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饭,谢家趁着皎洁明亮的月色,将白天打回来的稻谷摊在院坝上晾晒。
夜色凉凉,偶尔吹来丝丝微风。
许是白日秋收太兴奋,虽然腰酸背痛的厉害,可就是难以入眠,谢长义与王氏索性抬出风车,将地上的稻谷吹了一遍。
约莫夜半子时,谢行俭起来解手,迷迷糊糊中听到院子里传出呼啦啦的木扇摇曳声。
他蹑手蹑脚的趴在窗口往外瞅,只见院子里,他爹扶着腰,艰难的抬起盛满稻穗的簸箕往风车里倒谷子,而对面他娘双手使劲摇着风车把柄,扇出的风将谷子里的杂碎全吹了出来。
谢行俭的朦胧睡意顿时消散的一干二净,窗外隐隐传来他爹碎小的呻.吟声,说他白天割稻子闪了下腰,似是腰病犯了。
“等会进屋我用热水给你敷敷,每年这时候,你腰都犯病,只这回咋这么严重?哎,上回大夫说吃药能好来着,咋不见效呢?”
他娘的声音极轻,可坐在屋里床沿的谢行俭依旧听的历历可辨。
*
鸡鸣三声,东厢房里,王氏穿戴好衣裳,打开房门钻进厨房,刚系上围裙,对面门的杨氏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一进门就看见站在锅灶前刷锅的王氏,杨氏忙拍拍脸颊醒神,加快脚步上前抢着干活。
“让我来吧。”杨氏不好意思的自荐,不忘问上一句,“娘今日怎起这般早,咋不多睡会?”
王氏皱眉叹气,“你爹腰犯了病,痛了一晚上,我哪里睡得着。”
杨氏一惊,“爹腰痛病可好长时间不复发了,咋今个疼的这般厉害,要不我去把孝哥儿喊起来,让他请个大夫回来?”
未等王氏发话,屋外响起一道略带沙哑的少年音。
“娘,我去吧,哥累的很,让他多睡会,我昨日干的活少,正好这会子醒了也睡不进去了,就让我去镇上请大夫吧。”
王氏一心焦急谢长义的腰会不会出大事,当即跑回房间取出几块碎银子交给谢行俭。
“我听人说请镇上大夫来家里看诊贵得很,你数数这些可够?”
谢行俭垂眸点了点,一共十一吊银子。
他将银子小心的放进胸袋,随即扯出一抹笑容,“够的,不够我身上还有点,实在不行,我先把人请回来再说。”
王氏憔悴的点点脑袋,交代谢行俭路上小心。
谢行俭不会赶牛车,大清早的,他也不好意思扰村长家的清梦,让人家起来送他去镇上,想了想,他当即决定跑去泸镇。
跑到半路才看到一辆牛车,车夫是邻村的男人,认识谢家人,便喊谢行俭上车,说顺路载他一程。
到了泸镇,谢行俭谢过车夫后,立马奔向药铺。
秋收时节,药铺进出的人少,谢行俭最终花了五吊银子请坐堂大夫跟他回了谢家。
出药铺前,他将他爹腰间的病状细细的和大夫说了一通,又花了六吊银子买了几包中药一并带回家。
谢行俭请的这位坐堂大夫是泸镇医馆医术最强的大夫,擅长医治跌打损伤,一手炉火纯青的针灸术,整个泸镇都难找出第二个能与之匹敌的。
老大夫背着单肩药箱,七拐八拐的跟在谢行俭来到谢家东厢房屋内。
谢行孝早已起床服侍在谢长义床侧,见大夫进来,连忙起身让出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我竟然打第一针疫苗就荨麻疹过敏!呜哦,心碎求评论......
☆、【58】一更
老大夫伸出两指, 在谢长义后背腰脊处往下使劲一按压, 谢长义顿时疼的连连抽气。
“大夫,我爹腰可要紧?”谢行俭担忧的问。
老大夫未说话, 手指继续往谢长义腰上探。
老大夫一按一个准, 按在背部穴位上,疼着谢长义一个大男人都差点哭出声。
好半晌,老大夫才收回手。
“你爹最近可是碰了冷水?”
老大夫突如其来的问话, 楞倒了一屋子的人。
还是谢行俭反应快,连忙点头,迫不及待的问, “我爹可是受了凉?不应该啊,受凉腰会痛?”
原谅谢行俭是一个医学白痴, 他茫然的望着老大夫。
老大夫打开药箱,取出一卷细长的医用针。
侧头瞥视一眼谢行俭, “老夫刚检查过,你爹年轻时腰受过损伤,这把年纪胡乱下冷水当然要不得。”
说着,老大夫顿了顿,慢条斯理的拽起医理, “三伏天炎热的厉害,令尊腰肌系是受了湿热, 导致腰间血不荣筋,从而筋脉不舒,进而致使腰部筋挛疼痛。”
一旁站立等候的王氏压根听不懂老大夫说的啥意思, 便着急问出口,“大夫,我当家的这腰可能治好?”
谢行俭和谢行孝纷纷点头,能不能治好才是关键啊。
老大夫缓缓撸了把花白的胡须,指着谢长义的腰,慢吞吞道,“不急,你们等我把话说完。”
老大夫不疾不徐的动作惹着谢行俭一干人等哭笑不得,只见老大夫手指缓慢的沿着他爹的脊背往下滑弄,动作慢的如同树懒。
每停一处穴道,老大夫都会细细的说解一二。
谢家人都不懂医,站在那犹如听天书。
说完穴位,老大夫这才分析谢长义的腰痛病。
“你爹这些天久劳,许是弯腰太过,筋肌损伤严重,再加上遇凉水刺激,使其劳损与寒湿并发,从而才导致卧床不起,疼痛难忍。”
“如何医治?”谢行俭见老大夫在检查针包,适时的问上一句。
“待老夫先帮他温通下气血看看。”
老大夫抽出几根细针,一番消毒后,才将细细的长针慢慢的捻运扎进谢长义的后背。
针灸之前,老大夫还用艾草在谢长义背上一顿烧灼、熏熨,疼的谢长义呼爹喊娘。
唯恐他爹忍不住痛想翻身,谢行俭和谢行孝忙上前,双手按住他爹的胳膊,好方便老大夫施针。
待老大夫施完针,谢行俭热的浑身都是汗,更别提一直忍受煎熬的谢长义,此刻谢长义周身又痛又热,整个人像是刚从火堆里逃生出来,身下的棉被经由汗水混杂着泪水,湿透了底。
“之前说的穴道你们可记住了?”
谢行俭有些发懵,“什么穴道?”
谢行孝和王氏皆是摇头。
老大夫恨铁不成钢的叹气,“老夫之前所言可不是废话,你们再仔细看一遍,务必记牢些,有空的时候,可以帮病人多按摩按摩穴位,这般才好的快。”
涉及谢长义的健康,三人赶紧凑上前,聚精会神的听老大夫讲解,不敢有一丝马虎。
说这些时,谢长义趴在床上,早已不省人事,老大夫收完针,坐在床沿没着急离开,说是要留下来观察病人片刻。
王氏早早退出房间,去厨房准备烧水煎药。
等谢长义服用完汤药,老大夫这才起身收拾药箱。
针灸费用要另算,谢行俭将身上的银子拢了拢,刚好有二吊,全部给了老大夫。
“老夫之前让你抓的药一定要定时定量的给你爹服用。”老大夫临走前不忘嘱咐。
“喝上一副药,倘若还不见效,你再喊老夫过来一趟,不收钱。”
谢行俭连忙拱手道谢,好言好语的将老大夫送上牛车,一并付了车钱。
回到家时,谢行孝正抱着谢长义刚换下来的衣服走出房门。
“爹情况怎样?”谢行俭问。
“嘘!”谢行孝伸手指往嘴上比划,小声道,“爹刚擦洗睡下了,我瞧着疼痛像小了些。”
谢行俭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肚子。
因谢长义腰病复发,王氏每日需要服侍在其左右,谢家的秋收光靠兄弟两可不行,于是两人决定去外面雇一个长工回来帮忙。
左邻右舍的村子都在忙着抢收,这会子很难雇佣到人,谢行俭忙乎一圈都没找到合适的劳力,便心一横搭上牛车准备去镇上找。
镇上码头一堆的待业长短工,价钱要比庄户人家贵,但贵有贵的道理,瞧人家几天功夫就帮谢家收割完了稻谷。
这些天,谢长义的腰痛病逐渐在好转,待谢长义能下地弯腰时,谢行俭不放心的又请了一回老大夫。
老大夫这次动作很麻利,诊断后直言谢长义以后要少干重活累活,平时注意睡姿坐姿,如此保养,腰痛病几乎不会轻易复发。
有了老大夫这句话打包票,谢家人这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今年秋收,光谢长义治病买药就花了将近二十吊银子,在加上请长工,一共花了二十五吊银子。
然而谢家卖掉一年收成不过才得了三十吊左右的辛苦钱,谢长义算完这笔账,嘴里泛苦。
“爹,明年咱家把地都租佃出去吧。”谢行俭琢磨半天,终于还是将这些天思考的想法说出口。
谢长义当然不同意,种庄稼是他们底层老百姓保障的根本,如若地都不种了,可不就是丢了根,忘了本?
谢行俭能理解他爹这一辈人的想法,毕竟从小过得艰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爹早已习惯,突然让他爹改变生活方式,恐怕需要点时间适应。
谢行俭呆着家的这些天,整天绕着他爹转,尽可能掰正他爹融入骨髓的那种劳苦农民的老旧思想。
谢长义被小儿子跟屁虫式的骚扰气笑,爷俩正打算来个促膝长谈,院子们突然神色慌张的闯进一个人。
谢行俭定眼一看,竟然是他大伯,谢长忠。
谢长义自从回到林水村这么久,几乎与大房断了联系,今日见他大哥跑进来扒拉着他的大腿,哭的不能自抑,谢长义心中很不是滋味。
“义啊,是哥这些年对不起你,你想怎么打我骂我都可以。”谢长忠哭的鼻涕眼泪往下直淌,黏在脸上头发上到处都是。
谢行俭很少见他大伯这般狼狈不堪,他还未出生时,他大伯就已经是秀才了,在他的意识里,他大伯是林水村高傲的‘公鸡’,不管看谁都几乎不带正眼的。
所以现在看到他大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画面,顿时让他有些傻眼。
“大哥,你先起来。”谢长义面对谢长忠,心里还是有气的,只不过谢长忠作为长兄,跪他这个弟弟不合情理。
谢长忠今日脸早就在林水村丢尽了,哪里还在乎这一时半伙。
“义啊,你得救救我家文哥儿啊,我是没办法了只能找你,你要是不顾我,我今个就长跪不起!”
谢长忠打从有了功名后,脸皮厚的与郡城的城墙不相上下。
一番撒泼打滚的胁迫话语,惹得谢长义都替他燥的慌,见谢长忠越说越胡闹,他奋力的挪开脚步闪到一侧。
沉着脸道,“大哥这话岂不是太冷人心?你做哥哥丢开脸面跪我这个弟弟是什么道理?”
谢长义气的手直抖,“先不说文哥儿怎么了,就拿你我两家比较比较,光子嗣这方面,你三儿两女,你再看看我,我只孝哥儿跟小宝两个孩子。”
“莫说你家文哥儿出了事,你不找你五个亲家,你找我这个弟弟有什么用?你见天的不是显摆你几个亲家厉害吗,咋,他们不帮你?你家文哥儿早些年就是童生,你作为老子还是个秀才,我们两家的差距不止一点点,你家出了事,我这个没用的弟弟能帮你什么?”
一旁的谢行俭默默在心里为他爹竖起大拇指,这么多年,他爹在大房面前终于硬气了一回。
谢长忠没料到从小跟在他屁股后头转的弟弟竟然对他说出这些话,当即羞红了老脸,抹了把眼泪,颤颤巍巍的站起来。
谢长忠站立时故意晃了晃身子,刻意的卖弄虚弱引的谢长义捏紧拳头,频频张望。
谢行俭捂着脸收回之前对他爹的夸赞,趁他爹心软之前,他跨前一步,殷勤的扶着谢长忠坐到椅子上。
谢长忠被谢行俭猛地一拉,差点崴到脚,他正准备摆长辈脸色,却见谢行俭先抢了话头。
“大伯,你我都是读书人,应该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道理,自从分家后,除了上回地动,大伯不请自来住进我家,平日里,大伯可是鲜少会登我家的门啊。”
谢长忠正欲说话,却听谢行俭又道,“大伯莫非忘了前些日子对我爹甩脸色的事?我爹不计较,我这个做儿子的倒是想跟您好好掰扯掰扯。”
“放肆!”眼瞅着谢行俭越说越离谱,谢长忠忍不住怒吼。
他伸出手,愤恨的指着谢行俭,转头质问谢长义,“长义,你就是这样教孩子的?还妄称读书人呢,我是你亲大伯!有你这么跟我说话的吗!简直没教养!”
谢行俭闻言垂下眼眸,冷笑道,“亲大伯?您自个扪心自问,我不谈分家前,就说说分家后,您这十四年,踏进过几次我家的门?”
谢长忠眉头紧皱,谢行俭踱着步子逼近谢长忠,缓缓的伸出三根手指,嘴角牵出一丝嘲弄的笑容。
“三次!”
破天荒的数字,谢长义听到都不敢相信,可细想这些年,他大哥确实很少来他家。
谢长忠身为秀才,平日里压根不把谢长义这个庄稼汉弟弟放在眼里,自然不会舍下面子跑来二房串门。
可当谢行俭说出次数,连谢长忠自己都开始怀疑,十四年的时间,他真的只来过三次?
“不可能!”谢长忠下意识的反驳。
“怎么不可能!”谢行俭面沉如水,说出的话冷冰冰的刺人,不带一丝感情。
“我爹向村长交代大茴香树那年,大伯家银钱不够,当初是大伯娘上我家借银子,因她不愿打欠条,被我娘轰了出去。”
躲在门口偷听的王氏适时站出来声援小儿子。
王氏挺胸叉腰,厉声附和道,“小宝说的没错,当年大嫂上门求当家的借她二十吊银子急用,当家的看上她是长嫂的份上,答应借给她。”
“还好小宝提了一句,说二十吊银子数目太大,虽说两家是亲兄弟,但最好还是打个欠条,嘿,大嫂她倒是好,一听说要打欠条,调头就走。”
王氏一想起当时刘氏憋屈的模样就想笑,“我记着清楚的呢,那年大茴香山头值钱的很,越拖越贵,最后还是大哥你亲自上门让当家的把钱借了给你,大哥,你说可有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