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刚才对顾锦沅有些好感,故意这么说的。
她这一说,老太太果然就笑了:“锦沅这仪态,也是没得比了,我看着,比自小长在燕京城的要好。”
她当然也很快想到了,应该是顾锦沅外祖母教的。
其实她和顾锦沅的外祖母年轻时候也是手帕之交,想起昔日闺中好友,早已经一把黄土,不免越发叹息,便拉着顾锦沅的手,问起来她外祖母,又问起顾锦沅在陇西的日子。
顾锦沅既然有心为自己生计打算,自然是小心拿捏,不免提起外祖母提起祖母如何如何,颇为想念,倒是把老太太说得鼻子一把泪一把,又抱着顾锦沅好一番感慨。
当老太太搂着顾锦沅哭的时候,顾锦沅禁不住想,老太太是真哭,听到自己外祖母死了是真难过,如今看到自己也是真心疼。
但是当年父亲离开母亲,这必是和老太太有关的,至于要说到祖孙情,自己在陇西多年,也未见得被想起。
或许世间事便是如此,不是非黑即白,她也慈爱,她也绝情。
顾锦沅这么想着,便也跟着落泪了。
老太太看她哭了,哭得梨花带雨,那湿润的眼睫毛上挂着一滴泪珠,粉白的脸颊上泛着湿润,看着实在是惹人怜爱,便更加叹息:“这相貌,竟是这么好。”
哭过了,眼泪擦了,又拉着手说话,大部分时候是老太太答,顾锦沅说,后来不知道怎么着,就提到了这路途艰辛。
顾锦沅低头,乖巧地道:“这一路自是辛苦,不过好在有胡嬷嬷照料着。”
旁边胡嬷嬷正伺候着,听到这个,心里一喜,想着这乡下丫头,倒是会说话,自己没白走这一遭。
谁知道顾锦沅又道:“晚间时候,胡嬷嬷都是要给我端来了洗脚水,之后才自己去睡了。白日里醒来,我洗漱过后,去喊胡嬷嬷,胡嬷嬷必会起来为我准备饭食,可算是殷勤周到,若不是她,我必是吃了不少苦头。”
她声音轻轻软软的,就这么说着,眼神诚恳,神态文静,看着就是一个纤弱安静的小姑娘和亲人诉说着自己一路的经历。
不过胡嬷嬷的脸色却慢慢地变了。
我对你好,没错,但你不用说这么详细啊!
她有些心慌,看向老太太,老太太的脸也慢慢沉了下来。
顾锦沅仿佛全然不知,偎依在老太太身边,低声道:“我自陇西而来,对国公府里诸般情景一概不知,昨夜里胡嬷嬷为了让我知道国公府中都有哪些人,和我说到很晚。”
说着,她蘸泪:“我也是才知道,原来祖父已经不在了。”
老太太的目光凌厉起来,她扫了一眼胡嬷嬷。
胡嬷嬷浑身犹如筛糠。
周围的人屏气敛声,不敢多言。
要知道,胡嬷嬷被派过去接这姑娘回府,这一路上就该把这姑娘当成亲主子一样仔细伺候着,悉心照料着,也得给她多讲讲这府中人事,免得万事不知。
听这姑娘一说,胡嬷嬷竟是浮皮潦草敷衍了去!
顾锦沅到了这个时候,终于微微蹙了下眉,疑惑地看看众人,看看祖母,小心地问:“祖母,可是哪里不对?”
老太太看过去,只见自己这孙女容貌惊人,神态单纯,简直仿佛未经雕琢的浑金璞玉一般。
她心里喜欢,便道:“没什么,你过去见你母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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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锦沅走出老太太房中的时候,她脚步略停顿了下。
她听到了里面胡嬷嬷跪下的声音,重重地跪下,膝盖磕那么一下,任谁听了都觉得疼。
顾锦沅知道,磕一个头也抵不了事,就看那位宁国公夫人要不要出手保这个胡嬷嬷,也看老太太那里愿意为她做几分了。
自己一介孤女,派一个继母手底下的嬷嬷过去接,老太太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如今愿意为自己出头,也不过是见了自己容貌好,又被自己几句话惹了怜惜,便生了几分主持公道之心罢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在心里轻叹了口气,略抬起头,望向了不远处。
钟鸣鼎食之家,楼阁飞亭之上,有青天白云,亦有柳絮如烟。
不过顾锦沅还记得外祖母说过的话,她说,那里的人,乍看着也是人,但心里都藏着一只鬼,那只鬼能吃人。
顾锦沅便想,她也来到这里了,她心里也要藏着一只鬼。
不想吃人,只求自保。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国公夫人胡氏的如意苑,踏进去的时候,便见这里的人又和老太太那里的不同。
老太太那里的人都在笑,不管是真是假,反正都笑。
这里的人都不笑,明目张胆的打量。
顾锦沅任凭她们打量,她知道自己穿得不如她们一个仆妇风光,但那又如何,她也是国公爷的女儿,她娘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室,无论按照哪朝哪代的规矩,她都是宁国公府的嫡长女。
哪怕她的外家已经没人了,哪怕她长在贫寒之地,她的血液里还残留着昔日长公主嘉安的傲气。
顾锦沅走得步步生花,走得绰约多姿,穿着最寒酸的衣裙,走出的是昔年嘉安公主的风姿。
身边一众仆妇尽皆低首,她们意识到,这个乡下来的大小姐,和自己想象得并不一样。
至少不是她们能高高在上嘲笑着的无知乡下村女。
顾锦沅入了国公夫人胡氏的房中,走入其中,她第一眼注意到的竟然不是胡氏。
而是站在胡氏身边的一个姑娘。
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衣着华美,头戴珠翠,但是神情间,却是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顾锦沅觉得,她望着自己的样子,倒好像认识自己。
好像她早已经知道,自己会以这样的步子踏入如意苑。
第3章 关于上辈子
顾锦沅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顾兰馥,这种注意甚至于先于任何其它。
第一眼之后,若是问顾锦沅她那同父异母的妹妹长什么样,她不知道,但是她却感觉到,这个妹妹不是寻常的女子,她的眼睛里藏着什么她不明白的。
顾锦沅心里起了波澜,对于看不懂的,她选择先不去看。
她垂下眸子,安静本分地走上前,拜见了这位继母。
她的继母叫胡芷云,是胡大将军家的嫡女,当年和顾锦沅的母亲陆青岫也算得上闺中好友了。这胡芷云打量着陆青岫留下的这个女儿,仔细地看,越看就越有些泛酸了。
陆青岫当年是冠绝燕京城的姿色,人人都说她貌美,是稀世之容,她又一个当长公主的外祖母,一时之间在燕京城里可是风头无两,要不然也不至于早早订下和宁国公府的这门亲事了。
后来陆家倒台了,不行了,陆青岫沦落到那个地步,燕京城里不知道多少人难过,又不知道多少人心里暗自奚落。胡芷云当然属于高兴的那个,她喜欢看着昔日压自己一头的好友落到那个下场,她甚至和陆青岫写信,宽慰她,问起她如今的境况,从那些字里行间揣摩着陆青岫凄苦的日子,然后自己舒服地松一口气。
再之后,她抢走了陆青岫的男人,进了宁国公府的大门,又当上了富贵无双的宁国公夫人。
她每每想起昔日的陆青岫,总是可以端起茶盏来,轻轻地吹着热气,然后给人家叹一声,红颜薄命,当年青岫多少风光,如今还不是埋骨他乡。
如今的胡芷云,半坐在紫玉珊瑚榻上,靠着舒服华贵的貂绒引枕,在一群奴仆的侍立下,召见了陆青岫的女儿。
昔日高傲绝艳的陆青岫的女儿,长在陇西那种贫瘠偏僻之处,还不知道被糟蹋成了什么模样。
这是她看到顾锦沅之前的想法。
当看到顾锦沅的时候,她的眼睛就眯起来了,她打量着顾锦沅,仔细地盯着她每一根头发,每一处肌肤,却发现她的五官实在是太好了,蛾眉凤眼,杏脸桃腮,双眸盈盈,身段窈窕,可以算得上倾国倾城了。
胡芷云咬着牙,冷笑一声,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你叫锦沅是吧?”
顾锦沅:“是。”
胡芷云笑了:“好名字,这是你母亲给你取的名字吧?你母亲年轻时候就才气无双,给你取的名字也好。”
顾锦沅柔声道:“这是父亲给取的。”
胡芷云的笑便微微凝住了:“竟是你父亲取的,极好。”
顾锦沅低着头,便不再说话了。
胡芷云到底是要做出当家主母的样子,便又问起来顾锦沅一路可好,又说要给她安置住处。
“本以为你还要过几日才到京城,谁曾想这会子就来了,我最近实在是忙,还没来得及给你安置住处,这样吧,这些日子,你就先住在兰馥的胧月居,如何?”
顾锦沅听得这个,低首恭敬地道:“但凭夫人吩咐。”
胡芷云笑着说:“兰馥,你带着锦沅过去,安置一下。等会晚间时候,你父亲下朝了,再让锦沅过来,和你父亲见一见。”
顾兰馥听得,便点头:“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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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锦沅离开胡芷云处的时候是和顾兰馥一起出来的,到了这个时候,顾锦沅才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顾兰馥。
顾兰馥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华衣美服,生得倒是不错,只是顾锦沅依然有种恍惚的感觉,这个顾兰馥有心事,她心里藏着自己猜不透的事情。
顾锦沅不动声色,微微垂着眼睛,安静地跟着顾兰馥往前走。
顾兰馥却是忍不住,再次看了一眼顾锦沅。
她望着眼前的顾锦沅,却是想起来前些日的事。
她是宁国公府的嫡长女,自小备受宠爱,她相貌好,才气高,人人夸赞,宁国公府世受皇恩,自己父亲又曾经是当今圣上的伴读,那自然是恩宠有加。
宫中的大皇子是早早夭折了的,所以按照齿序下来便是二皇子了,她自小和二皇子订有婚约,这也是宁国公府的如意算盘了,本以为二皇子将来必是储君。
可谁知,二皇子七岁时得了一场大病,一直体弱,圣上拟定储君之位的时候,考虑再三,到底是选了三皇子。
她顾兰馥,德高望重宁国公府的嫡长女,就这么和凤位无缘了。
她当然不太甘心,怎么可以这样?
燕京城里,除她之外,还有哪个能配得上这个位置?
没了凤位,还要和一个病秧子陪伴一生,她觉得自己命苦。
她和母亲哭诉,母亲思来想去,竟然想出来一个主意,原来当年皇上和宁国公指定婚事的时候,指的是宁国公嫡长女和宫中二皇子的婚事。
只要顾兰馥不是府中嫡长女,那岂不是和二皇子的婚事就不会落到顾兰馥头上,顾兰馥就可以图谋太子妃之位了?
可是,顾兰馥怎么可能不是宁国公府的嫡长女呢?
这个时候,胡芷云告诉顾兰馥一件事,顾兰馥大惊,才知道原来父亲在母亲之外,竟然还有过一房妻室,也就知道了这一段昔日的故事。
顾兰馥先是有些失落,之后一想,若是让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回来,代替自己嫁给病秧子二皇子,岂不是极好?
母女商量妥了后,便由胡芷云提起来,说她夜里做梦,梦到昔日好友陆青岫托梦哭诉自己女儿在陇西日子贫寒,希望她加以照拂,然后提出来把顾锦沅接回来。
这话一出,算是在宁国公府引起不小的波澜。
可以说,陆青岫这三个字是老宁国公府夫人以及如今的宁国公顾瑜政都不愿意提及的名字,至于那个陆青岫留下的女儿,也被大家刻意忽略了。
没想到这个名字最先由胡芷云提出来。
胡芷云这么一提后,宁国公府里好一番尴尬,之后,大家仿佛才想起来,开始觉得,确实应该把那个姑娘接回来了。
胡芷云也由此落下一个贤名,可谓是一箭双雕。
本来这个事情这么继续下去,也算是一切顺利,顾兰馥再没有不愿意的,可问题就出在,她前两日去庵子里烧香,晚间住在那里,却莫名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长长的梦,梦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切。
在梦里,她也是顾兰馥,她也是宁国公府的嫡女,她们家也要把那个女儿接过来,接过来代替顾兰馥去顶替顾兰馥和二皇子的婚事。
而且这件事还办成了,一切顺利。
顾兰馥心满意足,结果谁知道,噩梦才刚刚开始。
她如愿以偿嫁给了太子,谁知太子生性高冷,性情乖张,新婚之夜竟然未曾和她圆房就离开了,之后虽然给了她太子妃的名分和敬重,却一直未曾和她圆房,她就这么守着活寡。
而当她在那里受着活寡的时候,那个被她设计嫁给病秧子的顾锦沅,却是备受二皇子疼爱,夫妻两个人夫唱妇随甜如蜜,甚至于二皇子的身体都慢慢好起来了,并不像之前她以为的是个病秧子。
这就很让人恼火了。
她觉得就算当上皇后,那不被自己夫君宠爱,有什么意思?最后还不是凄凄凉凉一个人!
不受宠的皇后,在后宫也不过是一个摆设罢了!
她试图去插手二皇子和顾锦沅之间的事,想给二皇子塞小妾,想让人去勾搭二皇子,她不想让顾锦沅幸福。既然是姐妹,都嫁入皇室,那就一起凄苦好了。
但是她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二皇子对顾锦沅宠爱有加,眼里根本没别的人。
而更让她想不到的是,接下来外敌入,太子亲征,结果在亲征时却出了一桩变故,太子丧命。
当时皇上不过得四子,长子夭折,三子阵亡,四子尚且年幼,最后当然是由二皇子继承了皇位,于是顾锦沅竟然就成了太子妃。
先是太子妃,后是皇后,母仪天下,独宠后宫!
至于她,竟然成了寡妇,一个先是被太子冷落,之后成了寡妇的前太子妃,这辈子注定戚戚苦苦地守一辈子寡。
当顾兰馥梦醒了的时候,她好久不能从这个梦里走出来。
梦里的一切太真切了,真切到她能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悲哀和痛苦以及那浓烈的不甘心。
她甚至能清楚地回忆起,她用了什么计策让人去勾搭二皇子,又是怎么一次次失败的,那种慌乱无措,那种气恨交加,那种算尽机关太聪明,最后却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便宜了对家!
她就不懂啊,她出身好,相貌好,母亲疼爱,又有同为□□贵胄的外家帮衬,自己精心算计处处筹划,怎么最后,那个顾锦沅什么都不干,就处处如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