“我不饿。”
话音刚落,他的小肚子发出一串叽咕声。
他有些害臊,悄悄用手盖住肚子。
他不算个胖娃娃,但小肚子还是圆乎乎的,微微鼓起。
小顶把烛台放在地上,摘下包袱解开,一股肉香弥漫开来。
苏毓没忍住,咽了咽口水,脸颊顿时烧了起来。
小顶听见轻轻的“咕嘟”一声,抬起眼一看,就见烛光里小师父满面通红。
原来师父从小时候起就这么死要面子,她暗忖着,从烧鸡上扯下一条腿递给他:“吃吧师……阿毓。”
苏毓道了声“多谢”,从袖子里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垫着接过鸡腿,却没有立即吃,小声问:“有盘箸么?”
小顶:“……”就说师父一个土生土长的归藏弟子,哪里来的那么多臭讲究。
“将就一下吧。”她撕下另一条腿,啃了一口给他看。
苏毓有些为难,到底还是抵不住烧鸡的诱惑,垂下眼帘,用指尖撕下一小条肉,放进嘴里,斯斯文文地吃了。
他今日还不曾用过晚膳,已经饿慌了,见小女童大口大口地啃肉很是羡慕,但自小的教养刻在骨子里,还是不好意思狼吞虎咽,撕一片肉,便要用帕子揩一揩指尖,再掖一掖嘴角。
他举止文雅,吃得倒是不慢,不一会儿就把一整条鸡腿吃完了。
小顶没他那么讲究,捡了片落叶蹭蹭手上的,打起包袱背在背上:“走吧,我先带你出林子。”
苏毓把背囊背在肩上,捡起地上的刀,狐疑地瞅着红衣小女童,有些不放心。
他方才亲眼看着她把自己掐得龇牙咧嘴、眼泪汪汪,觉得这小女童有点傻。
况且她比自己还矮呢。
小顶却会错了意:“你是不是害怕?我牵着你走吧。”
说着牵起他的手,别看师父现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原来小时候也胆小怕黑呀。
小师父的手肉乎乎的,手心很软,虽然小,手指却挺长,比她的大了一圈,她攥紧了些:“不用怕。”
苏毓感觉到她手上的油,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但却没抽出手,任由她牵着。
两人手牵着手在林子里穿行,小顶举着红烛照路,见他小小一个人单手提着刀有些吃力,停下脚步道:“你来拿烛台,我拿刀。”
她的身体虽比他还小,还是把自己当大人。
苏毓却摇摇头,只是趁机松开她的手,换了只手提刀:“我是男儿郎,力气大。”怎么可以让小娘子帮他拿东西呢?阿娘知道定会训他的。
想起阿娘,他的鼻根酸胀起来,吸了吸鼻子,努力憋住泪。
小顶听他声音虽奶气,口吻却极是坚定,暗暗叹了口气,原来师父从小就爱逞强。
她想了想道:“我怕烛蜡淌下来滴在手上,你帮我举着好不好?”
苏毓眨了眨眼,点点头,接过烛台。
小顶又道:“你两只手都满了,不能牵手了,把刀给我。”
说着趁他没回神,把刀接了过去,握住他的手:“走吧。”
苏毓:“……”他好像被骗了。
走了约莫一刻钟,红烛燃得只剩下半根了,小顶忽然停住脚步,拧眉道:“不太对劲。”
她分明按着记忆往林子外走,但树木却越来越密了。
她听师父说过,有些妖魔鬼怪会混进凡人界,占个山头称王称神,胆子小的骗些供奉吃喝,胆子大的兴风作浪、为害一方。
那个所谓的“山神”八成就是这种东西。
“莫不是妖怪出来了?”她忖道。
苏毓身子一僵,手心顿时沁出薄汗。
小顶忙道:“我瞎说的。”
话音未落,林子忽然静下来,草虫、禽鸟和远处山溪潺潺的声音一下子不见了,只有簌簌的风声。
风声越来越大,枝叶飒然作响。
不远处传来“砰砰”的陶器碎裂声,然后是骨头断裂的声音,狼吞虎咽的咀嚼声——显然是那妖怪在享用祭品了。
小顶忙拖着小师父便往相反的方向跑。
谁知那声音非但没有远去,反而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这妖怪一定在林子里施了什么妖法,就像修士设法阵一样,让人逃不出去,只能不停地兜圈子。
就在这时,黑黢黢的树丛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动,有什么东西向他们走近,不紧不慢地踩着落叶,“嚓嚓”作响。
小顶摘下包袱扔在地上,握紧了刀柄,把苏毓拨到身后,小声道:“你管自己先跑。”
苏毓摇摇头,虽然害怕,但他怎么能让女儿家挡在前面呢。
声音微微打颤:“你跑,我……我来打妖怪……”
“你学过刀剑么?”小顶道。
苏毓:“……明年就学了,你把刀给我。”
小顶恍惚觉得这情景有些熟悉,似乎曾经发生过。
只不过是他握着刀,颤声催促她快逃。
她笑着握紧刀:“我是修士,专来斩妖除魔的。”
苏毓睁大眼看看她,随即摇摇头,哪有修士像她这么小的。
“我只是故意变成小孩的模样诱它出来,”小顶道,“你在这里我不好施展,你先跑,我杀完妖怪便来找你,到时候变成大人给你看。”
苏毓将信将疑,小嘴抿成了一条线。
小顶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一会儿在这棵树上画一道,一会儿在那棵树上做个记号。
“你在做什么?”苏毓问道。
“布阵呀,”小顶道,“你快走吧。”
她眼下是个没有修为灵力的凡人,只能就地取材、因地制宜,用树木来布阵,也不知有多少效果,大约聊胜于无吧。
苏毓一个黑影猛地从树丛里蹿了出来。
小顶借着烛光定睛一瞧,只见那物状似猿猴,白毛黑脸,身长足有八九尺,却只有一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