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桂花不好接话,灵机一动:“几口笋子值当什么。我初来乍到的,整个宫里又只有我一个人,很多事都不懂,小哥多提点我几句也是一样。”
“也好。你想知道什么?”吃人嘴短,吴进相当爽快。
“这附近的宫室除了重华宫,都有些什么人在守着?”
“你附近不就是鸣翠馆,风荷苑,长信宫三座宫室吗?这一片到西掖廷之间的宫室都是前朝荒废下来的,本朝自立国开始,几回说要修,一直没有修,这一片就只有你们重华宫来来去去住过人……”
吴进嘴头很快,到他那一队侍卫巡视过来时,吴桂花已经知道其他宫室都荒僻已久,只有司苑局每隔几天会来人做一下除尘,入冬后营造监会进行常规修检,除此之外,就是他们侍卫平时路过得最多。
“这么说,除了重华宫,附近没有其他人驻守吗?”吴桂花心中一喜。
“是。”
“为什么?”
吴进抓抓头:“这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我进宫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别看吴进长得显嫩,他今年虚岁已经二十。他说他家以前也是有爵位的世族大家,只是传到他祖父这一代已是最后一代。他父亲不会钻营去得又早,去世前只来得及安排大儿子补了个侍卫职。幸好他大儿子是个有本事的,自己甚得上官赏识,才得着机会把弟弟也安排进了金吾卫当差。只是如他们这等没落下来的世家,像东门,御前侍卫这些容易出头露脸的好位置肯定是轮不上的,吴进哥哥各方使力,也只在去年把弟弟补进了永安门的金吾卫。
但金吾卫戍守的宫城九门中,因为永安门远离宫城中心,又紧临野狐落,平时多为宫奴下人出入,管理是除了正定门之外最混乱的。就连侍卫的福利,吴进说膳食用水,按例他们每天应该有一荤三素,可上下克扣下来,粗面饼子能管饱都要谢天谢地了,时常去晚了连口饼渣都落不着。要不怎么说,他们会把俸禄里的禄米留在更不提其他大小难受处,吴进一开口,便忍不住大倒苦水。
吴桂花灵机一闪:“吴小哥,你是说,像你们这样,经常错过饭点,只能饿着肚子上差的人还有不少?”
“没错,姑姑问这些做什么?”
“那你说,他们会不会也喜欢吃我这馒头?”
吴进本就不是个笨人,吴桂花又说得这样明白,他立刻就猜到了她的想法:“姑姑是想我介绍我的同僚们来买你的馒头?不行啊,膳食所要是知道你抢他们的生意,定不会与你甘休的。”
吴桂花已经弄明白这里头的道理,把自己的打算细细道来:“吴小哥你别误会,我可没这么想。我的意思是,你们若是赶得上饭点,就吃膳食所的饭,若是赶不上,偶尔一顿两顿的,就到我这吃,想必那些大人们也不至于跟我计较这两个馒头吧。”
吴进思考了一下,笑道:“也是,你这里离永安门可远,我们也只能巡逻时遇上了吃个两回。每月若我们还照例把粮食给他们,那些人肯定不会管,说不定还巴不得我们自己到旁处找吃的,好把那些粮食省下来卖出去。大伙都传膳食所的黄太监这么抠,是因为他贪了不少我们的粮食。”
“那这不正好。我不抢他们的生意。何况我也是为了让侍卫兄弟们有两顿饱饭吃好养足力气办差,这主意还不好吗?”见吴进还在沉思,吴桂花苦了脸道:“宫中度日艰难,那点月例哪里够用。我也是没办法,要是吴兄弟肯帮我多领几个人来吃饭,我给你抽成。”
吴进咽了下口水,显然意动,只是没等说话,宫道拐角处就传来了有规律的踏步声,一队卫兵转了过来。
两人都默契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第二日,吴进又一个人偷偷地到了重华宫,果真与吴桂花议定此事。两人说好,吴桂花每卖十个馒头出去,须免费送他一个,或是一小碟腌菜。这要求不过分,吴桂花郑重应下来,并要吴进弄来纸笔写下来订成契约。
为了这生意长久做下去,她还弄来个小本子改成了帐本准备记帐。
吴桂花原也奇怪,照说吴进一个世家子弟,便是破落了,也不至于为了一个馒头跟她合伙做买卖,后头跟他熟悉了,她才知道,原来吴进大哥为了将他补进金吾卫,几乎掏空了家里所有的家底,以至于他大哥说好了的亲事连聘礼都凑不出来,他自己则连媳妇的影都还摸不到。吴进早想去旁处寻些油水,但永安门本就是最穷的地方,他又没有根基,去哪里找油水?
这都是后面的事了,先说现在。两人一拍即合,吴桂花第二天就用吴进送来的面粉和杂粮不光做了馒头,还做了耐放的黄米糕,分中午和晚上两次,都卖给了吴进的同僚们。
至于皇宫许不许人卖馒头,如果那些侍卫口风不紧为她惹来麻烦怎么办,目前全不在她考虑范围里。一个寡妇能在饥荒年月把孩子们都拉扯大,不想干坑蒙拐骗坏良心的事,就只能去投机倒把偷摸做点小生意。那时候她一拖四都敢冒着蹲大牢的风险豁出去,没道理活了一辈子,还比不上年轻的时候敢闯敢做。皇宫里一万多人呢,要是没一点不法的事,正定门前的小集市是怎么开上的?
在挨过饿的人心里,再大的事,都没有吃饱饭重要。
第13章
时间忽忽,转眼进入六月中旬。
离吴桂花借尸还魂的那天也过去了一个多月,这段日子以来,她逃出皇宫的计划尚无头绪,秘密发展起来的小生意倒是越发有声有色。
永安门常驻侍卫有二百多人,每天分三班,每班八队在皇宫中日夜巡视。吴进从相熟的同僚开始,给吴桂花发展了三十多个客户。
这些侍卫客户们都是把粮食寄存到她这由她做成易储存的食物,他们拿来最多的是面粉,也有粟米等杂粮。一般一斤粮食她做五个大馒头,四个还回去,剩下的那个就是她的报酬。为了减少麻烦,他们从来不用现银交易。吴桂花觉得这样也不错,反正银子在她手里也没用,这种以物易物的方式也不容易引来人眼馋。
吴桂花渐渐摸清他们来取食物的规律,有时候他们会天不亮就来——那是值夜下巡的一班,有时候他们会中午过了午时后才来——这是上午那一班,有时候他们会在晚上过了戌时才来——那是下午的那一班。
吴桂花一般会把这些粮食做成耐存放好携带的馒头,但她知道,想把这些客户留下来,并带来更多的客户,只有没滋没味的馒头是不够的。
反正这一带人还没有猫狐等野物多,吴桂花弄明白附近的情况,重华宫南边竹林里的竹笋和西边人工湖的鱼便全遭了她的毒手。她分好几次把林子摸了一遍,除了采到数筐竹笋之外,有时候还能找到一些木耳,菌子,野葱野姜等小菜。值得一提的是,她有一次还找到了几颗辣椒秧,被她如获至宝地挖出来移栽到了重华宫后面带着的那个小园子里。
这小园子已经被吴桂花用偷偷挖出来的塘泥上过了一次肥,现在种了豆角,空心菜,南瓜等蔬菜,还在角落里点了几粒甜瓜种子,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熟的那天。这些菜种全是她找吴进一点点淘换来的,除了换来的这些菜种,她也种了些好养活的野菜。正定门的黑市她没再去,能不能吃到新鲜菜,就指望她这新开出来的小菜园子了。
据那些侍卫们说,这座叫兴庆宫的皇宫占地超过千顷,只算像重华宫那么大的宫殿都有三十多座。整座皇宫比她前世逛过的故宫至少大十倍,这么大的宫廷,有个这么大的林子和湖泊也就很好理解了。
整一个月,吴桂花就没闲下来过。这附近人再少,也不是她能随便挖随便逛的。她抓紧时间将整个林子的竹笋都挖出来,把一部分竹笋泡成酸笋,另一部分晒干了存起来,又把钓到的鱼用小火焙了做成鱼松存放起来,这段时间补充营养就靠它们了。
她倒是想晒干鱼,可现在天太热,不等鱼晒干就臭了。何况家里还有虎妹和小二黑一大一小两只馋猫,有他们在,什么好吃的都别想守住。就连鱼松,她都趁小二黑不在偷偷藏起来,不敢叫它知道了。
忙完所有的活,吴桂花看看躺在树荫底下,热得像狗一样伸舌头的虎妹,又想起来一件事:“虎妹跟我上后面去扛竹子。”
虎妹欢呼一声来了精神,跳起来冲到她前面,一气儿冲到了后院。
吴桂花失笑:这丫头咋跟驴似的,要她干活非得串根胡萝卜吊在她脑门上?
一个月前,吴桂花偷摸在竹林砍了一颗竹子,说是给虎妹做凉席,从此叫她记上了心。可凉席哪是说做就做的?砍下来少说要晾一个月杀青,这一个月里,虎妹没少往后院跑,问她为什么把竹子放到太阳下面就能杀。
吴桂花少不得给她解释并科普了一遍做凉席的流程,虎妹颇有实践精神,这段时间,后院的那根竹子被她劈成几块,每隔几天都不忘翻弄一回。
吴桂花敲了敲,看竹子全部都褪下了青皮,小心地用刀把竹肉刮下来,只留外面那层米黄还泛青的篾片,再招呼虎妹拿着块石头,把蔑片全部敲平整。
这活虎妹爱做,她力气大,又能沉下心,尽管手上的工具不甚趁手,还是赶在中午吃饭前将所有的蔑片照吴桂花的嘱咐改成了细长条。
“做得真不错。”吴桂花握着一条条等长等宽的篾片不吝赞赏:“看不出来,虎妹的手也这么巧。”
虎妹昂着头,握着拳头一字一顿:“虎妹能干!”这话她不能更同意!
不防怀里被塞进一块粗布:“既然这么能干,下午把篾片也打磨出来吧。记得表面和棱角要磨得没有一点竹刺。这可是给你睡的,磨得不好被扎了可怪不着别人。”这活计席子做好了也能干,可这丫头现在越发活泼,不给她找点事做,她准保要闹点岔子。
虎妹胸膛挺得高高的:“扎不着!”她抱着麻布和篾片,搬了个木墩子,坐在树下,一条条开始耐心地打磨了起来。
吴桂花看一会儿,转身进了厨房。
前两天几个侍卫给她送来几斤蚕豆,她当天泡了一些,准备晾干了做兰花豆。天太热不好吃得太干,她有时候会煮些粥给他们,兰花豆容易保存,佐饭也香。
吴进中午来的时候果然很喜欢,就连他那个姓江的什长吃饭的时候也多挟了几颗。
吴桂花待人一向大方,临走前给几人抓了一大把:“饿了留在路上吃。”
吴进倒是不客气,笑嘻嘻地接过来,还顺便帮江什长包好:“什长拿着吧,喝酒的时候嚼点这个可香。”
江什长有些不自在地掏了掏荷包:“不能白吃你的……”
吴桂花知道他不喜欢占人便宜,想了想,说道:“这一把半把的我也不好跟您算帐。不如这样,江什长若是喜欢,不妨再带半斤一斤回去,下回随便拿些米面给我抵钱就是。”
江什长这回没再推辞,吴桂花给他包蚕豆时叹道:“要是有花椒和辣椒就好了,味道会更丰富。”她移到小菜园的辣椒苗长得不错,可想它结果子,少说还要等两三个月,这几个月没辣椒吃,嘴里都觉得没味。
“辣椒?那又是什么?”吴进插了句嘴。
吴桂花已经知道,原先她司空见惯的很多东西,这个年代的人或许听都没听说过。她没多纠结,给吴进描述了一下辣椒的美味以及它的功用,这个嘴馋的年轻人就已经心急得不得了:“姑姑总说这些好吃的馋我,这回该不是家乡特产,京城里没有的东西了吧?”
吴桂花提起这事就是想托他有空打听一二的,说道:“这我也不知,只是前两日我在竹林里看到过两株野生的辣椒秧苗。想来别处肯定也有的,若是进哥儿你在哪看见了,我想托你帮我弄些种子来,只有两株顶不了用。”
吴进满口答应,随口道:“姑姑以前家境肯定很好,连花椒都吃过。我还是小时候我爹在的时候家里来客人时才舍得拿一点出来泡茶用。”
吴桂花:“……”不就是个花椒么?干啥这么稀奇?拿花椒泡茶,你们这些人可真会想!
她忍着一肚子话把两人送出门,回头去了后院,虎妹的蔑片敲得差不多了。她便用小刀开始抽丝。这是个很考验经验的细活,吴桂花还是年轻那会儿为了养孩子抽过。这些年不编席子,她一开始手有些生,到后面越来越顺手,抽出来的丝几乎一般长短。
其间虎妹蹲坐在她旁边,聚精绘神地盯着她动作,不知道有多上心,还几次跃跃欲试,想从她手里抢过来自己弄。
吴桂花却不能把这活交给她做,前些天她偷摸砍过竹子之后,过了两天吴进跟她来讲八卦,说这些天看竹林的张太监到处乱骂,诅咒偷竹子的人不得好死,还派了他的小徒弟日夜在林子里守着等着捉那贼。她这才知道,别看这些林子湖泊平时没人来,可只要有产出的地方就有人盯着。京城有竹林的地方不多,竹子又是见风长的东西,林子总共这点地方肯定不能放着它长。于是,每年就有一些老竹被砍下来运出宫卖掉,卖下来的钱自然就到了张太监手里。
吴桂花比张太监好就好在她住在竹林旁边,趁着没人薅两把不会有什么事,但砍竹子留碗大个疤在那,这不是明摆着留证据给人么?万一叫看守的人逮个正着,十成十完蛋。
因此,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敢往那去。她就纳闷,既然他们知道卖竹子换钱,怎么不知道卖竹笋更挣钱?净逮着那又重又不值钱的竹子守,这不是买椟还珠吗?
她想着心事,又想到酸笋不知道泡得怎么样,赶紧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把竹丝抽好,招呼虎妹一起抱到了厨房里。
为了竹席不被虫蛀,抽完丝后还需放在锅里煮一天,直到竹丝完全变色。
于是吴桂花又晾又煮的料理好那些竹丝,直到三天后,虎妹的竹席才在千呼万唤中终于成型。
她的酸笋也到了开坛的日子。
第14章
京城,石厂巷
江洪下了马,看这会儿饭铺人多,也不要人招呼,自去柜上端碗酒浆,找个空桌子坐下,仰脖干掉一大碗,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
老板忙里偷闲看见他,叫了声:“江大哥,你忘拿花生了。”
江洪正好取出袖袋中的蚕豆,向老板扬一扬:“不必,我今日吃这个。”他家里就他一个单身汉,他懒得开火,宫里上值只包两顿饭,下值后的那顿他一向在家门口的这间饭铺里解决。
老板忙完一圈,快手炒了两盘时鲜菜,再切一碟子红烧羊肉给江洪。就手拈起面前的蚕豆放进嘴里,眼睛顿时一亮:“这蚕豆炸得真好,江大哥你在哪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