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绕的药香极苦,一直苦到了心里。
她直视着周攻玉的眼,平静地说:“我现在很好,离开京城后也没有什么。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认识了更多的人,韩二哥他们都对我很好。我知道你当上太子了,在益州也经常听到有人说起你的名字,他们都在夸赞你是个很厉害的太子。”
周攻玉的笑意不减,眸光却黯淡下来,犹如烟花盛放后冷却的灰烬。
离开了京城,她遇到了更多的人,也过得很开心,她不需要他了。
其实从来都不是小满需要他,是他离不开小满。
“小满,留在我身边可好,我可以让你做……”
“太子殿下!”小满打断他的话,目光是他未曾见过的坚定。“以后可不可以不要来了?”
周攻玉呆呆的望着她,周遭分明是春光和煦,他却觉得如置寒冬。
此刻再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嗓子干涩,如鲠在喉。
“这是你想要的吗?”
小满撇开头不看他,低声道:“你就当作我已经死掉了好不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犹豫,出口都是小心翼翼的。
虽然这么说周攻玉肯能不会答应,但还是要试试的。
万一他同意了呢……
他不是说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到就肯定会做到吧。
“若是我不愿呢?”周攻玉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来。“我若不愿,你会伤心吗?”
小满摇头,诚恳道:“那也没关系,不怪你,我不该这样强求你的。反正过些日子我也是要回去的。你在京城好好的,我也很放心。”
“你不想看见我?”他缓缓开口,又似自言自语一般。
小满半晌没说话。
阿肆快看不下去了,小声叫了句:“殿下,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周攻玉身材颀长,离开时刮到了低垂的海棠枝,花瓣如雨般簌簌落下,贴在她乌发,飘落在她脚尖。
*
花朝节的这日,小满本来和韩拾约好一起凑热闹,但韩拾在国子监和太尉的儿子打了一架,被姑父关在府中不许他出来。
江所思本想留在府中研习自己的新书,得知江若若和小满要出行,便不放心地跟了出来。
街头繁花似锦,男女皆在发髻簪花。
富商出了银两,夺得花王头筹能得到五百两赏钱。
百姓争着将最娇艳的花搬上去评比,都盼着夺得花王名号,下半辈子能衣食无忧。
江若若穿了柳青暗纹的交领上衫,珍珠白的裙子上坠了碧绿香囊,在一片嫣红中格外显眼。
小满穿得素淡,淡鹅黄的两层长褙子,鱼肚白的百迭裙。若是混在人群里,很快就融进去找不到了。
江若若折了一枝海棠簪入她发中:“今日好不容易出来,你竟也不好好妆饰,可千万要跟紧,不能走丢了。”
“知道了。”
江所思斜睨了江若若一眼,淡淡道:“女为悦己者容,在外妆饰得娇俏艳丽又有何用?”
“我看着好看就成!”江若若气愤地回他一句,拉着小满加快脚步。
这一日的上京,人声嘈杂,灯影憧憧。
一瞬间,她好似回到了一年前。
明明只过去了不久,她却觉得十分遥远,甚至想不起当时周攻玉拉着她的手都说过什么,脸上是什么表情。
只有那句冰凉的“听话”记忆深刻。
四溢的花香伴着浓郁的脂粉气,飘然散开笼了满街。
江若若从巴郡来,不了解街上的年轻女子为何都要手持花枝。
“她们都拿着花,我们不拿是不是有些怪异?”
江所思回答:“京城的花朝节和巴郡有所不同,他们不仅要祭祀花神。这一日,只要是未曾许配人家的小姐,在街上看到了喜欢的男子,都可将自己的花枝赠予他。”
江若若惊讶:“这……这怎么行,会不会太过轻浮了?”
他一本正经:“这是京城的传统,你大可不必理会,要是父亲知道你在街上向人示爱,可能会让你跪半月的祠堂。”
小满笑出声,眼睛都眯成了弯弯的细缝。
没走多久,二人都注意到四周的目光,江所思生得也俊朗,自然能招来不少女子青睐。
有几个姑娘眉目含情,频频朝他看过来。
向来不近女色,正直刻板的江所思遇到这种场面,紧绷着一张脸目不斜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很快就有大胆的女子将玉兰花枝丢到他怀里了。
他脸颊渐渐染上了一层粉来,拿着花枝好像拿着滚烫的炭石,手足无措地看向江若若。
江若若发出无情的嘲笑声,他立刻恼怒地将玉兰花枝塞给了小满。
“兄长要对我示好不成?”小满笑盈盈地接过。
江所思的脸更红了,咬牙切齿道:“不可胡说。”
玉兰花的香气沁人心脾,她低头轻嗅,正欲开口,肩膀被人从后拍了一下。
转过身,韩拾喘着气,语气不稳,像是匆匆跑过来的。
他轻挑眉梢,对她粲然一笑:“这花是送给我的吗?”
江若若冷哼了一声:“料定你又是偷跑出来的,等回去了定又要挨骂了。”
韩拾无所谓:“就算挨骂也不能耽误了来见小满啊。”
他目光灼热,毫不躲避地看着她的眼睛。“要不然你将花送给旁人了,我可怎么办啊?”
小满也无妨将花递给谁,既然韩拾要了,她自然不会不给。
正待她要伸手,突然有一人不轻不重地撞了她一下,花枝脱手掉落在地上,不待她去捡,又被急匆匆跑过的孩童踩了两脚。娇嫩的花瓣被踩烂,沾了泥灰上去。
韩拾气愤地瞪向那小孩,那小孩反而还回头对他做了个鬼脸,他气得七窍生烟:“这孩子怎么回事?!”
江所思叹口气:“看来你跟小满的花没缘了,来都来了,去西街看花会吧。”
等几人转身离去后,一只白净的手将沾满尘灰的玉兰枝拾起。
周攻玉站在人群中,周身的矜贵与清冷神情,都与街市的一切格格不入。
偶有大胆的女子看向他,犹豫着要不要将手里的花抛给他,都被阿肆几个眼神给瞪走了。
绫罗纱衫如云一般聚集,人比花多的密集处,总是少不了浑水摸鱼的人。
小满腰间挂了一个香囊,鼓囊囊的,看着像是装了不少东西。
韩拾正抱怨着“花王”不好看,小满也应和了两句,腰带被扯着猛地一坠,她惊呼一声,就见那贼子的身影跑远了。
“怎么回事?”
她些哭笑不得,指了指空空如也的腰际:“有个小贼偷走了我的香囊。”
“里面装得不是花瓣吗?”
“谁会把那么多银子挂在腰上,不觉得重吗?这小贼真傻,白偷了。”
这一件小插曲并未影响到什么,几人还是高高兴兴地看花,时不时还盯着四周的年轻女子,看她会将花抛给谁。
给韩拾送花的姑娘都被他拿小满当借口婉拒了,而她也不在乎这些,仍是与江若若挤在一起。
烟花腾空升起,长鸣之后,在漆黑如墨的夜空炸开一朵绚丽的花。
短暂的照亮天地后,冷寂后的烟火归于黑暗。
韩拾装作若无其事靠近小满,手指与她垂在身侧的手越挨越近。
他下定决心一闭眼,正要握上她的手掌时,背后被人猛地一撞。
两个小男孩笑嘻嘻地做了鬼脸,又要去扯他腰间的玉佩。
方才的旖旎心思登时就被打破了,化为一腔火气。
韩拾觉得自己一定是天生和小孩相克。
小满回头看向他,“怎么了?”
烟火升空,又在刹那间照亮他微红的脸庞。
“没……没事,就两个孩子……”
天地重归黑暗的那一瞬,周攻玉转身,逆着人潮离去。
阿肆将从贼子手上追回的香囊交予他。
“殿下,我们现在要回宫吗?都出宫了,当真不和小满姑娘说点什么?”
“不用了,若见到我,她今日不会那么开心。”周攻玉走了几步后又停下,对阿肆说:“吩咐她周围的人,看好韩拾。”
“是。”
*
入夜后的东宫寂静无声,惟有太子寝殿的一盏昏黄的烛火摇曳着。
周攻玉鬼使神差一般,将掉落在地的玉兰花枝拾起,也不在乎被踩烂的花瓣和沾染的泥灰。
玉兰枝孤零零地插在瓷瓶中,放置在他的书案。
月白锦囊被拆开,晒干的栀子花瓣落在奏折上。
淡雅香气萦绕,混入空气中难以挥散。
他不禁想到重遇的那一日,男子抱着一盆栀子,俯身对她说些什么,她盈盈一笑。
凉风吹入殿中,拂落了冷却的灯花。
周攻玉以手扶额,低垂着头看桌上的花瓣,蓦地发出一声讽刺至极的笑来。
第26章
徐太医每日都会到威远侯府为小满诊脉, 没过几日,他拖了一大包的药草, 开始让小满泡药浴。
小满皱着眉, 表情有些扭曲, 极其不情愿地问:“那我会不会浑身都是苦的, 他们都不愿意和我站在一起了?”
这件事说给周攻玉的听的时候, 他也不忍笑出了声。
虽然他不好再去到小满面前, 却仍是日日找借口和江所思下棋, 比当初拜访姜恒知还要频繁。
朝中渐渐起了流言,纷纷猜测他是否要重用威远侯一脉的人。
陵阳郡主缠了周攻玉许久,都没能让他看一眼,反而是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丫头勾走了他的心。
思来想去,她始终觉得意难平,非要看看能被太子放在心上的人有哪点好, 凭什么能比过她。
小满在府里呆的好好的, 每日就坐在自己的院子里种花养草, 也没有被影响到什么。
只有江所思,默默承受了一切。
他棋艺不精, 太子与他下棋时刻意退让,这些他自然能察觉。
而陵阳郡主也要跟着一起, 对着棋盘指指点点, 嚷嚷道:“你会不会下棋啊,太子哥哥都这么让着你了,你看看你这落子……不能这么下!不能放这儿!”
女子俯身时, 脂粉香气近在鼻尖,冰凉的发丝无意扫过了江所思的脸颊。
“我弟弟九岁,都比你下得好!”
周攻玉轻抬眼帘,看向面红耳赤的江所思,似笑非笑地说道:“陵阳说笑的,表哥切勿放在心上。”
江所思把头压得更低了“郡主说得没错,在下棋艺确实……”
他甚至想求求小满来带走太子,他实在是不想再下棋了。
等周攻玉要回宫处理政事,陵阳郡主依旧赖在威远侯府不走。
江所思本来还担心陵阳爱而不得,会心生嫉妒为难小满,想起周攻玉往小满院子里插的两个人后,又默默打消了顾虑。
陵阳找到小满的时候,她正挽起衣袖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嫩白的脸被太阳晒得微微泛红,像是枝上半开不开的海棠。
“喂,你是谁家的女儿,怎么跟太子认识的?”陵阳高昂着头,一身红装盛气凌人地站在院门前。
小满直起身子,抬手遮了遮日光,疑惑地“啊”了一声。
“你是哪来的野丫头?如此无礼,不会说话吗”陵阳闻到院子里苦涩的药味儿,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径自走到海棠树下的石桌坐下,随手翻看桌上放着的书。
小满听江若若说起过陵阳郡主,却没想到她会真的来找自己。
“我从益州来,是被韩二哥捡到江家的。”她说得坦坦荡荡,语气还莫名的自豪,好似被人半路捡到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陵阳听得眉头皱起,问道:“你是捡来的?那你是怎么和太子相识的?”
小满:“他可能认错人了。”
陵阳:“……”
这话是韩拾教给她的,要是被人认出来,大可不必承认。
但显然陵阳是不信的。
她冷哼一声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翻阅小满的书。“芳菲录,竟还有人看这种书消遣?”
小满眼神亮起,欲言又止。
陵阳不耐烦地问:“你想说什么?”
“郡主也读过芳菲录吗?敢问京城的女子有多少曾读过此书?”她心里是有些期待的,在来京城之前,她不曾想过一本书会从益州传到这么远的地方。
“你问这么多,这书是你写得不成?”陵阳随口说了一句,却不见小满应答,怀疑道:“这书是从益州传来,你也是益州的人,难不成真是你?”
小满摆摆手:“不是的,是我一位友人,她是医女,我只帮忙录入而已。”
这话便是谦虚了,叶大夫的孙女和她的功劳基本对等,最后她也不愿加上自己的名字。
得到小满的回答,陵阳还有些不信。起初她还以为这书是哪位年长的妇人一手编撰,谁曾想只是一个娇弱的小姑娘。“真是你?”
正要踏入院门的江若若听到这话,立刻说:“小满不会骗人,这书的确是有她一份。”
陵阳有些惊讶地睨她了一眼,将书放回原位,一言不发起身就朝外走了。
江若若奇怪,凑到小满身侧,小声问:“怎么回事?”
“她是来问太子的事,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又突然走了。”小满也疑惑着,面上却难掩喜色。“好在这本书竟真的传到了京城,也不枉费我花了那么长的时间。”
等出了小满的院子,方才那挥之不去的苦味儿才算是消失了。
陵阳的侍女便问她:“郡主方才怎么突然就走了?”
陵阳冷哼,眼底眉梢尽是高傲:“病秧子一个,我不屑与她一般计较。能写出这么一本书,想必人也不会太差,总比姜月芙好得多,整日里装模作样,还在做太子妃的白日梦。就算太子哥哥瞧不上我,也不能便宜了姜月芙这小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