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宝珠看着她苍白尖瘦的脸庞,又望了望屋外越来越暗的天色,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起身拿了一把伞出去。
第19章 生疏
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偶尔可见一道闪电划过,随后便是闷闷的雷声。
宫灯在风中摇晃,卫宝珠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撑着伞往白日下车的地方而去。
那人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凝成了一樽石像,无知无觉地任由风吹雨打。
她快步走过去,然后将伞罩在了他头顶,他在那一刻才仿佛活了过来,慢慢转头看着她。
“你不该来。”
他这样说着,一双眼睛在苍白的肤色下,仿佛两个冰冷的黑洞,将所有的光都吸了进去,不见半点明亮。
“……回去吧。”
卫宝珠伸手去扶他,才发现他身上冰冷,鼻子不由得一酸,好勉强才忍住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他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都没哭,你哭什么?!
她在心里这样责骂着自己,一面又去扶他,怯怯道,“姨母已经睡了,你别跪了。”
“宫门还没有上钥。”
李炽淡淡道,抬眼看着她,到底还是把声音放柔了几分,“天冷,又不方便,你回去吧,我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
卫宝珠来了脾气,干脆举着伞蹲在了他旁边,怒道,“不要,你不走我也不走!”
李炽抿了抿唇,移过了视线,“……母后知道你一个人跑来这里吗?”
卫宝珠不做声。
“白天你做得很对。”
李炽的声音在这雨夜里显得很冷,“接下来也就这样做吧,不要关心,不要理会,更不要为我说话。”
“否则母后会不开心。”
他都知道!
卫宝珠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对于她来说,姨母和家人的确更重要,甚至需要选择,她也会毫不犹豫的选姨母,就像今天白天里一样。
他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有所改观的大哥哥,一个可以力挽狂澜的帝王。她接近他,讨好他,为的都是希望找到改变命运的机会,不要让悲剧再发生。
她知道的,知道自己内心其实是那么的懦弱虚伪,因为了解他对自己的包容,所以直接选择将他放弃,让他一个人孤独地面对这不公的指责。
明明,其实他们是一起知道的。
但因为是他,生来就背负着原罪,处在帝后之争的夹缝里,所以变成了居心叵测的小人,纵使尽力想做一个好儿子,好太子,却也没谁在意,没有谁爱他。
姨母这一辈子都不会接受他,皇上也一直怨恨着他,但明明,他也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他垂着眼淡淡道,“我不希望你这样看着我。”那会让他变得贪心,明明知道不配,却还是奢望将她永远的留在身旁。
“回去吧。”
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滑落,仿佛泪水一般,卫宝珠心里难过得要命,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难过什么,只能喃喃道,“我在这里陪着你。”
李炽不再出声,卫宝珠尽量将伞罩住他的全身,自己的肩头都被打得湿透,夜风吹来,她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却还在咬牙坚持。
直到酉时已过,落锁的宫人敲响铜钟,小夏子撑着伞赶来,李炽终于站起身来,整个人都是被雨泡透了的狼狈。
“殿下!”
小夏子又是心疼又是惊讶,“卫姑娘怎么也在这里?红裳那丫头非让苏嬷嬷给撕了不可!”
“你送她回去。”
李炽低声道,然后接过他的伞慢慢往前走去。
“哎,殿下!”
小夏子有些担心自己的殿下,但也不放心卫宝珠,只得一跺脚喊道,“殿下,热水已经放好了,您回去就泡一泡,还有姜汤,还有让小安子帮您按按腿!”
“……真是让人不省心。”
小夏子一边念叨着一边转回头,“卫姑娘,我送您回去……哟?您怎么哭了?”
卫宝珠胡乱抹了一把脸,摇了摇头,提着灯就要往前走,谁知因为蹲了太久,腿脚血脉不活有些发麻,猛地扑倒在了地上。
“卫姑娘!”
小夏子急的要命,忙扔了伞过去扶她,但也只有一瞬间,有人就赶在了他前面将人抱起,一面厉声吩咐,“快去找太医来!”
“不,不用了。”
卫宝珠连忙抓住他的衣袖,小声道,“我没事,别惊动其他人!”
李炽抿了抿唇,到底依了她,只是将人抱到了旁边的回廊上,蹲下来细细查看她的伤势。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侧脸,显得皮肤极白,眉眼极黑,往日里围绕在周身的沉冷之气仿佛弱化了不少,这样看上去也不过是还未到弱冠的少年。
“……疼。”
她轻嘶一声,李炽放轻了力道,面无表情,“还好没伤到骨头,没什么大问题。”
“嗯。”
卫宝珠乖乖点头,他又拉起她的双手,只见掌心边缘被小石子擦了几道细细的血痕,虽然污水染浊了伤口,但看上去也不是太严重。
只是这个家伙从小到大都娇气又爱哭,现下,怕是在强忍着了吧!
想到此,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在这里等一等,我让人送你回去。”
“太子哥哥!”
眼看得他要走,卫宝珠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他,“你不要不理我……”
李炽抿紧唇,好半晌才道,“宝珠,你知道的,母后不会高兴你与我有太多来往。”
“她说过让我和你好好相处!”
“那是以前。”
李炽打断她,“现在的她绝不会愿意看到你离我太近,所以从今往后,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就好。”
所以,这就是彻底地斩断关系了吗?
卫宝珠呆住,看着他暗沉沉的眼眸,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就这样吧。
李炽垂眼看着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指,这段日子就当做了一个梦,一场充满期待的美梦。
梦里,她会对他甜甜的笑,会对他不自觉地依赖,会脸红,也会挺身而出护着他。
那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滋味。
从此以后,回想过往,他也还是能告诉自己,有人护过他,还是他放在心尖在的姑娘,他一点也不可怜。
纵使日后再艰难,噙着这一点点甜,他也能好好地走下去,为她,为母后,为大梁撑起一片天。
他可以的。
这么想着,他轻轻掰开了那紧抓不放的小手,难得地朝她笑了一笑,转身走进了雨里。
卫宝珠病了。
淋了那一场雨后,她发了烧,又咳嗽起来,直到大半个月后才渐渐恢复了精神。
反倒是明华常来看她。
她觉得很愧疚,抱着姨母的腰不撒手,明华也就由着她,还轻拍她的后背给她讲小时候说过的故事。
一切都好像没变。
一切却又变了。
苏嬷嬷私下里感叹,宝珠这一场病来得正是时候,把哀莫大于心死的皇后娘娘又硬生生从颓败里拽了回来,因为担心她,所以她逼着自己吃饭休息,养好精神过来照管她,就像照顾小时候的她一样。
只是又到底不一样了,那时侯,她第一次失去孩子,虽然受伤很深,却像一株干枯的植物,因着小宝珠渐渐开怀恢复了生机,而如今只是表面完好,内里却彻底枯萎。
她没有问那晚她出去做了什么,只是越来越多地和她谈起外面的一切,还有与明烟商量起其他合适的子弟,完全不像上辈子一般,有意撮合她与李炽。
卫宝珠有几次试探着说起太子的事,想要为他解释几句,却很快就被她打断,眼角眉梢都是厌恶。
“不要留在宫里。”
她这样跟卫宝珠道,“自古无情是帝王,没有例外,你只需记住这一点,其余都不重要。”
“你生得这样好,又有我和你爹娘哥哥护着,无论嫁给谁,那人都得好好捧在手心,不敢怠慢,我会为你安排最好的,你也值得最好的。”
说着,她又有些怔怔出神,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看她模样,卫宝珠不敢打扰,只得将话又吞了回去。
病好后,卫宝珠偶尔见到过两次李炽,他比从前瘦了很多,整个人愈发的生人勿近,阴沉不苟言笑,见到她也只是淡淡抬眼,然后擦肩而过。
她心里仿佛堵了一团东西,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有些委屈又有些悲伤。
但她的这些小情绪很快就被其他的事情冲散了,听闻陛下又纳了几个妃嫔,其中一个就是那个以稻穗插瓶获得斗花会魁首的姑娘。
她名叫桑芷,父亲不过是一个五品小官,因为才艺出众入选参加大宴,如今得选宫中并获盛宠,其父官位一下子连升了两级。
卫宝珠见过她,见完后心内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是因为讨厌,相反,这个姑娘模样秀美端庄,举止大气明朗,应该是很讨她喜欢的。
只是,她太像姨母年轻的时候了。
卫宝珠不明白这种和一个人吵架,就在另一个相似姑娘身上找慰藉的做法,她不觉得这是深情,反而是对姨母的一种侮辱。
果然,明华得知后也只是冷冷一笑,丝毫不像朱贵妃那样气得又砸碎了一屋子的器皿。
她现在对敬帝的一切仿佛都不在意了,他无论做什么都影响不到她的半点情绪,敬帝也看明白了这一点,脾气越发暴躁乖戾,弄得身边人每天都在战战兢兢中过日子。
而这其中,被责罚打骂最多的就是太子。
不久后,他收到消息,敬帝要为他选妃。
第20章 选妃
数十张画卷一字摊开,里面的少女姿态各异,有的清丽绝俗,有的端庄秀美,有的温柔可人,还有的俏丽讨喜,俱都是如今整个京中最出色的适龄姑娘。
“这些都是朝中重臣家的女儿,家世背景都标明在旁,可以作为参详。”
敬帝轻咳一声,板着脸看着斜倚榻上的明华,抿了抿唇才道,“太子如今已经学着参政,东宫不能再这样继续空下去,你是他的母后,此事得交由你多费些心。”
“你的儿子,为何却要我费心?”
明华冷笑一声,翻动了一页手中的书本,继续往后看了下去,仿佛再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敬帝脸上闪过一丝隐忍的怒气,到底还是理亏,放软了声音道,“他虽是我儿子,却叫你一声母后由你养大,此事不交给你交给谁?况且这也算全了你们一份母子情谊。”
母子情谊?
明华手指攒紧,搭着丝毯的小腹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只怕到死,她都不会忘记她的孩子是如何一次又一次的离开了她,如今,他却要她和他的儿子全这份母子情谊?
“……我一看见他就想到你。”
明华冷笑,“然后就开始觉得恶心,我一点也不想把好姑娘选入宫中,白白误了人家终身,就这样你还敢放心让我选么?”
“你!”
敬帝终于忍不住自己的脾气,“为什么每次好好和你说一件事情,你总是要夹枪带棒的,从前那个明理大方的明华究竟到哪里去了!”
“从前那个明华……”
明华自嘲地笑了笑,“你觉得她去了哪里?若不是她有眼无珠,付出真心,又何必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你是真心,朕难道就不是真心?”
敬帝气得直哆嗦,“若不是朕一直护着你,容着你,就凭一个无子,就能罢了你的皇后之位!”
“可我无子是谁造成的!”
尽管吵过无数次,这一句还是深深地伤到了她,明华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如撕裂了一般疼痛,更加痛恨眼前这个男人,若不是为了他,她何必毁了身体造成子嗣艰难?若不是他虚伪愚蠢,她又如何会早产导致孩子死去?
还有这次,她都宁愿拿命去赌一把了,他却硬生生跑来同她争吵,丝毫不顾忌她虚弱的身体,拉扯间让她失去了今生最后一次做母亲的机会,如今却来指责她无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
敬帝脸色难看至极,“若我真在意这个,这些年来,我又不是没有别的儿子。”
明华气得眼前发黑,接着就是浓浓的疲惫感涌来,这些年,她已经说累了,吵累了,他从来都没有尊重过她,把她当做一个与他一样平等的人来看待!
即使他不是没有真心,在他的心里,她也只是他的附属,就如同小猫小狗一般,他决定着她的命运,安排着她的一切,无论她愿不愿意,接不接受,他觉得自己已经给了她足够的宠爱,却从来不问问,这到底是不是她所需要的东西。
这,就是帝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已经恢复平静,冷淡道,“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放肆!”
敬帝最恨她这一副要从此撇开的模样,他是真不知道还要自己如何做才能让两人恢复到从前的模样。
这些年来,无论他或真或假找了多少个女人,他的心里都只认她才是他的发妻,想尽办法维护她和她的家族,让即使跋扈如朱贵妃也不敢在她面前有半分不敬!
可她始终都是这样油盐不进,罔顾他的一片好意。
“朕是天子。”
敬帝咬牙切齿,“这整个天下都是朕的,朕要你如何,你就得如何,从来没有人敢命令朕!”
“三日后,你以赏花的名义召见这些姑娘,选择你喜欢的留下画像。”
他说着,终是缓了缓情绪,“到底是要留在宫里陪你一辈子的,得让你中意才好,留两个三个都行,至于太子妃选哪一个,到时候朕与你商议后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