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三缄其口,是要敏于言而慎于行,只不过我一向主张读书人要心思活络。”
谢行俭起身收拾桌上的书稿,淡淡道,“本来咱们这些书生整天就只能对着书本,坐板凳坐的腿都发僵,身子僵了尚且可以站起来活动活动,一旦脑子只照着书本走,而没有主见,人就跟木头一般,没趣味。”
“说来说去,你就是看不起书呆子。”林邵白轻笑,“哪有你这样模棱两可的人,你自己就是读书人,你说读书人心思呆板,岂不是在说你自己?”
谢行俭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眨眨眼道,“我可没说读书人心思呆板,我只是说读书人脑子要灵活,不能书上说什么,就信什么。”
“就拿这次国子监的选拔来说,你瞧瞧这两天学堂的氛围,那些个禀生秀才恨不得吃饭时间都把律法书带着。”
林邵白怔了怔,旋即笑开,“你不说我还没注意,经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回事。”
“我之前在茅厕,还看到有人捧着书诵读呢,当时把我吓一跳,我道怪事,怎么好端端的,大家都发狠起来,后来仔细一听,原来是在背律法。”
“所以我说他们呆板!”
谢行俭摇摇头道,“律法词条本就晦涩难懂,若像他们那样用背四书五经的方法去背律法全套书,背到猴年马月都背不完。”
“《大敬律》不就十二套律法吗?”林邵白抬眼瞟了下谢行俭,“有那么难背么?”
“不就十二套——?!”
谢行俭笑的夸张,将语调拉长,惆怅的羡慕道,“你的好记性是老天爷赏饭给你吃,我们这等凡夫俗子怎可与你相提并论?!”
林邵白被夸顿时觉得羞耻,“刚还说你这人妙趣横生,怎么这会子说话又这般……”
“哪般?”谢行俭哈哈大笑,受伤的左手一不小心磕到桌角上,疼得他直抽气。
林邵白急忙走过来,端详起谢行俭的左手,见没有血珠冒出来,这才松口气,埋汰道,“怎么这么毛毛躁躁,你再磕磕跘跘,你这手还要不要了?”
说着,拿出绷带和药粉给谢行俭换药,边换边叨叨不停。
“席时跟我说,你白天出考集,晚上还要帮他们疏通律法书,着实累的很,你这手若还想要,就听我一句劝。”
“把考集的事先放一放,席时他们需要你,我也不能说叫你把他们那边的事也停下来,反正你年轻气壮,不过白天多多休息,晚上熬一会也没事。”
谢行俭坐在椅子上,左手瘫在林邵白眼前,任由林邵白给他上药,右手却也不闲着,手指在考集的初稿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
听到林邵白这一翻推心置腹的话语,谢行俭眼角的笑意渐浓。
他抬起完好无损的右手,打趣道,“我这手金贵的很,我当然要啊,经由它写出的字,不说价值千金,就单看咱们这一年多以来靠出考集赚的银子。”
“一月两套考卷,咱们仨每月进账均有一百多两,一年下来,足足有一千五百两的银子,若这样算来,我这手和金手有什么区别?”
林邵白闻言,绑绷带的力度忽而使劲,谢行俭疼得大叫,他皱起眉头锤打林邵白的肩膀,“小点劲啊,你想我这只手废掉不成?”
林邵白头都不抬,继续垂着脑袋给谢行俭的手打上绷带活结,郑重其事的说,“我看你是钻进钱眼里头了,张嘴闭嘴金啊银啊,你还是清高的读书人么,怎么满身的铜臭味?”
说着,林邵白绑好绷带后,转身就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坐下后,还不忘厉声的教育谢行俭,“像你这般爱财,以后当了官怎能稳住心性,别还没为天下百姓做事,你的钱袋子就已经塞的鼓囊囊的了。”
谢行俭闻言敛起笑容,深深吸了口气,见林邵白刚才不似与他开玩笑的样子,他不由长叹一声。
“你莫生气,我刚才不过逗你一乐罢了。”谢行俭苦笑道,“你我都是寒门出身,不像那些公侯伯府的贵人子弟,一天到晚只想着吃吃喝喝,根本不用操心生计。”
林邵白握笔的手一紧,只听谢行俭继续道,“我是爱财,这一点毋庸置疑,可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家中贫寒,我又怎会一天到晚想着怎么挣银子,若我也是名门之后,我当然乐意整天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读书。”
说着,谢行俭单手理了理这些天埋头骨干写出来的书稿,哭笑不得,“你看看,咱们要死要活的出考集,虽说在这小县城,赚的还算可以,可拿去京城比一比,殊不知一百两的银子,不过是那些纨绔子弟一场溜鸡逗狗的钱。”
林邵白跟着叹气,“刚才我说话重了些,你别介意……你此去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要不我将家中的存银先借你使使,反正我每月花销少,小妹暂且还不用找婆家,银子搁家里也是闲着生灰。”
谢行俭似乎想到什么,对着林邵白压低声音道,“不用不用,我家中余钱还有些,不过你的钱也有大用处,你等着,等国子监考核完毕后,会有人亲自找你借。”
魏席坤家中顶多只有百两余银,如果他考上了国子监,自然会出去借钱,到时候林邵白的银子就派上用场。
林邵白是个聪明人,立马就联想到魏席坤,便笑笑道,“那我就等他上门。”
说完低头继续钻研考集,忽而想起一事,又道,“年前你肯定是要上京的,席时那边暂且还不清楚,不过我想着,他肯定能入国子监,到时候你俩都去了京城,那每月的考集怎么办?”
京城在北面,雁平县在南面,这一南一北,隔着千山万水呢。
不像上辈子,一条短信几秒钟就能搞定的事,换到这里,一封家书寄过来,路上就要耽搁一个多月。
他们三人如若分开,每月出考集的事就有点难办了。
谢行俭这些天也在琢磨这件事,所以他才会在临去京城前,没日没夜的赶考集稿子,只希望能多写出几个月的考集题,省的等他去了京城,还要往雁平寄信。
山高高,路迢迢,每月从京城寄一封单薄的考集稿子,光付给驿站的跑路费就要花不少了,更何况每月的稿子,他们三个人要凑在一起,反复修改好几次才能定稿,难道分开后,也要来来回回的寄稿子修改吗?
这可不是好法子。
“咱们不在一处,这事着实是一个困难事,寄来寄去的肯定行不通。”
谢行俭翻看了一下近日的成果,“我这些天闷头已经写出了六套考集,能撑三个月,今年年底前,考集是不会断的,只是明年就不好说了。”
林邵白迟疑道,“要不,咱们去一趟清风书肆,看看陈叔他们可有法子解决?”
“如果没办法,出考集的事……我看怕是要停一停了。”
一说停考集,谢行俭当即从椅子上跳起来,急急道,“考集可不能停,我还没想出另外挣银子的好法子,如果停了考集,我去京城顶多只能呆上一年,我可不想因为我读书的事,还让爹娘背一身的债务。”
林邵白道,“这会子我正好有空,咱们要不现在就去清风书肆问问,陈叔经商多年,应该有办法帮我们。”
“帮我们也是在帮他自己。”谢行俭转身从墙面挂钩上取下外套,小心翼翼的别着左手套好衣服。
“这事必须解决好,不然考集断了,咱们丢了挣银子的路子是小事,以后若是再想捡起来就难了。”
“这话咋说?”林邵白跟着收拾好桌上的稿子,转头问谢行俭。
谢行俭道,“你出去打听打听,清风书肆这一年来卖什么最红火?”
“当然是考集啊!”
林邵白脱口而出,“读书人即便吃差点,穿旧点,都会舍得存钱买书看,那些长辈送孩子入学堂半年好几两的束脩都肯出,自然不在乎一个月掏一二两出来给孩子买考集补一补功课。”
“下过场的书生更是肯出血,毕竟咱们仨出的县试、府试、院试的题,都是按照正式科举的模子出,他们当然愿意花点银子买咱们的考集做一做,说不定运气好,上了考场还能碰上类似的考题呢。”
谢行俭撇了撇嘴角,“所以说啊,考集是一个金窟窿,只要咱们用心做下去,不愁挣不到钱。”
“天下读书人多如牛毛,从读书人身上挣银子是永远都不会亏本的。”谢行俭笑出一口漂亮的白牙。
“只不过咱们一旦停了出考集的活,不消一个月,市面上就会出现很多人抢着出翻版的考集。”
林邵白不解,“刚开始咱们出考集,不也有一堆人跟风么,到后来不都因为卖不出去,慢慢停了下来。”
“是这样没错。”谢行俭哼道,“读书人清高,爱面子,都不喜沾染上贪小便宜购买假冒伪劣的考集名声。”
“可一旦咱们这正规的考题不出了,你等着瞧吧,他们可能刚开始还矜持些,不愿意买别家的,可没几天,他们肯定会舍弃面子踏进那些跟风的书肆大门。”
“可即便如此,那些书肆出的考集水平都不及咱们仨出的一半好,书生们不会傻到去买那种糟粕玩意吧。”林邵白表情有些复杂。
“怎么不会,不好总比没有强。”谢行俭没好气的道。
上辈子,他读书读了将近二十年,大大小小的辅导资料买了好多,有时候有些抢手的资料一时没货,身边的同学都会不约而同的去买盗版。
盗版印刷质量很差,有些书页里头还会出现漏印错印的现象,可同学们照旧用的很开心。
套用他们的话来说,叫做聊胜于无。
其实正版书可能隔一两天就上市,但同学们等不及啊,总觉得迟一两天,这些知识就消失了。
敬元朝没有出台打击盗版的律法,一旦他们停止出版考集,那些守在暗处的人必会第一时间推出他们写手做出的考集。
书生们都不是傻子,肯定能察觉出两家考集的不同,但没办法啊,谢行俭的考集出不来了,书生们又着急要考题做,只能将就的买盗版的考题。
一旦时间长了,那些盗版尝到甜头,肯定会花巨资请学识博雅的人出考集。
钱是个好东西,古有陶渊明不为三斗米折腰,那是因为靖节先生有骨气,有原则。
天底下有几个读书人都做到靖节先生这样坚贞不屈、傲骨嶙峋?
只要银子给的到位,大把大把的人愿意站出来帮书肆出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