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蛋其他的材料都好解决,唯有高度酒,她也回过味来,这个方子轻易不能交给旁人。想来想去,她的主意就打到了应卓头上。
应卓边走边挽起袖子去了厨房:“你不是急等着要做咸蛋吗?是不是今天晚上开始?”
“哎,”吴桂花急忙拦住他:“不是说了,你今天是客人吗?去那坐着,我们一会儿就来。”
应卓朝榕树下新搭的石桌那看一眼,上面似模似样地放着两个果盘,里头装了葡萄,甜瓜,黄杏,青瓜等时令果品,果然是下了大本钱的。
见她实在坚持,他不由一笑,顺着她的力道坐到了石桌边,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
这边吴桂花使出蒸炸煎烙十八般武艺,做了一桌子好菜,让虎妹一一端上了桌。
等到一应事体忙毕,月已上中天。
因为还不到十五,月亮只圆了一大半,像个白桃子一样挂在天边,将月色下的小院子照得如蒙上了一层柔光。宫墙上的小二黑来回跳跃,就是不愿意下墙,急得虎妹频频朝墙头看。
吴桂花不去理会这些,站起身,第一杯酒举杯敬客:“来,大家今日相聚不容易,喝了这一杯吧。”
虎妹早便等不及,呲溜两口喝干:吴桂花今天准备的是梅子酒,不但不醉人,喝起来还有股甜甜的果香,虎妹在厨房里偷偷喝过一口,就一直想着它。
另外两个人相对而望,却都没有急着送酒入喉。
应卓的目光迷离起来,仿佛今日此景,他也曾见过……
这段时日,他经常梦到一些事,梦里,他留着奇怪的发式,跟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姑娘在山野间说话,谈笑,唱歌,劳作……
那大辫子姑娘眉眼浓艳清俊,嗓子脆亮,一曲野生野长的山间小调唱得活泼俏辣,即使在梦里,他也能感到歌里那股烫人的喜意,引得他有时醒来,唇边也挂着不自知的笑意。
他原以为一连几日梦见那姑娘已是有些不对,但更不对的是,他居然觉得,梦里那姑娘似乎渐渐跟眼前的吴贵妃重合成一个人……
他生生吓醒了。
吴贵妃虽然同样长得艳丽,可一朵是人间富贵花,一朵是深山野玫瑰,分明是不同的两个人,他怎么会认为这两个是一个人呢?
莫非是那天晚上吴贵妃发疯时说的怪话让他入了迷障?
应卓勉强这样为自己解释,可今夜对上这双眼眸,他心中猛地一悸。
明明这双眼睛是笑着的,可不知为何,他就是知道,她不是在笑,她在看着自己,可她仿佛也没在看自己。
应卓目光微动,一句话将破喉而出:“你——”
吴桂花却托起了酒杯一饮而尽,笑盈盈地翻转手腕:“好不容易请你喝顿酒,不会第一杯就不喝吧?我都喝光了呢。”
她眼睛一眨,唇边又只剩下了清浅的笑意。
应卓放松下来,略有失神:“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吴桂花却低下头,夹起一筷小青菜放进虎妹碗里:“不许只吃肉,把这菜都吃了。”
即使当着人亲哥哥的面,她还是该怎么管就怎么管。
虎妹嘟着嘴,叭拉着菜叶子,不情不愿地喂进了嘴。
吴桂花再捅捅她:“别只顾着自己吃,你哥哥的碗还是空的呢。”
虎妹便叉起自己面前的虎皮凤爪,头也不抬地往应卓碗里一丢。
吴桂花敲她一筷头:“之前怎么给你说的?你请人吃东西之前要怎么说?”
“请,请哥哥吃菜。”虎妹声如蚊呐,头几乎低到桌子上。
吴桂花叹了口气,正对上应卓无奈的目光,两人摇摇头,同时笑了出来。这一刻,什么梦里的姑娘,前世的爱人都成了镜花水月,眼前的这个大号婴儿才是头一等问题。
“跟你说了,你哥哥不是坏人,你怎么还是这样呢?”吴桂花头疼道:“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把你送出宫?”
虎妹原本欢快地在往嘴里塞菜,骤然听见这话,吓得筷子都丢了:“什么出宫?我不出宫!”
吴桂花早前试探过她几回,知道她对出宫这事抵触得很,但她在宫里这种境遇,早一天出宫,她早一天就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可虎妹不管她暗示也好,还是直说也罢,都咬死一个意思:吴桂花在哪她在哪,吴桂花不出宫,她也哪都不去。
她这态度叫吴桂花急的呀,要不是她身上还牵扯着秦司薄,不敢随随便便闹失踪,早哭着求着要跟着虎妹一道出宫了,这孩子倒好,送上门的机会都能往外推!住地窖还住上瘾了她!
吴桂花原以为,兄妹俩经过一段时间的熟悉,虎妹的心意会有所转变,可想不到她在这件事上有异乎寻常的坚持。
吴桂花今天设下这个宴席,也是为了这件事来的:皇帝过几天要回宫,皇帝回宫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皇宫的安全等级必然会随之升高,往后再想把虎妹弄出宫,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虎妹说完这一句还不算,她扒着自己的饭碗下了桌,蹬蹬蹲到离两人最远的角落,边吃边防备地看他们,好像他们俩马上就会把她抓出宫似的。
吴桂花只能先换个话题:“你蒸酒的酒具是不是照我说的,打了个精铁的?”
应卓点头:“不错。”
吴桂花便笑了:“我说怎么这酒尝着比我蒸出来的烈?想想肯定是因为蒸酒的盖子封得更好。”
她当时蒸酒时限于材料,只能用竹子编了个蒸酒的盖子,密封性肯定比不上精铁打造出来的好。
应卓说:“酒做出来后,我试了试,果然这种酒去毒痈的效果很好,用在军中治外伤最好不过,我代将士们先谢过你。”
吴桂花摇手道:“谢我做什么,这东西又不是我发明出来的,你有用只管拿去用,就是记得给我留一点点出来,你知道的——”
应卓接口道:“我明白,从我这里出去的烈酒只会用在军中和陈项的畜养厂,不会让你的方子外泄。”
吴桂花又看了看虎妹,压低声音:“她在宫里蹉跎的时间够长了,这事你不能依她的意思胡闹,我看——”
“不错,这件事宜早不宜迟。这两天我会让我的人想办法,你不用着急。”
吴桂花:“……”想说的话总有人替你先说出来,本该是件开心的事,要是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柱子哥就好了。
她镇定片刻,小声道:“你给我弄些药来,最好是喝了让人能睡一大觉的。”
应卓心领神会,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纸包:“我还在想,今天走之前交给你。我安排好了叫吴进通知你。”
吴桂花心情复杂地接过那个小纸包,往嘴里塞了一个油汪汪的鸡腿:既然什么都用不着说,那就使劲吃吧!
转眼就是三天过去,自从那天吴桂花当着应卓的面说要把虎妹送出宫后,虎妹就一直躲着她,不跟她说话,不到吃饭的时候,绝不离她一米之内。
看她那惊弓之鸟的样子,吴桂花也觉得心疼。可虎妹什么都不懂,自己不能不为她想。
这段时间,来小院找她的人越来越多。
她不能学刘八珠一样,把自己弄得六亲断绝,只能依靠应卓补贴才能过日子。她还想出宫,还想为自己攒点过日子的老本,就不得不抓住每一个机会赚钱攒钱,跟人来往。
虽说每次虎妹早上出门,她就会把她的房间锁起来,可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不会有个疏漏,让人看破了行藏?
吴桂花每回不敢深想这些事,因为一旦想下去,她晚上连觉都睡不好。
因此,当三天后,接到吴进那个充满暗示的手势后,她转回厨房,毫不犹豫抖开那个小纸包,均匀地洒下了药粉。
“虎妹,来吃饭了。”她高声道。
第41章
子时二刻,吴桂花将侧门开出一线, 招招手, 四个抬着板子, 侍卫打扮的人悄然无声地走进去。
不一会儿,酣睡中的虎妹被平放在板子上, 抬出了门, 随后又被装进一辆小车中。宫墙上,小二黑喵嗷叫着,几个跳跃, 随着几人渐渐去远。
吴桂花目送着几个人没入夜色之中,回了房却久久无法入睡。
这段时间, 她跟虎妹相依为命,尽管她一开始什么都不懂,让吴桂花多费了很多心思跟她打交道, 可这个懵懂的孩子也是自己在这座宫城孤岛中唯一可以卸下所有包袱的人。这一别,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时日……
辗转反侧间, 吴桂花忽然发现,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沥沥的雨声打在窗棂上, 不一会儿就洇湿了窗纸。
夏天因为天气闷热, 她靠床的这面窗户一向都是半开着。眼看雨越下越大,吴桂花赶紧起了床摘下窗棂, 准备把窗户关上。
关窗之前,吴桂花抬头看了眼窗外:窗外对着的正是她新开出来小菜园的一角。东北角的甜瓜架子被风雨吹得东倒西歪,她打眼看过去, 甜瓜架子的另一头黑乎乎的,仿佛被风吹倒了一大片,窝成了一团黑影。
吴桂花心说糟糕,该不会架子被风吹倒了吧。
这甜瓜种子是江什长说,他那个姓罗的饭馆老板给她好不容易淘换来的。因为播种的季节不对,她原本只是随手种下,现在发了几个芽子,她前段时间还在想,要是到秋末结不出果子,把瓜叶子摘了,也能炒了当个青菜吃。可不能一场风就给她吹得连颗瓜殃都留不住,她现在吃口青菜难着呐。
这么一想,吴桂花着急起来,她一边穿衣服,从箱子里翻出蓑衣拿起钥匙就要往后头跑。
只是这一小会儿,外头的雨就大得让人寸步难行。
吴桂花站在廊下迟疑了一会儿,还没想好要不要先回去换双草鞋,侧门那忽然响起了敲门声。配着呜呜的风声,要不是她刚好出了门,还不一定听得清楚。
这大半夜的,黑乎乎地下这么大雨,外头还有人敲门……
即使是吴桂花这种胆量不能以寻常女子来衡量的也吓得出了一身汗:“谁,谁呀!”她举起放在廊下的笤帚,一时进退两难。
“姐,姐姐——”
外面人说话的声音让吴桂花大吃一惊,她再也顾不上其他,丢了笤帚奔出去开了门,一个壮硕的人影扑进来抱着她哇哇大哭:“姐姐!别丢下我!姐姐——”
吴桂花身上挂着这个大型挂件,气得直捶她:“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啊你!你是跟你哥哥出宫享福,还跑回来干什么?”
但这姑娘只顾着哭,身上又是泥又是水,不知道是跑得太急还是摔到了哪,人还死死勒着她:“我不走,我哪也不去!”
吴桂花把她搀进了房,听见她翻来覆去只说这两句话,没好气道:“你这样倒像是我在害你似的,你说你留在这有什么好处。天天跟我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到底好在哪?行了行了,给你烧水洗脸去,放心,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你自个儿把湿衣裳脱了吧,湿乎乎的别想往我床上蹭。”
吴桂花怎么也想不通,这丫头她是怎么半道上醒过来,还跑了回来的。但人既然回来了,她也没那个能耐再把她弄回去,只能先留着她,想来应卓等一会儿就会找过来,看他来了之后再想办法吧。
摸着黑引燃了灶火,吴桂花用点葱姜煮了水给虎妹喝下去让她祛寒。大约是到了安全的地方,虎妹喝了葱姜水,没一会儿眼皮就往下耷拉着说犯困想睡觉,却死活不答应自己一个人睡去隔壁房间,把她攥得紧紧的也不叫她走。
吴桂花没办法,只能答应把自己的床让一半出来给她,心里颇为郁闷:折腾半天,人不但没送走,这牛皮糖反而还黏得更紧了,她这是图啥啊?
她又担心那几个侍卫会摸黑找过来,不敢再接着睡,坐在床边坐了会儿,忽然想起来,她是要去后院看甜瓜的啊!现在雨下得这么大,甜瓜架子恐怕全倒在泥水里救不了了吧?
吴桂花一个着急,挣脱了虎妹的手往窗户那边看过去。那瓜架子果然在风雨中被吹得摇过去摆过来,可借着雨水的反光,瓜架子呈井字型,错落有致地靠在半面墙上,哪有团成一团的阴影?
吴桂花还待细看,这时虎妹却惊醒了,吓得大叫一声,人还没睁开眼睛,双手就又箍住了她,嘴里呜噜着“姐姐”,将她摁进了床里。
吴桂花:“……”这丫头怎么摁她跟摁小鸡崽似的?
不过还没等她郁闷完,侧门那又响起了敲门声。
吴桂花好说歹说,总算叫虎妹放了人来开门。
墙外果然站着那几个侍卫,侍卫们一脸焦急地说明事态,得知虎妹确实冒着大雨跑了回来,顿时松了口气。
一名侍卫道:“桂花姐,今天已是错过了时辰。小主子的事还要多劳您再担待两天,我这就去回我们主子去,看还能想什么办法。”
这几个侍卫都是吴桂花的熟脸,先前都以永安门侍卫的身份在她这照顾过生意。吴桂花对他们的品行也有个大概的估计,见这几人要走,她犹豫了片刻,叫住他们:“你们跟我去后院看看,我觉得后院好像有点不太对。”
几人忙细问究竟,吴桂花把甜瓜秧子的事说了,为首的那个神色严肃起来,示意吴桂花先回屋,留了一个人守在她们房间外面,另外三个人摸出腰刀,猫起腰小跑着朝后院去了。
吴桂花心情忐忑,回房见虎妹半坐在床上,看见她进门就要扑进来,叫吴桂花作了个动作止住,她自己轻手轻脚地爬回床上,躲到那个窗户下面,虎妹有样学样,两个人见几条黑影蹿上墙壁,沿着后院四下移动着时隐时现。
忽然,院子的某个地方响起一声短促的尖叫,仿佛又有几声清脆的交击声,之后,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但屋里的两个女人吓得脸色都变了,吴桂花不知什么时候抱紧了虎妹,也不知道由谁开始,哆嗦成了一团:“外,外面有人。”虎妹说。
吴桂花差点哭出来:她能不知道吗?她向来睡眠好,雷打不醒的那种,要不是心里记挂着虎妹的事,今天说不定就要遭了外头那贼的毒手。本来只是保险起见,求那四个侍卫帮她检查一番,没想到运气就这么好……也不知道那几人有没有抓到外面那个人?难道外面那人是看她赚了钱来打劫的?这么高的宫墙,这人是怎么翻进来的啊?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侍卫的说话声打断了吴桂花的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