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做的什么?闻着真是香。”
“这是黄米发糕,我随便做的。陈公公若是喜欢,尽管拣几个拿回去吃。”
要不是陈项主动问,吴桂花根本不想说起发糕这事,不对,应该说她就不大想跟陈项扯上关系。他师父陈公公管着竹林,她泡的一坛子酸笋还搁厨房里没来得及销赃不说,这个张公公听说还为后宫的贵人们进过雀鸟,谁知道他有没有见过吴贵妃!
陈项对吴桂花复杂的心理一无所知,他嘴上一边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一边挑了两个镶着红枣的发糕对吴桂花道:“那我先回去了,有空再来寻姑姑说话。”
不用,你千万别再来了。
送走陈项没多久,中午吃饭的客人来了。
吴桂花把准备好的白粥,发糕和酸笋一一给他们摆上,因为天太热,侍卫们都不想吃干的,那点酸笋配白粥又清爽又酸脆,吃下去,让人胃口大开。
吴进照例是话最多的那个:“每次来吃东西,桂花姐都能拿出新鲜吃食,这些又是什么?”他们俩称姐道弟有段日子了,连着这群侍卫们都跟着吴进“桂花姐长,桂花姐短”地叫。
“黄米发糕。”
吴进又点着酸笋问:“那这个呢?”
张太监的徒子徒孙都摸上了门,这个……不但不能说,还要快点销赃才对。
“泡萝卜皮。”吴桂花糊弄他。
吴进皱眉咂两下:“萝卜?不像啊。”
“不是说了?这是萝卜皮,怎么不像了?你吃过萝卜皮?”
“谁家单把萝卜皮当道菜啊?你也太会想了……桂花姐,这萝卜皮——”
“别打主意了,你想带回家还要连汤一起搬回去,不嫌麻烦吗?”
这俩斗着嘴,没看见旁边江什长失望的眼神。
罗老二自被吴桂花的“蟹黄豌豆”吊住了胃口,隔三岔五的就要问一回,他这“同僚家属”有没有别的新方子,成天没事跟他哭,说生意难做,一家大小指着他这档口换口嚼用,让他千万帮着打听,他一百个愿意出钱买方子。还说要是真有新方子,给他抽成……抽不抽成的先搁一边,这泡萝卜皮不好带又不好泡,倒叫他省了开这回口。
重华宫侧门边,一群侍卫安安静静吃东西,陈项袖着两块黄米发糕回了兽苑。
即使在这待了三年多,闻到那股无处不在的骚臭味,陈项还是止不住地犯恶心。他呼吸微摒,快步越过三三两两捧着饭吃的小太监们,很快到了他师父张太监的屋子外边。
张太监住的房子在禽鸟院子旁边,作为张太监最看中的徒弟,陈项有幸跟另一个师弟轮流住这屋照看师父。
张太监就坐在屋当中的躺椅上,手上把玩着一个黄金大佛手,问陈项:“打听明白了?是谁的人?”
陈项搁下纸包给他师父捶腿:“说是才进宫,瞧着什么都不明白。估计不是走了谁的关系来的,要真有关系,还会被发放到重华宫吗?”
张太监目光落在纸包上没说话。
陈项就把纸包剥开,递到他师父嘴边:“这是那丫头做的,说是什么黄米发糕,您吃一个尝尝?”
张太监就着陈项的手尝了一口,咂咂嘴:“手艺还成。”
他今年虚岁都快七十了,一口牙齿早掉光了,平时就爱吃些软的,清淡好嚼的,偏姓洪的管着厨房,顿顿煎炸卤酱,恨不得他吃得不好早点归西。他年纪大了,有许多事没有那么多力气争,今天这口黄米发糕是这个把月来,他吃得最中意的一回。
张太监慢慢吃完一个发糕,困意渐渐袭来,挥手叫陈项去了。
陈项把另一个发糕搁在盘子里给他师父留着,往重华宫看了一眼:看来,以后还得往那头多跑跑。
吴桂花这时也吃完了午饭,随口吩咐虎妹收拾碗筷,她戴起新做的口罩,扛着她的大扫帚,干劲满满地去了鸣翠馆。
第16章
你要问吴桂花两辈子最喜欢的是什么,她或许一时答不上来。但你要问她,干点什么能让她心里最踏实,那必然是种地啊!
在打开鸣翠馆大门,绕过照壁的那一瞬间,吴桂花看到的不是残破稀碎的瓦当,不是摇摇欲坠的窗框,不是斑驳发霉的墙皮,更不是荒草野狐满地乱窜,而是——
一院子肥沃的土地仿佛会发光一样,牢牢地锁住了吴桂花所有的注意力。
院子里的地没有覆盖石板,这是鸣翠馆跟重华宫最大的不同!
吴桂花不知道这里先前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不知道多少年前的青石板被掘开,在院子里四处散落,大的小的,碎的整的……每块石板上都裹覆着厚厚的泥土,有几块角落里甚至还生了蘑菇。
金掌司这是给她送了一整座宝库啊!
她果然是个大大的好人!
吴桂花俩眼放着光,欢天喜地地向这一院子的宝贝张开了双臂:今天绝对是值得跳探戈的大日子!
对这桩意外之喜,虎妹也很高兴。因为在晚上的饭桌上,久违的马齿苋回来了,久违的鱼腥草回来了,当然,苦苦的蒲公英也回来了!除了这些,吴桂花还找到了两瓣野蒜,如获至宝地把它们全弄到重华宫小菜园子里种了起来。
吃饱了有干劲,接下来的几天,吴桂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全部的精力都扑到了鸣翠馆上。
忙活了四五天,吴桂花望着多出来的这两分地,满足地笑眯了眼。
前两天吴进给她带了几斤芋头,她舍不得吃,一直留到今天。现在也不用纠结了,都留成种先种上,看到秋里能收多少。
不过那点芋头最多种到半分地,剩下的这一大片种什么,还得好好想想。
正好翻完地的那个下午下了一场雷阵雨,雨停的第二天,吴桂花起了个绝早,摸到竹林子里,把竹林里发蘑菇的几块烂木头全扛到了鸣翠馆——那里好几间房子虽说都开了天窗,但收拾收拾,勉强可以当个蘑菇房用。
剩下的地过没几天也有了用处,她预备全拿来种黄豆。
先不提这黄豆种打哪来的,吴桂花算了笔帐:芋头亩产在两千多斤,黄豆亩产五百多斤。就算古代没有肥料,打个折扣,这两分地侍弄得好,合起来也能收二百多斤,而且这两种作物都能当主粮吃。就算虎妹饭量大,一个月给她算七十斤口粮,这二分地也足够她吃三个月的。如果没有其他的财路,省着吃再加上她每月的那点份例,应该也能对付一年……吧。
吴桂花觉得自己就像戏文里的将军一样,指挥若定,奇计百出地一点一点填满了这块新发现的自留地。
站在门口望着自己一手一脚亲自开垦出来的土块,她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可是大领导都说过的道理。有了这片地,只要肯干活,就不用怕饿死,她的心可以放下一小半了。
另外那放不下的一大半心思,一条是担心她这地被人发现,拔了菜恐怕都是轻的,说不准还要跟电视里演的,治她个什么大罪掉脑袋。
但话又说回来了,她不能因为怕这怕那,就这么干看着这些地抛荒在这,什么都不干吧?反正她叫人发现自己是吴贵妃是死,叫人发现自己偷偷跟侍卫来往是死,叫人发现自己把宫室改成了菜地也是死,没吃没喝更是死。她身上背了这么多死罪,也不差这一条了。
何况对这一条,她有了个不成形的办法,打算等吴进找她吃饭时,再合计合计。
再有就是收成,这地再肥毕竟荒了这么些年,她头一年种,不施足了肥,产量恐怕也高不了。
重华宫小菜园子的底肥,吴桂花是半夜偷偷去金波湖挖的塘泥弄的。当时又黑又怕,没施多少不说,还累个贼死。现在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她路子宽了不少,这回,她决定换个地方弄肥料。
干完活,吴桂花看看头顶的太阳,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跟虎妹交代一声,准备把鸣翠馆门关上,先回重华宫做今天的饭。
自打吴桂花二次垦荒以来,她一直把虎妹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她。虽然她认为自己可以照顾她一辈子,可人有旦夕祸福,靠天靠地都不如靠自己,人还是得多学点本事傍身,以后少了谁自己把日子过起来,做什么都有底气。
虎妹冲她喊一声:“你把腰牌留给我。”她学着吴桂花出门也绑个口罩,万一遇到巡丁检查,拿她的腰牌一般可以蒙混过关。
吴桂花把腰牌扔给她,看她小豹子似的跳起来一把搂住,更加自豪:比侍弄庄稼更有成就感的是什么?是把一个傻子调理成正常人!
随着这段时间跟虎妹的相处,吴桂花对她的认识也在不断调整。她完全推翻了对虎妹智商的怀疑,她觉得,虎妹的情况,有点像她做心理学教授的大闺女说的,自闭症。当然没到影响生活的程度,只是在跟人跟外界的交流上有点障碍。
而且就虎妹的这种程度,很有可能这种自闭倾向是刘八珠养她的方式太过特殊造成的。想想看,没事把一个人往地窖里一搁就是一天半天的,正常人也要出毛病,何况是个孩子!
这些事有一部分是这段时间虎妹跟她断断续续说起,自打她给虎妹做了一床席子后,虎妹算是彻底放下心防,只要有点啥事都爱跟她说,而且不听不行,啰嗦得不要不要的,还有一部分是她蒙的。刘八珠这么对她,估计也跟她脸上那些黑褐色的胎记有关,不说在古代,就是在吴桂花小时候,像虎妹这样生下来跟其他人不同的孩子也是要被当做妖怪的。
说不定刘八珠之前弄个邪神日拜夜拜,还拉着虎妹一起拜,就是信了这些封建迷信,还弄得虎妹也整天丧里丧气觉得自己不吉利。
吴桂花都不能信,她一旧社会出身的老太太,借尸还魂到古代养孩子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帮这孩子破除封建迷信!她自个还想找人给她上回科学课,解释解释她这借尸还魂是怎么回事儿呢!
好在她的努力相当有效果,现在虎妹就像刚出生的虎崽一样,干啥都新鲜,干啥都爱黏着她,可有精神了!
吴桂花越想越开心,就是有点憋得慌:年纪大了,跟村里老姐妹们炫耀自己儿女的出息可是她除了种田之外,最大的爱好。可虎妹是个没有身份的人,她再得意也只能憋在心里自己乐。
要是这胎记能治好,这孩子出门肯定也是个齐整人物。
吴桂花憋着瞎想一通,很快到了重华宫。
门外早站了一个人,正咣咣敲她门。
看见这个人,吴桂花忍不住咧开了嘴:她的肥料来了!
第17章
搁在三天前,在自家门口见到陈项,吴桂花绝对会用送瘟神的态度把他快点弄走。
她压根想不到,会有人因为两块黄米发糕赖上她。
这人唯一好在懂规矩,每回脸上带着笑,也不白来,手上总拿着如禽蛋,布头,甚至甜瓜等吴桂花拒绝不了的好东西上门,就求她做那天做过的黄米发糕。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背后还有靠山,吴桂花尽管心里别扭,十回里还是应了三四回。
但现在心里有了新的想法,吴桂花看他一下子顺眼了好多:“陈公公又想吃发糕了?”
陈项有求于人,不敢挑三拣四:“其实不一定要发糕,只要软烂香甜,随姐姐方便,做什么都行。”
吴桂花就说:“正好我泡了些绿豆,一会儿熬绿豆沙喝。那豆沙我匀一半下来,下午做豆沙馅包子,你记得来拿。”
陈项虽不知道包子是什么,但吴桂花那意思,这豆沙包子是专门为他准备的。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啊!
陈项连声道谢,主动道:“总麻烦姐姐我也过意不去,姐姐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跟我开口,能办到的,我一定办。”
闻弦知意,这小太监也太灵俐了点,这份聪明劲当太监真是可惜了。
吴桂花也不忸怩:“你们兽苑那些畜牲的粪能不能给我一些?”
陈项有些惊讶:“那些粪便腌臜得很,姐姐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我想种花,用这些粪便来沤肥,你看我这有点场子,”吴桂花表现得特别有上进心:“我那不是听说陛下喜欢花花草草吗?我再托人弄点种子进来,万一我能种出奇花,不就不用守在这破地方了?”
她这话半真半假,她是真打算弄点花种来,不过是为了给她的菜园子打掩护。陈项信没信她不知道,但他答应得很爽快。
“说起来,那些鸟粪有一些是清扫出来给了司苑局给他们做花肥。我回去了跟其他人交代一声,让他们给你提几桶来。”
底肥的问题轻松解决,吴桂花很开心。末了,等陈项告辞离开时,她再装作不经意地说:“你上回拿来的黄豆不错,下次再给我找些好的送点来,我做大酱,到时候送你一些。”
这可是吴桂花第一回 在他面前许诺,陈项满口答应,想想问她:“姐姐会用黄豆做点心吗?”
吴桂花本待摇头,话到嘴边忽然改了主意,叹道:“我是会做几样小点心,可做点心没磨子没烤箱那做不了。”
陈项若有所思,但他什么都没说,告辞离开了。
因念着陈项的黄豆,到晚上陈项来时,吴桂花不仅给了他五个豆沙馅包子,还额外送了几块绿豆饼。
陈项向来在她面前不知道客气为何物,中午听她说有绿豆沙喝,晚上捧着个黑陶罐子就来了。
吴桂花看在他带来半袋子上好黄豆的份上,勉强给他盛了半罐子。
陈项上手一摸就知道,这罐子绿豆沙必是放在深井里湃了一下午,入手才会凉丝丝的沁人。大热的天,能喝上这一碗绿豆沙,福气不小了。
这么一想,他怎么觉得这宫女的日子过得很是不错?虽说窝在这没人答理,可窝在这也不用伺候人,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揣摩人心思活得那么累,比他都强多了!
通过竹林走近道时,透过幢幢的竹影,他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花皮鬼影,头皮一紧,回望竹影之外的那角红墙,忽然觉得,比起撞鬼,叫人使唤,看人脸色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陈项嫉妒的小火苗还没在心里烧起来,就悄咪咪自个儿灭了。
晚上,伺候完师父吃喝,陈项交代下面人收拾,自个儿弄个小脚凳坐他师父跟前说话:“师父,再半个月就是您老人家的七十大寿,您今年想过怎么过吗?”
张太监不大有兴致:“弄什么弄,大热天的,折腾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