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驱着轮椅厨房到客厅,最后停在那间侧卧门口。
“奶奶在里面吗?”姜未问父亲。
姜知远从棋局里抬起头:“在里面看书,你可以进去和她说说话。”
想到上次那个脾气古怪的老人,姜未有些犹豫,她不想去讨人嫌。
可再一想,那是她奶奶,她生病了,不记得人才会那样。
秦赐注意到她的犹豫,站起来问:“要我陪你一起进去吗?”
“不用,我自己可以。”她又不是纸扎的。
怎么能去哪儿都要秦赐陪着。
生活迟早有一天要回到正轨,她也迟早要独立起来。
一进房间,首先闻到一阵檀香味,安静地散发着陈旧的气息。
张淑芬老人坐在靠墙的桌边,穿一件夏季的银灰色凉衫,银色头发在阳光下泛着光,她低着头,在本子上写写划划,没注意姜未的到来。
又或者她不在意,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有了上回的教训,姜未不敢轻易靠近她,只在门口,离得远远地,轻轻叫了声“奶奶”。
她的手撑在扶手上,一有危险,随时准备跑路。
张淑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搭理她。
姜未的本意也只是想进来看看老人,打一声招呼,既然她不认识自己,那也不好再打扰。
她按下后退按钮,准备撤出去。
“未未,你放学了?快到奶奶这儿来。”老人忽然开口叫她,表情欣喜。
放学?
姜未愣了一下,硬着头皮过去。
老人笑眯眯地看着她,“今天的作业难不难?不懂的来问奶奶,奶奶教你。”
她明白了……
老人这是把她认成了小时候的自己,记忆错乱了。
这时候的奶奶,看上去很慈祥,还从抽屉里抓出一把大白兔塞进姜未手里,小声说:“藏着点吃,别让你妈发现,她会没收!”
姜未捧着一手糖,哭笑不得,还是点头说好。
她忽然她们其实同病相怜,都没有记忆,姜未至少还有理智,而老人连理性都是破碎的。
书桌上摊开一本笔记,上面记录得密密麻麻,字迹端秀,好像是日记一类的。
姜未随意瞟了一眼,只看见左边那页开头的日期。
2005年7月15日,大雨,闷热。
老人回过身,继续写字,就在那日期的下面。
她神态平静,甚至有意无意地将本子倾向姜未那边,好像是故意要给她看一样。
姜未不敢打搅,屏气凝神,盯着她一笔一划地写。
客厅里传来倾倒棋子的声音,脚步声渐进,有人朝这间卧室走来。
姜未看见老人写在纸上的字,皱紧了眉,心也跟着悬起来——
她的字迹有些凌乱,笔尖在纸上擦出沙沙声响,枯瘦的手指死死握着笔身,苍老的脸上出现一丝几斤癫狂的神态。
“跑!跑!跑!别让他们抓到你!”
第11章
姜未看到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来不及问什么,秦赐已走进卧室里,他还十分有礼貌地敲了敲门。
老人侧头看了他一眼,眼中莫名出现惊疑恐惧的神情。
接下来她做的举动,更是让姜未吓了一跳。
她忽然用力将左边纸页撕下来一块,揉成纸团,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口中,嚼都来不及嚼,直接吞下去。
老人捂住喉咙,锤着胸口,好像是噎到了。
这一系列怪异的操作,看得姜未心惊胆战,足足愣了好几秒,还是秦赐到客厅倒了杯热水,端给张淑芬老人喝。
“不喝,不喝,你走,走!”老人哆嗦着,眼里泛出眼泪,干枯的手指抓着自己的衣襟,像是一种无能为力的自保。
秦赐抿了抿嘴,将水放到一边,轻声叹了口气。
还好这时候姜知远也闻风而至。
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多少习惯了老人的反复无常。
老人不肯喝秦赐倒的那杯水,他就去换了一杯,好声好气地哄着老人睡下了。
“小秦,奶奶糊涂了,不认得你,你别在意。”姜知远拍了拍秦赐的肩膀。
姜未心跳犹快,她忍不住瞄了一眼那页纸,被撕掉的那部分,刚好是那句话。
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
张淑芬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嘴唇翕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姜未觉得她不像看上去那么糊涂。
他们回到客厅,关上房门。
秦赐理解地笑了笑:“我没事,可奶奶一直这样,有没有想过给她换个环境?”
“换到哪里?”姜知远问。
秦赐说:“南苑花园有一所疗养院,空气好,景色不错,配备专业的护理人员,我有许多客户的父母都在那里疗养。”
肖莉听见他们的对话,插话道:“那地方我知道,太贵了。”
秦赐:“如果是钱的问题,不用担心,我来负责好了。”
“倒不光是这……”肖莉讪讪地笑了笑。
姜未从房间出来后,一直沉默着,这时候才开口:“那地方是养老院吗?”
秦赐看着她:“是。”
姜未摇头:“我不相信养老院,老人还是在家里生活最好,奶奶也习惯了。”
前几天看电视,她还看到关于养老院的□□,有个记者扮成家属混进去摸底,发现了一些暗搓搓虐.待老人的情况,实在是令人触目惊心。
那一把大白兔奶糖还在她兜里,她才不想把自己的奶奶交给陌生人照顾。
肖莉的脸色变了变,她局促地在围裙上擦擦手,叹气道:“未未说得也对,还是我来照顾吧,反正现在也快退休了,累点就累点……”
姜知远低声咳嗽两声,瞥了妻子一眼。
电光石火间,姜未忽然明白母亲的意思。
她作为媳妇,照顾生病的婆婆,一日两日还行,久病床前无孝子,时间久了,多少有些抱怨。
是她太粗心了,只顾着奶奶,忘了体恤母亲的难处。
姜未转身,向秦赐提议道:“我能给奶奶请个住家护工吗?”说完,她补充一句,“钱由我来出。”
秦赐温和地笑了笑:“当然可以,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来负责。”
又是他来负责,好像他可以负责所有事情一样。
姜未不喜欢这种感觉,毫无参与感,像个未成年人一样,可秦赐并不是她的监护人啊?
她只是失忆,并没有失智,为什么连给奶奶请个护工这种小事都要秦赐来负责?
姜未有些执拗地说:“我也可以负责。”
“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不必这么见外。”秦赐的笑容让她有些看不懂。
他好像有些意味深长,但再深究,却又什么都没有。
再看父母二人的神态,好像也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肖莉出来打圆场:“对嘛,都是一家人,讲这些假客气干嘛?未未,来,到厨房来看妈妈炒菜,你也学着点,以后做给小秦吃。”
姜未几乎想翻白眼了。
这不明摆着想把她拉到一边说悄悄话吗?
她被母亲推着来到厨房,轻轻越过门口那道小坎,热气扑面而来。
还有排骨山药汤的香气,肉香中夹着山药的甜香,很是诱人。
许久没有吃肉的姜未,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馋哭了,她几乎都要忘记钱的事了,肖莉却在这时提起。
她一脸担忧,又很无奈,“未未,你失忆了,很多事都不知道,妈妈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你只需要记住,小秦他对你很好,会照顾你一辈子,爸爸妈妈也会尽可能地照顾你,这就够了,别再说什么你的他的这种傻话。”
姜未一脸莫名,听这话的意思,怎么好像她毫无自力更生的能力,活脱脱是个啃老族。
一边啃老人,一边啃老公。
她想了想,倒也说得通。
她今年二十四岁,半年前嫁给秦赐,相当于本科毕业没多久就结了婚,工作时间不到两年,平时还大手大脚,爱好奢靡,多半是没有积蓄的。
这倒是提醒了姜未:“我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肖莉又一次地在围裙上揩了揩手。
这是她在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每个人都有这种下意识的小动作,比如秦赐。
他在犹豫的时候,会摸自己的左手手腕。
厨房里热气缭绕,肉的味道像被困在炖锅里,香得有些窒息。
肖莉说话的时候嘴巴一张一合,像是自动播放的慢动作,声音微微颤抖,姜未在她的讲述声中,不知不觉睁大了眼睛。
*
一小时以后,姜未被秦赐抱进车里,他没忘了答应她的,将那辆自行车从车库搬出来,擦干净,塞进后备箱里。
姜未午饭没吃多少,却不觉得饿,她心里沉甸甸地,压着胃,毫无食欲。
刚才肖莉那番话,言犹在耳,压得姜未忍不住垂下头,灰心丧气。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没读过大学,更没有工作过。
不,准确地说是,她连高中都没有读完,只念到高一,就因为身体原因办了退学,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学校。
肖莉说,高一那年,姜未生了一场很严重的病,身上起了很多红疹子,脸上也有,经常被同学取笑,甚至还有恶劣的同学对她进行霸凌。
她性格内向,又不合群,每天回家都会哭,学习也一落千丈,心理医生建议姜未先休学一段时间,姜知远和肖莉无奈同意了。
他们把姜未接回家好好照顾,可之后,姜未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去上学了,提到上学两个字,浑身就会抖如筛糠,抱头痛哭,怕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父母爱女心切,看她这么抵触,就没有勉强。
所以姜未现在,根本连高中的文凭都没有。
“这不可能!”这是姜未的第一反应。
她不相信自己学历这么低,根本无法接受。
提起那段往事,肖莉也显得很痛苦,她摸着姜未的头发温柔地哄着:“好孩子,你只要健健康康的,爸爸妈妈就满足了,现在还有小秦照顾你,我们很放心。”
接下来整个吃饭过程,姜未都心不在焉的,饭桌上,氛围冷清,所有人都顾及着她的情绪,只听见筷子和杯盏的声音。
秦赐站在车外,跟姜知远和肖莉正在谈些什么,他们看着自己,目光很是担忧。
“小秦啊,你说未未她会不会哪天想起来……”姜知远皱紧眉头,责备地对妻子说,“你也是,好端端跟她提这干嘛?”
肖莉脸色苍白,“她突然问我……”
“问你就说吗?”姜知远一向温和,甚少这么疾言厉色。
坐在车里的姜未感觉到外面紧张的气氛,不安地探头望过来。
秦赐看了她一眼,对她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又对老两口说:“爸,这事不怪妈,就算她不说,姜未迟早有一天也会发现,瞒不过的,知道也没事。”
姜知远叹气:“退学的事知道倒无所谓,就怕她想起那件事。”
“好好地,提那件事干什么,真是老糊涂,”肖莉紧张地观察着秦赐的表情,发现他依旧平静,并无异样,这才稍稍放心,“小秦,带未未回去吧,辛苦你了。”
“不辛苦,她是我的责任。”说完,秦赐上车,肖莉和姜知远隔着车窗,挥手和女儿告别。
姜未的情绪一直不高,在车上也不怎么讲话,好在秦赐公事繁忙,电话不断,顾不上她,倒给了她安静发呆的时间。
午后的太阳完全升起来了,阳光明媚,地面都被晒得暖洋洋的,平时这个时候,姜未通常在午休。
今天她却毫无困意,满脑子都在重复播放肖莉的话,心里沮丧极了。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拆开糖纸,品尝奶和糖分带来的安慰。
失忆以来,姜未一直觉得她和过去的自己隔着一条茫茫大河,相隔两岸,她一直很想拨开云雾,看清楚对面人的模样。
现在她好不容易窥到一点,却发现那人根本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这无异于千里面基,却面到一个五短身材容貌丑陋,并且毫无内涵的照骗。
姜未内心受到极大的打击,回家之后都闷闷不乐,连晚饭也没吃,秦赐在送姜未回家之后,就出门应酬,直到九点都没回来。
洗手间里,章淑梅在帮姜未洗澡,她撇过头,从雾气缭绕的宽大镜面中,看见自己的身体。
白皙,柔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瘦削,反而显得紧致匀称,曲线完美,在灯下泛着冷光。
皮肤看上去很光滑,没有疤痕,哪里有得过皮肤病的迹象?
在她的左边后腰上有块刺青,的确像苏珊说的,不是花也不是字母,像是鬼画符,一团乱,看不出是什么。
姜未心中感叹,她高中辍学,大概也不是什么好学生,中二犯病,不知纹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躺到床上后,章淑梅就离开了,偌大的房子,只剩下她一个人。
关上灯,窗帘外透着微光,冷莹莹,静悄悄。
姜未心里烦躁难名,在床上翻来滚去,怎么都睡不着。
她的手机忽然响了。
是系统自带铃声,机械单调。
这是姜未拿到手机以来,第一次有人打她电话。
一开始,姜未以为是秦赐,拿起手机一看,却是一串本地陌生号码。
秦赐说过,这是她从前的号码,莫非是以前认识的人?
姜未犹豫着,按下接听键,“喂,哪位?”
无人说话。
她等了一会儿,皱眉道:“说话,不说我挂了。”
那边还是安静,不,仔细听,其实是有声音的,窸窸窣窣地,像是呼吸,又像是濒死之人从喉咙里发出的低喘,声音粗哑,带着毛刺,听得人很不舒服。
那声音一下比一下更急,感觉快喘不上气,急切地想表达什么,又说不出来,比指甲盖划黑板的声音更让人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