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裳微微摇头,又小声道,“来的小太监我不认识,不过苏嬷嬷看过了,的确是御前的人。”
卫宝珠点了点头,在她的服侍下换好了衣服,又着好了木屐,走出殿外看着复又绵绵的细雨,不知为何突然心神不宁起来。
外面已有宫人抬的小轿候着,红裳伺候她上了轿,然后便一路朝勤政殿而去,等到撑伞踏上那青色石板台阶,雨便骤然大了起来,溅湿了她的裙摆。
“你在这里候着。”
她吩咐红裳,然后在小太监的引领下往殿内而去,还没等进去,就听见一声响亮的耳光声,惊得她一停,旁边那小太监却是低着头,出声通报了一句,“启禀皇上,卫姑娘到了。”
“进来。”
敬帝声音一如以往般暗哑低沉,卫宝珠自小就有些怕他,此时低着头进去,也只瞧见跪在旁边的一抹明黄色衣角。
明黄色?
她悚然一惊,下意识抬头看过去,果然见到李炽那清冷苍白的面颊上已有一片红痕。
太子哥哥挨打了?
为什么?!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敬帝就已经开口,声音比开始柔和了些,“宝珠,你可知道你姨母去妙法寺做什么?”
“父皇,卫姑娘并不知情。”
李炽面无表情地先开了口,“她一个小孩子家,母后向来拿她当女儿看,又怎会告诉她什么?”
“卫宝珠,你自己说!”
敬帝的喝声吓得她浑身一抖,电光火石之间,不知怎地她突然明了了李炽的意思,茫然反问道,“姨母……姨母不是去妙华寺祈福了吗?”
敬帝牢牢盯了她许久,忽然冷笑一声,“枉她那么疼你,你却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知道,可见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卫宝珠不敢作声,好在敬帝只骂了这样一句就不再针对她,“滚到旁边的偏殿去候着,到明日同我一起去将你姨母接回来!”
“是。”
卫宝珠行了一礼退下,目光却落在了旁边仍然不许起来的李炽身上,心中焦急难安,看这情形,陛下是知道了姨母怀孕的事情,可是又为什么要对太子发这么大的火?
她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还没等踏出门口,里面的敬帝就已经开始骂了起来,一句比一句更加杀人诛心,听得她浑身都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咬牙用了好大的力气才阻止了自己再回到殿中去。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若没有你母后,你早就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还敢在这里跟我玩那些小心机!”
“怎么?你怕你母后生下自己的孩子后,你的太子之位就会不保,所以才瞒着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在这里看着你母后去死?”
“我告诉你,若是你母后出了事儿,我第一时间就赐死你,也不会再有接下来其他的什么痴心妄想了!”
“我不缺儿子,更不缺你一个,你的存在只是为了稳住皇后的位置,你给我牢牢记住这一点!”
“你给我一直跪在这里,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殿来传来几声咳嗽,仿佛是敬帝气急呛到了,有内侍劝他保重身体,扶他进去歇着,而这一整个过程中,李炽却是不发一言,仿佛是个不会出声的木桩子一般。
从头到尾,她也只听到帮她辩驳的那一句。
夜渐渐地深了,因被留在这偏殿,小内侍将她的侍女红裳带了进来,让她照顾卫宝珠休息,毕竟陛下虽然发了火,这位卫姑娘却还是皇后娘娘的心尖尖,谁也不敢怠慢。
偏殿只有一张硬榻,被褥也不够柔软厚实,红裳眼眶一红,又不敢多问其他,只轻声劝慰道,“姑娘早些歇着吧,天大的事儿也还有皇后娘娘呢!”
这回只怕是又会闹出大事了。
卫宝珠微微摇头,没有分毫睡意,她既担心姨母的身体,又害怕陛下此去会闹得不可开交,还心挂着太子殿下,若不是她的请求,恐怕他也不会背上这么大一个误解。
到底是内心不安,她让红裳在房中待着,自己却悄悄回去了正殿瞧一瞧,果然那个明黄端方的身影还在原处跪着。
她小心地轻手轻脚走了过去,李炽没有回头,就从地上的影子里发现了来人是谁,还没等她靠近就轻轻叹了口气,“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睡?”
她睡得着么?
卫宝珠鼻子一酸,咬着唇怯怯站在了他身后,李炽见她不出声,微微回头,柔声道,“夜间风寒,回去歇着吧,明日还要随父皇去西山妙华寺呢。”
可是你就打算跪一夜么?
卫宝珠走到他旁边蹲下,好半晌才憋出一句,“……抱歉。”
“为何?”
因得她这一句,李炽终于转头正眼看她,脸上的红肿未褪,可见当时敬帝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若不是我,你早就会告诉陛下了。”
卫宝珠内心难安,“闹成如今这样,都是我的错。”
“不。”
李炽打断了她的自责,“即使你不说,我也不会一开始就告诉父皇。”
卫宝珠愣住。
第18章 帝后隔阂
“母后脾气刚烈,向来就不喜欢我,觉得我内心藏奸,若我一早告诉了父皇,她只怕会以为我是有心为之,为了就是除掉她肚里的孩子,好保住这个太子之位。”
李炽垂下眼,“可我并不愿意让她这么想我,所以一开始我就犹豫了,这是我的私心,并不是为了你。”
“太子哥哥……”
“虽然没有人相信,可是对于这个太子之位,我真的没有那么在意。”
李炽神色淡淡,“只是母后给了我一条活路,我必须要为她坐稳这个位子。”
所以前世姨母死后,他才走得那么干脆,连争都未曾与李晟争一下?
“你也别怕。”
见她不做声,李炽放柔了声音道,“其实想想,父皇现在知道了也是件好事,至少依母后的脾气,我们恐怕劝不动她,而且这是他们两个的事情,无论怎么选择,都应该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做这个决定。”
“我已安排了人连夜快马加鞭赶去报信,一方面是让母后有个准备,另一方面也是让你母亲避开,以免不必要的误会。”
李炽叹了口气道,“只是明日你去后,一定要劝住父皇不要与母后吵起来,如今她身体情况特殊,凡事先依着她,把她哄回宫后再慢慢劝说也不迟。”
“你明白了吗?”
他说着转头看她,见她用力点了点头,眼睛却憋得通红,不由得心生怜惜,伸手轻轻按在她的手背上安慰道,“你别怕,不会有事儿的。”
顿了顿,他又叹了口气,“只是可惜,我不能请你一起去看灯了。”
***
敬帝连第二日的大宴都未参加,只草草书写了一份今年金弓玉冠人选的圣旨后,就带着卫宝珠离开,把这里的一切都留给了李炽。
一时间人心惶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竟然让陛下连说都不说一声就走,好在李炽稳定住了局势,将这个春日宴平平静静的结束。
“陛下到底去哪里了?”
朱贵妃完全不信什么昨夜先祖入梦,闭关自省的鬼话,她心知一定出了什么大事,缠着李炽非要问个明白,“太子殿下为何不能直说?难道是出了什么大事?”
“孤已经说得非常清楚。”
李炽脸色冷凝,“若娘娘一定要听,我也只能告诉你,父皇梦见先祖责骂他忘记祖训,一场春日宴所耗银钱竟是往年的五倍之多,如今国库空虚,还不懂得持家爱民,是否要做那盘剥百姓的昏君?!”
“你!”
这场大宴是由她所主持操办,这样一来岂不是指着她的鼻子骂?朱贵妃气得活生生厥了过去,被送回去后又恨得摔碎了一屋子的花瓶器皿。
李炽无心理会,他如今全部心思都在妙华寺,却不得不留在这里处理政务,安定人心。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觉得很不好,有时看着手里的奏折久久都无法提笔落下一个字。
直到墨团滴落白纸,弄污了整片,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莫名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毁了一切的污点,因为他,才造成了帝后隔阂,如今根本经不起分毫误会。
而这一切,恐怕不是单单一个卫宝珠就能解决。
绵绵细雨一直下了半月有余,当回銮的车驾停在朱红色的宫墙外,得到信的李炽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带着宫人迎了上去。
最先出来的是一身常服的敬帝,他神色冷漠,面色憔悴,不过十几天的功夫,头发竟都白了不少,看到李炽时眼中闪过一丝隐忍的暴戾与厌恶,一把推开宫人撑的伞就朝前方走去。
然后卫宝珠从后面的车辆下来,伸手去扶里面的明华皇后,她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只极轻地瞥了李炽一眼,然后微微摇头。
不要待在这里。
李炽看懂了她的暗示,慢慢收回了往前的步子,然后一步两步退出了她们的视线范围。
卫宝珠眼眶泛酸,心中充满了歉意,她知道这一切不是他的过错,然而现在,她只想做一切能让姨母放宽心的事情,哪怕会让他感觉到受伤。
她害怕会又一次失去她,也更害怕那之后紧跟而来的可怕命运。
过去那十几天仿佛一场噩梦,沉沉的笼罩在她的头顶,即使拼尽了全力,她也无法阻止那一场激烈的争吵,还有那个在拉扯中失去的孩子。
当暗红的血流了满地,卫宝珠才突然醒悟过来,原来留给她的时间早已不多,不过短短三年后,朱瑞重就会起兵叛乱,无数的人会死去,皇城会被血淹没。
而她之前,居然还在为与卫萱的那些小打小闹中获胜而沾沾自喜?
卫宝珠微微颤抖,在触碰到那冰凉的手指时却变得坚定有力,稳稳地将那个失去孩子的憔悴女人扶了下来,柔声道,“姨母,我们到家了。”
家?哪里是家!
女人唇角逸出一抹冷笑,抬眼看着这座困了她一生的宫殿,仿佛看见了一座金雕玉琢的坟墓,埋葬了她所有的青春与热情,不久之后还有她这幅残破的躯体。
即使是死,你也要死在朕的身边。
他抓着她的肩膀恶狠狠地这样道,以为她像从前一样,只是想将他排挤出自己的世界,殊不知哀莫大于心死,她已经不想再争吵,也没有了任何期待。
她甚至都不再恨他,怪只怪她当年太过天真,以为自己能做一个前所未有,留名史书的皇后,以为那些说在花前月下的蜜语,真的可以让她站在和他一样的高度,共同携手走过所有的风风雨雨,铸就一段帝后传奇故事。
结果她错了。
她活成了一个悲哀,因为孩子,因为后宫,因为她再无法生育的身体,还因为那个男人根本就不知道怎样去给予别人平等的爱。
他是帝王,这个国家的主宰。
多年的高高在上让他习惯了掌控一切,哪怕是她,他也只会牢牢抓在手心,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羞涩脸红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看灯的少年。
而她藏在心里的东西,却从来都没有变过。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姨母?”
卫宝珠有些担心,轻轻地唤了她一声,明华回过神,朝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只是很快地就消失在眼底的死寂里。
这样的她,跟前世那个病恹恹的模样重叠起来,让卫宝珠忍不住一惊,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但是她到底还是忍住了,甚至还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道,“……我最近学了几道菜,可好吃啦,等回去我就给您做,好不好?”
“别太累着自己。”
明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你孝顺,但宫里多的是下人。”
“下人哪有我做得好。”
卫宝珠故意自卖自夸,“您吃就知道了,那可是天上人间难得的美味。”
明华唇角微微勾起,也知道这孩子是想逗自己开心,这些日子虽然吓到了她,却也让她长大了不少,变得比以前更加懂事心疼人。
这样正好,她也就没有那么不放心了。
她的目光扫过某处,突然一停,眼底凝结了冰霜,“既然都来了,却不上前行礼,你是心虚了,还是不把我这个母后放在眼里?”
卫宝珠惊住,下一刻就见李炽快步上前,行了一礼道,“问母后安好。”
“我受不起。”
明华冷冰冰,“太子殿下心机深沉,自小就会为自己谋划最大的利益,如今对你的潜在威胁已除,是否十分开心得意?”
卫宝珠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那边李炽却不辩驳,只默默垂下眼,“还望母后保重身体。”
“不是,姨母……”
卫宝珠想解释几句,明华却身形一晃,慌得她赶紧扶住了人,听得她有气无力道,“送我回去休息。”
“好。”
她轻轻点头,不敢再争辩其他,宫内的轿撵已抬到跟前,及上轿,明华却又停住了脚步,淡淡道,“太子无礼,冲撞于我,罚其跪在此处自省,直至宫门下钥。”
“姨母!”
卫宝珠又惊又急,却见那总是阴沉沉的少年当真跪了下去,不发一言,甚至连一丝不满的情绪都没有,任由地上的积水染污了衣摆。
“走吧。”
明华是真的累了,看着她的模样,卫宝珠不敢因求情惹她生气,只得先跟着一起回去。
天色渐暗,卫宝珠看着屋外越来越大的雨势心神不宁,忽然听到姨母虚弱的声音从床上传出,“……你在为太子担心?”
“姨母。”
她过去帮忙掖好被子,却不敢回答她的问题。
“不要走我的老路。”
明华的声音很低,轻轻闭上了眼,也不知是梦是醒,只喃喃念着,“嫁人莫嫁帝王家,最无真心是天子……”然后又沉沉睡去,眼角还带着一点半干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