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太沉重,谢行俭也不愿再多说。
遂转移话题说一些关于今年童试的事,叶礼承路子野,打听消息这方面比谢行俭要厉害的多。
听叶礼承说,今年这场县试已报上名的就有两百多人,录取比例大概率是4:1,取50人左右去参加府试。
往年是考完一场,学官就批阅完一场,然后贴出合格者的名单,没上榜的人下面三场也就不用参加了,直接回家。
这点谢行俭是了解的,据说这种边考边改的制度,是被一些读书人联名抗议后取消掉的。
读书人忿忿不平,说交了好几吊的禀生作保钱却不让他们考结束,实在过分。
谢行俭作为现代人,对这种考试制度是持半同意半反对的意见。
无论是那种考试,第一场都至关重要。
你考的好,下面几场你的信心就会越大,学官看了你的漂亮试卷,也会对你增加好感。
第一场考好的名单人员肯定会给学官留下深刻的印象,至于那些厚积薄发,后面三场追上来的,也顶多能上榜而已,案首啥的肯定不关他们的事。
不过,涉及到钱的问题,谢行俭觉得不让考完就莫名的有点丢钱打水漂的无力感。
吃完饭聊完天,叶礼承红着脸丢下一枝羊紫兼毫笔后,便急匆匆的拉着小厮离开。
谢行俭执起笔看了看,笔头触感刚柔适中,只笔杆末端刻了一个小小的俭字,许是雕刻功力不够,‘儉’的中间两个小‘口’黏成一个长形的大‘口’,字迹歪歪扭扭的。
谢行俭嘴角微微扬起,收好笔将其轻轻的放进明日进场的书袋里。
谢长义不久从外面赶了回来,进门后,谢行俭对着他爹乱糟糟的形象差点笑岔气。
平日梳理齐整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半旧的衣襟领子被扯得歪到了后背,露出里面灰色的夹袄,脚下的鞋子穿一只,另外一只提在手上。
一进门,谢长义气喘吁吁的歪倒在床,狠狠灌了壶水才作罢。
“爹,你咋变成这样了?”谢行俭敛起笑容,上前关心的问道,“遇到抢劫的了?”
“哪有——”谢长义往袖袋掏了掏,甩给谢行俭,笑道,“这是我和你哥去庙里寻的,你明日下场系在脖子上,菩萨肯定保佑你高中!”
谢行俭伸手接过,入手的是一枚小小的黄色福禄佛珠。
“爹,庙会人挤人,你下次别再逞热闹,挤出了啥事,儿子心疼。”谢行俭眼角发酸,抖着双手绕到脖子后面,将福禄佛珠系在脖子上。
“再说,这东西都是寺里和尚瞎鼓挠的,目的就是为了骗你们这些不懂的人的钱。”
东西很轻,可谢行俭却觉得脖子沉甸甸的。
“下次不去就是。”谢长义眉头扬了扬,敷衍一句。
望着面前清俊雅致的少年嘴上巴巴一堆不满意,手上动作却麻溜,谢长义不禁红了眼。
他伸手转了转佛珠,又摸摸个头快到自己肩膀的小儿子的头,笑的开怀,“咱家小宝长大了,都懂得心疼爹了!”
“爹——”谢行俭跺跺脚羞红了脸,想转身离开,又不忍他爹一身乱糟糟的,便喊来小二送了一桶热水进来,推搡着他爹进去洗漱。
第二天一早,天色朦胧。
住宿的考生们纷纷下楼朝考场走去,谢行俭和赵广慎检查好要带的书箱便跟着大部队走。
半路上,谢行俭碰上韩夫子作保的另外三个人,林邵白,还有两个是别的私塾的,只因教他俩的夫子不是禀生,便寻到了韩夫子这。
二月天的大清早,春寒料峭,一行人都裹着厚厚的外套,搓着手小声的闲聊。
谢行俭见众人中唯独林邵白身穿几件单衣,冻得瑟瑟发抖,不禁皱眉。
“出来匆忙了些,忘了穿。”林邵白艰难的掀起冻得发紫的嘴唇,面对着谢行俭探究的眼神勉强一笑。
谢行俭神色不明,这些年和林邵白在私塾进进出出,大家都知道林邵白家境贫困,因此今天林邵白这样解释,也没人戳破他。
“穿我的!”后头的谢长义心肠软,脱下大衣径直往林邵白身上套,边套边教育,“叔里面穿了夹袄,不碍事。你这孩子也该打,出门咋不记得添衣。这天早晚冷飕飕的,小心别得了风寒误了考试。”
林邵白身材修长芊瘦,又是毫无武力的读书人,在谢长义劈头盖脸的一番操作下,林邵白挣扎半天未果只能红着脸接受好意。
“谢谢叔。”林邵白感受着棉袄带来的暖意,不禁眼角湿润,轻声道谢后,立马转过身抬起手擦眼。
“这孩子咋哭——”谢长义正欲上前,被谢行俭一把住揪住。
感情他爹真以为人家忘了带衣服啊。
“爹你冷不冷?”谢行俭偷偷踮起脚小声询问。
“不冷!”谢长义拍了拍胸膛,硬气道,“以前大冬天下雪,我光着身子挑柴都没事,今天这点小风算什么,你爹身子好的呢。”
谢行俭不放心的摸摸他爹的手,还好是热热的,便交代道,“爹,冷风吹多了不好,回了客栈你让小二煮点姜汤给你喝。”
谢长义本想推辞说用不着,待低头看到小儿子认真的神情,只得笑的答应。
到了礼房门口候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入场进门的鼓声响了起来。
谢行俭回头脱下外套交给他爹,“爹,你先回去吧。”
谢长义点点头。
林邵白走了过来,郑重的将衣服替给谢长义,鞠了一躬后,便和谢行俭去前面排队。
突然,林邵白侧头望向谢行俭,结结巴巴的开口,“谢行俭——你定会,定会.......”
“什么?”谢行俭愣住。
林邵白撺起拳头捂嘴咳嗽一声,一脸俊脸涨的通红,尴尬的重复,“我的意思是你读书不错,此次定会考中。”
谢行俭顿悟,回之一笑,“彼此彼此,邵白兄的天赋记忆力可是让我羡慕不已啊。”
听到谢行俭的调侃,林邵白紧张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幸运罢了。”林邵白笑了笑,嘴角荡起浅的小酒窝,谦虚道,“其实我的记性也没你们说的那么厉害,只是碰巧记得牢而已。”
谢行俭扬唇微微一笑,两人接着往前走,等待衙门的检验。
☆、第 14 章
队伍进去的速度不算快,谢行俭偷偷伸过黑压压的人头往前瞄了一眼。
见礼房门外,一边站着一排冷脸衙役,门口放着张桌子,桌子上堆着一叠厚厚的纸,四名文房书吏看一眼考生的文籍,询问几句便在一堆纸中找出相对应考生的拓板文籍。
一应信息对的上,人也没错,还要检查衣服和考篮是否有夹带,完了才会放人进去。
进去后还要等待,五名一起作保的考生分一小队,由做保禀生带领着前去衙门提前准备好的圣人牌坊处叩拜,之后由文房的主事唱座位分布名单。
谢行俭发现,只要是同一个禀生作保的,座位都不会排在一起。
像他和林邵白几个,他在北面一街号房32号,林邵白在78号,而赵广慎直接被排到东三条街。
号房设在礼房的永巷街里,长长的巷街一眼望不到头,左右两边立着一间间小屋。
谢行俭寻着数字找到自己的位置,号房没有门,直接敞开的着,地面上湿漉漉的,有些拐角还布满斑斑青苔。
里面立着一张桌子,一个背靠椅,旁边放着一块黑不溜秋的布。
布捏起来感觉皱巴巴的,想必是用了很多次都没洗过,谢行俭也没嫌弃,拿起布认认真真的擦拭桌椅。
擦拭干净后,他取出考篮里的一应笔墨用品,就着号房里提前准备的清水开始研墨。
不一会儿,学官大喝一声,“乙亥年二月县试第一场,开考——”
伴随着锣鼓声,站在门外的县令上前撕掉蜡封的信条,取出考卷,吩咐书吏一一发给考生。
考卷发到手后不能立马写字,得需要等考场考生都拿到了考卷才可以下笔。
这和上辈子考试差不多嘛,谢行俭暗想,他的位置靠前,要等全部发完得要等上一小会儿。
他对面坐着一位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年,拿到试卷后就手撑着脸颊望着天空发呆,谢行俭扫了一眼便收回眼线。
转头一边接着研墨,一边眼睛盯着桌面的考题认真思索起来。
在他眼里,考场时间宝贵的如同金子,他可不想浪费一分一毫,既然不准下笔,那他就用眼睛看。
又一声锣鼓叮咚,考生们纷纷开始研墨的研墨,翻卷的翻卷,一时间考场内只听的哗啦啦直响。
谢行俭翻开剩下的考卷,他不着急动笔,仔仔细细的一遍考题后,见考卷上没有出现漏印错印的,这才在考卷抬头填上自己的姓名,三代户籍信息等。
县试第一场题目不难,考卷分四份,墨义、帖经、经义各占一份,剩下一份是草稿纸。
草稿纸上也要誊写考生信息,主要目的是为了方便后期学官检查是否作弊或者补录生员用的。
一般考生都会先在草稿纸上书写一遍,捋顺文章的思路后再仔细的誊写到考卷上。
因此很多学官都会查看考生的草稿纸,一旦和考卷上内容分歧过大,就会被贴上疑似作弊的标签。
当然,如果你的草稿纸上字迹端正,内容一般般,恰逢有上榜的考生被举报作弊,那你就幸运了,就会遇上补录翻盘逆袭的可能。
谢行俭首先做的是帖经,第一场的帖经选的都是一些小儿科,比如:
____五典,五典____。____百揆,百揆____。宾于四门,四门____。
式微式微,______?微君之躬,__________?
这样的填空题有四十道左右,除了填空题,出题的考官还会从经书中挑取一段文字的开头印在考卷上,考生依据这一段文字,默写出后面的内容。
谢行俭读了六七年的四书五经,早已把这些书背的很熟悉。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贸然在考卷上直接誊写,为了防止写错字,他先在草稿纸上写上一遍,认真检阅无误后方抄到考卷上。
谢行俭写的是一手楷书,字体形体方正,笔画平直,落在洁白的纸张上格外的令人赏心悦目。
也许是胸有成竹的缘故,帖经的部分完成的相当快,他朝着中央的香炉望去,书吏才换上第三根香。
也就是说,帖经这部分,他只用了两炷香的功夫,大约半个小时。
谢行俭不免眉飞色舞,洋洋得意。
他按耐不住的扬起嘴角,伸手摸了摸胸口跳跃急速的心脏,刚好触到胸前凸出的小球,谢行俭下意识的低头一看,是他爹和大哥为他求的佛珠。
刚进来官衙检查时,许是知道这是庙里祈祷好运的佛珠,因此衙役并没有缴走。
此时佛珠静静的躺在他的胸口,佛珠呈暗黄色,珠心浑浊一片,谢行俭握了握便放开了,再执笔时,他莫名感觉躁动的心一下平静了下来。
谢行俭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因为接下来的墨义和经义是考卷的重点,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墨义相当如上辈子试卷中的简答题,出题的考官会在四书五经中截出一小段话,考生要根据这一小段话写出自己的见解和感悟。
这类的题目也有四十多道,因题量太大,分值高,他做起来尤为仔细。
做到一大半的时候,就听到一声锣鼓的声音。
吃中饭的时间到了。
为了预防考场巡考人员夹带答案试图通过饭菜送到考生手中,一般考试是不允许考场中途发放食物的。
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的敲锣,主要是起提醒大家吃饭的作用,不然怎会有‘废寝忘食’一说。
听到响声,沉迷试题的考生纷纷歇笔开始吃带来的中饭。
谢行俭从考篮里拿出他爹给他买的玉米饼子,饼子早在检查的时候被人掰成两半。
谢行俭拿起一块丢进嘴里细细嚼咽,玉米饼子不大,咬上一口便能尝到里面裹着的馅料,馅料用的是腌制的小萝卜叶,甜咸交汇,甚为美味。
唯一不好的是,面饼冷冰冰的,没有热乎的吃起来香。
喝了几口带来的清水后,他便接着答题。
三份考卷写完后,他伸了伸懒腰,眼睛无意间瞟到对面,意外的是那哥们竟然也写完了,谢行俭不禁目瞪口呆起来。
对面的少年注意到谢行俭探究的目光,龇着大白牙朝着他嘿嘿一笑。
谢行俭顿了顿,掀唇回之一笑。
诶,本来以为人家是个青铜,没承想是一个王者。
晾干试卷后,他便开始收拾桌面的笔墨,过了两炷香后,敲锣声响起后,便有人开始收考卷。
收完所有考生的考卷后,礼房的大门方打开,一开门,考生蜂拥而出,外面等人的亲戚家人也跟着涌过来。
谢行俭出了考场后,便挤在人海中踮着脚寻他爹,他坚信他爹来了。
果不其然,他爹站在一百米远的石墩旁也在找他呢,赵叔也在。
“爹,这里。”他高喊一声,使劲的挥手,他爹听到声音,艰难的挤过人潮将他拎了出来。
到了空旷的街上,谢长义放开胳肢窝下夹着的小儿子。
谢行俭整了整衣裳,夸赞道,“爹,你力气还和以前一样大,嘿嘿。”
“那肯定哒。”谢长义自豪的拍了拍胸脯。
在等赵广慎的间隙,谢行俭和他爹谈起考场的事。
谢长义听小儿子说考的还不赖,一时笑的嘴巴差点咧到耳朵根,又不敢笑的太大声招人误会,便捂着嘴偷乐,又叮嘱儿子回去好好休息,争取后面几场再接再厉。
不一会,赵高头将赵广慎接了出来,父子俩皆面带笑容,谢行俭暗忖,这第一场赵广慎应该考的还不错。
果然,赵广慎尤为兴奋的跑过来揽着他肩膀,激动的道,“俭哥儿,我竟然把考卷全做完了!”
谢行俭噗嗤一笑,“这第一场简单的很,你能写完有什么好稀奇的。”
赵广慎毫不介意别人的打击,优哉悠哉的背着走走在大街上,似是想起什么,赵广慎突然回头凑近谢行俭的耳朵,压低声音问,“俭哥儿,你说我会不会中?”
谢行俭正听他爹和赵高头谈做生意的事,乍然觑见赵广慎放大的面庞有些懵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