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没错。”魏席时神色黯淡了些,“我是不担心他们能在国子监选拔中脱颖而出,我担心的是我们一旦说出来,他们非但不感激我们还冷嘲热讽。”
“怎么会呢?”谢行俭和魏席坤皆瞪圆了眼睛,表示不理解。
魏席时恨恨道,“你们当我不想与他们分享国子监的事么,实在是他们没脸,他们不配!”
“刚我从食馆那边过来,你们猜我听到了什么?”
魏席时气鼓鼓地说着,冷笑道,“他们说行俭买通了学政大人身边的人,提前知道了今年的院试考题,不然怎么能在县学只呆了一年就拿到案首。”
谢行俭闻言胸口郁气叠生,闷着没说话。
魏席坤一巴掌拍打在桌上,骂道,“胡说八道!小叔当年府试名次超越了其他五县案首,仅次于罗案首,难道小叔也买通了府试学官?”
魏席坤的声音粗狂,加之这回他义愤填膺,相当于怒吼了,一出声,周围舍馆休息的学子都探出脑袋张望。
魏氏兄弟俩都比较暴躁,没等谢行俭说话,两人就当着众多同窗的面你一句我一句的冷嘲热讽起来。
“今日行俭人在这,你们当中背着我们到处胡诌乱道的混账东西,既然敢说,那就站出来,咱们今个面对面的说道说道。”
围观的学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缩着脑袋,没一个人站出来。
魏席坤越看越怒,怒喝道,“有能耐信口雌黄,却连站出来的胆量都没有,我看尔等空有六说白道的胡诌本事,丁点的男儿气概都没有,委实卑贱不堪。”
对面的宋齐周不知为何去瞧堂兄宋齐宽,见堂兄捏紧拳头涨红了脸面,宋齐周微微一哂。
魏氏兄弟俩又连着说了好些骂人的话,宋齐周嘴角微微挑了下,他莫名觉得这些话都是在拐着弯骂他堂兄。
什么才考入甲班就洋洋得意,什么谢行俭一入县学就处处针对谢行俭等等。
宋齐周刚开始还以为魏氏兄弟骂的是他,因为他当初确实针对过谢行俭,不过他之后见识到谢行俭的真本事后,早已对谢行俭改观且他对谢行俭道歉的事,甲班的人都知情。
宋齐周见大家有意无意的将探究的眼神投向他,宋齐周下巴一昂,不做理会。
他没做过的事,他当然不认。
同窗们见宋齐周一副光明磊落的模样,又将怀疑的目光转向一侧的宋齐宽。
宋齐宽明显被魏氏兄弟无头绪的骂人做法激怒了。
谢行俭面无表情的溜了一遭现场同窗们的神色,最终将目光定格在气急败坏的宋齐宽身上。
谢行俭心知魏氏兄弟其实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糟蹋他的名声,不过在县学腹诽心谤他的人,最有可能就是宋齐宽。
所以魏氏兄弟随便一激,还真的让他们瞎猫碰上死耗子了,果真蒙对了,宋齐宽被魏氏兄弟犀利毒辣的骂语给气着了。
宋齐宽心中怒火熊熊烧的正旺,一双手指紧紧的捏成拳头,用力到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待魏席坤当着众人面说“不知礼数,若无证据,胡乱散步谣言不得好死……”时,宋齐宽气得脸上的肌肉一股一股的跳动,心中大恨。
这头,魏氏兄弟也慢慢意识到这背后之人就是宋齐宽,只不过他们骂了一遭又一遭,文人能用的隐晦字眼他们都用了,却也不见宋齐宽有任何松动,可见其忍性和耐性。
魏氏兄弟偷偷的朝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紧接着两人摒弃了之前的儒雅作风,再开口,竟然如同泼妇骂街一般,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果然,下一瞬,宋齐宽脸上破出了裂痕。
谢行俭发现魏氏兄弟真是一对活宝,估计这些话都是从村子里的妇人身上学来的。
看到好些同窗听着听着发出憋气的笑声,再看看宋齐宽一副吃了屎的表情,谢行俭轻笑出声。
似乎这时候,大家都默认是宋齐宽在背后捣乱,宋齐宽见此只好站了出来。
谢行俭示意魏氏兄弟退后,他和宋齐宽的恩怨,他想自己来解决。
宋齐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抖着手指着谢行俭,吼道,“你敢当着众同窗的面拍板你院试没有倚靠外人?别人被你蒙在鼓里,我却没有,我那日在镇上瞧着可仔细了,你分明就认识学官大人!”
宋齐周语气笃定,旁听的同窗们眼神有些火热起来,他们原本是不相信谢行俭院试作假的,毕竟谢行俭的学问水平他们都了解,确实才学过人。
但听了宋齐宽有鼻子有眼的指证后,大家又觉得谢行俭为了案首之位有小动作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如果谢行俭真的认识学官大人,偷偷打听一些考卷内容,恐怕也是有的。
谢行俭琢磨着宋齐周的话语,宋齐宽说他认识学官大人,又特意提及镇上……
院试过后,他只去过镇上两回,每次都是直奔韩夫子的宅院,若真像宋齐宽所说,那就应该是他去韩夫子家遇上宋大人的那次。
宋齐周就因为他在门口和宋大人言语了两句,就认定他和宋大人相识,进而散布他院试作假的流言,简直可笑。
且不说他院试作假有无可能性,就凭着宋齐宽胡乱诽谤京城正六品官员,就是大罪!
谢行俭行的正坐的直,他不怕宋齐宽怀疑他,但他要脸,他的科举之路才刚刚开始,可不能由着宋齐宽的一句怀疑而污了颜色。
宋齐宽见谢行俭沉默不语,以为谢行俭被他揭穿后无脸说话,顿时咧开嘴得意洋洋,转过头对着同窗们笑说谢行俭心虚了。
谢行俭最看不惯宋齐宽这副小人得势的嘴脸,他冷冷的呵斥道,“这里是县学,你若是有凭有据,我们去教谕那里对峙,你休要凭你一己之言就胡乱往我身上泼脏水,倘若你没有确切的证据,你可知诋毁禀生秀才是何等罪过!”
谢行俭狠戾的眼神睨了一眼凑在宋齐宽身旁看他笑话的其他三人,最终将目光停在宋齐宽身上,凉凉开口道,“按《大敬律》第九大条诈伪律,若无证据,中伤污蔑他人,当以欺诈和伪造论罚,轻则杖责一百,重则处以绞刑!”
谢行俭的一席话犹如重鼓,敲得宋齐宽等人脑门一紧。
宋齐宽见站在他这头的几人隐隐有些退后之意,宋齐宽有些坐不住了,他梗着脖子怼道,“如何没证据,那日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既是你亲眼所见,你便说说,当日我是在何处碰到学官大人,又是哪位学官大人,且我与那位大人是单独见面还是如何?”
“你今天就说个清楚,我谢行俭从蒙童入学以来,自问勤勉刻苦,如今仅凭你红口白牙就诬陷我案首来路不明,我若不洗刷冤屈,天底下的人还以为我谢行俭好欺负!”
“今日同门学子都在场,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还我清白,若是再胡乱说错一点,别怪我不客气。”
谢行俭问心无愧,他本就和宋大人没什么交情,第一次碰面是和众多书生一起站在府试礼房前远远的看了一眼。
第二次碰面是在韩宅门口,也不过是跪拜之间,宋大人说他名字耳熟罢了,除此之外,两人毫无交集。
宋齐宽坚定道,“当日午时才过,你身后还跟了一小厮,提了不少东西,你敢说你不是事后谢礼?”
一边说,宋齐宽还秉着别有深意的眼神看了一眼谢行俭,见谢行俭面不改色,宋齐宽咬咬牙,继续道,“打头出来的那位,虽穿着打扮看似常人,实则非也!”
宋齐宽阵营里的一书生哼道,“宽兄无须顾及他的颜面,谢行俭既然叫你说个明白,你就敞开跟大伙说说,好叫他睁眼看看,这世道上的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谢行俭眯着眼瞥向说话的人,国字脸,大概二十来岁,不过谢行俭对此人很陌生,平日几乎没见过这个人。
魏席时小声道,“此人姓申,当初咱们进县学,月考排甲乙班时,咱们几个进了甲班,而他那时候名次落后,被挤出甲班去了乙班,此后就再也没有考进甲班,我估计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和宋齐宽走的特别近,经常说你的小话。”
谢行俭觉得颇为好笑,就因为自己没努力考进甲班,就泄愤到他头上?
他不会认为是因为他谢行俭当初考入了甲班,所以才挤掉了他的位置?然后怀恨在心,趁着今日挑起的“战火”,他来火上浇油来了?
真是可笑,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科举也是如此,你学不好,自然要面临淘汰,不查缺补漏,反而责怪别人学习太快超越自己有什么用!
宋齐宽见有人给自己助阵,顿时有了底气,朗声道,“我宋某人岂是胡言乱语之人,自然是见着了才敢说出来,当日谢行俭面见的那位大人是去年朝廷派往咱们府的学官。”
宋齐宽如此说,就差点名指姓是哪位官员了,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此话可当真?”有人小声道,“这种事可不能随意捏造,若是传到那位大人耳里,宽兄你可就……”
宋齐宽冷笑,“此事他谢行俭能做的出来,我宋某人自然敢说!”
众人纷纷看向谢行俭,目光中掺杂有嫉妒,也有疏离。
嫉妒他的,无非是羡慕他认识学官大人,疏离他的,也不过是担心宋齐周所言属实,到时候真要闹出动静,他们可不想引火烧身。
魏氏兄弟急得跳脚,这事若不解释清楚,谢行俭的前程就毁了,能不能上京入国子监都难说。
谢行俭倒是不慌不忙,脸上全然没有惶恐和慌乱。
谢行俭晾了晾衣服上的细小褶皱,嘴角含着冷笑,“且先不说我到底认不认识这位学官,我只问你,派往咱们府的这位学官监察的是咱们府哪一场科举?”
“我若没猜错,你口中的学官大人是去年监察咱们府试的学官,既然是负责府试的官员,与我拿院试案首有何干系?”
“众所周知,朝廷派往各地的学官是负责府试,而院试,则是另一批学政官,两批人互不干涉,我又怎能去贿赂府试的学官从而在院试中舞弊!”
“再有,我问你,当日我与学官碰面时,两人之间可有亲密交谈?”
“你既然看到了我和学官同在一个画面,而我却没有看到你,可以推断出当时我必是在室外和这位大人见的面。”
“你笃定我送礼,那你应该知道此等隐蔽之事,我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我可没你想象中那么蠢!”
“我让书童提东西,是准备上门看望蒙师,没你想象中那么龌龊,至于你说的与学官交谈,呵,我一个秀才书生,虽说见县令可以不跪,难道见了京官也要趾高气扬的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扬长而去吗?”
“我不过是跪拜时报上名讳,你脑中就异想天开,认为我是在和学官大人搭话,荒谬!”
谢行俭说完,整个舍馆都安静了下来。
他凝视着宋齐宽略显颓丧的面孔,神色再次严肃起来,学着之前宋齐宽嚣张的姿态,高声道,“怎么,宋兄不敢说了,是不敢说那位学官大人只不过监察了咱们府试,与院试一丁点干系都没有?还是不敢说我院试作假的事本来就莫须有,全凭你一张嘴捏造?”
谢行俭的挑衅话语落入宋齐宽的耳里,刺耳的很。
宋齐宽顿时脸黑,忿然道,“也许我看错了,可能并不是府试的学官,大概……”
谢行俭疾言厉色道,“也许?可能?大概?”
“宋兄说话前最好撸直脑子,可别只带一壶水上路。”
“若天底下的人都像宋兄一般,全凭臆想就大刺刺的往外胡说,那今日我也跟着学一个。”
谢行俭轻轻笑了两声,目光灼灼的看着众人,“许是宋兄这回院试没中,一时气愤就盯上了我,可能是看我不顺眼,便捕风捉影的四处说我坏话……”
“放你娘的狗屁!”
宋齐宽脖子青筋骤起,撩开衣袖就往谢行俭这边冲来,满嘴脏话不断。
一时间,院子里闹作一团。
“你再说一遍!”
谢行俭面沉如水,他最讨厌别人骂人上升到他娘,“你有胆量造我的谣,还不许我说你吗?你多大的脸面,你落榜了就嫉恨我,你以为我是瞎子看不出来?”
就是因为谢行俭的话戳到宋齐宽的心窝子上了,宋齐宽这才会一时失了阵脚,急躁暴怒。
“你血口喷人!”
宋齐宽抡起拳头,照着谢行俭的脸打过去,谢行俭时刻绷紧了神经,待宋齐宽挥舞拳头时,他脑袋一偏,侧身过去迅速将宋齐宽的双手绞在一块反锁。
谢行俭手掌往下一抻,掌心用了十足的力气,压在宋齐宽的手腕上,勒的宋齐宽脸色涨红,痛得他哀嚎啕哭。
谢行俭对此充耳不闻,厉声道,“就准你胡言猜测,还不许我说你不成?常言总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看你连秀才都还没考上,就已经摆上官老爷的谱了……”
“谢行俭,你还不快住手,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突然,林教谕出现在舍馆长廊处,瞧见院落里闹哄哄的场面,顿时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立马呵斥道。
原来,刚才宋齐宽动手之际,就有人溜出去搬来了林教谕。
宋齐宽被谢行俭摁的动弹不得,谢行俭不仅仅锁住他的双手,还像关押犯人一样将他的上半身往下按,姿势耻辱至极。
听到林教谕的声音,宋齐宽飞奔过去抱着林教谕痛哭。
*
这场闹剧最终以林教谕亲手拿戒尺惩罚两人告终。
学堂的戒尺是由竹根编制而成,上面坑坑洼洼的,使劲挥舞在手掌心上,竹根上的突起倒刺划拉着皮肉,才一下,两人的手掌心就沁出了血珠。
林教谕举着戒尺每抽一下,就冷声质问一句,“学堂重地,岂容你俩胡作非为,以后还放不放肆?”
谢行俭咬唇忍着剧痛,还没说话,林教谕的第二鞭又落了下来。
宋齐宽“啊”的一声尖叫,跪在地上哭着求饶,“先生,学生知错,学生再也不敢了……”
林教谕对于宋齐宽痛哭流涕的忏悔置之不理,下手的力度照旧。
“真是好威风啊两位!”林教谕半分好气都没有,呵斥道,“同窗也有一年半载了,即便是陌生人,都不会像尔等这样当众谩骂,竟然还动起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