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似是花香,又带着腥气的味道。
而姜月芙知道他进来了,却还是不多不避开,贪婪地嗅着炉中的轻烟。
姜恒知混迹朝堂这么多年,自己也是出身权贵,对这味道并不陌生。
靖国的不少文人为了寻求快活激发诗情,会用一种名为“百花泣”的熏香,这香闻了使人飘飘欲仙,甚至能忘记疼痛不知所以。本是一个江湖大夫用来辅助治病的东西,是会使人成瘾的毒药,却从文人传到了京城贵门子弟的手里。
直到去年,太子殿下下令将“百花泣”列为禁药,制药者杀头,买药卖药都是同罪。
起初他亲眼见到自己一手提拔的学生,竟在下朝的时候药瘾发作,口吐着白沫从白玉阶上滚了下去。
回府后,他气愤至极,还对程汀兰说起了此事。
当时她神色怯怯,他还误以为那是对“百花泣”这种脏物的排斥厌恶。
如今想来,竟是早就开始给姜月芙用药,他以为的排斥,是她对事发的恐惧!
姜恒知又想到了那个学生瘾发后在地上扭动挣扎的模样,心中半是惊骇半是震怒,只觉得眼前一片黑,站在原地久久都不再动。
屋里的香气让他胃中一阵翻涌,等终于缓过神来,他猛地回神抽了程汀兰一个耳光。
程汀兰摔倒在地,发髻散乱,捂着发红的脸嘤嘤哭出声,边哭边怨恨地说着:“你说过会一辈子对我好,现在却动手打我,说只要我一个人,先是有了陶姒,如今又在外养了个贱人!现在成这模样都怪你!月芙痛得要死,我能怎么办,她是我的女儿,只要让她好过,我什么都管不了!你有办法,那你就治好她,跟我发什么脾气!”
姜恒知目眦欲裂,被气得面目都有些狰狞了,指着姜月芙说:“让她好过?你以为自己是为她好?无知妇人!你这是害她,是要毁了她!谁给你出的主意,是不是又是程郢,是不是?!”
他未曾有过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厌恶程汀兰,他认为她温婉懂事,是世上难得的好女子,是委屈下嫁给了他。
程汀兰双目也泛着红,嘶哑道:“毁了她?你根本不在乎她!你早就不想要我们了,你说自己不曾对那贱人对心,却三番两次去她的住处。月芙痛得死去活来,你却和旁的女人卿卿我我,你眼里早就没有月芙了。你想让月芙死了,再找旁的女人为你生儿育女!死了这一个,你还可以再找旁人,是不是!”
“你混账!简直胡说八道,我何曾对不起你,我做了那么多,你就只看得这些……”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猩红着双目互相指责谩骂,将过去的恩爱和温情都撕裂开,言语化成锋利的刀剑,挑开伤疤,流出深藏的脓血。爱意在一次次口角中被摧残,就像被蚕食的树叶,干枯后轻轻一捻就碎成渣子。
争论渐渐停息,二人皆是疼痛狼狈,没有一方感到胜出的快感。
姜恒知扶着桌子喘息,看向趴在桌前昏睡过去的姜月芙,她本该娇艳的面容,如今像濒临凋谢的花,一寸寸发黄枯败。
他猛地一颤,夺门而去。
一走出院门,为他传话的小厮急匆匆跑近,喘着气说:“相爷,杏花巷那边出事了,快去看看吧,夫人才刚生产,这程郎君就赶去了。”
*
林苑苍白着脸坐在屋里,孩子正在稳婆手中哭泣,被锁在门外程郢正不耐烦地拍这门,朝她叫喊:“不要不识好歹,这是先前说好的,如今变卦,我……”
她低头估摸了一会儿时间,便将门栓抽去,开门和程郢对上。
程郢见着她衣衫单薄,因为产后虚弱腿还在发颤,就往后退了一步,冷笑出声,对稳婆招招手:“把孩子抱过来吧。”
这个时候林菀突然就扯出一个笑,说道:“程郢,你和你姐姐可真是恶心,你们全家都该去死。”
程郢脸色一变,顿时暴怒地骂了一句。
林菀听到了车马声,猝不及防跪了下去,抱着他的腿哭泣出声,声声都柔弱可怜。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带走我的孩子,我不能没有他……”
“你他娘的说什么屁话,滚开!”程郢正要扯开她,就听身后一声怒喝。
“程郢!”
第35章
林菀突如其来的转变, 让程郢完全没想到,还以为她是生完孩子得了失心疯, 居然敢这么对他说话。
正要将林菀扯开, 手才刚摸到她的衣服, 就见她猛地往后一栽, 额头撞在门框上, 发出沉闷的响声。
程郢整个人都傻了, 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 甚至忘了刚才姜恒知暴怒的一声,指着她回头说道:“姐夫,这贱人……”
语气中的迷惑被姜恒知一拳打散。
“程郢,你给我滚,再有一次,你就不用再进我相府的大门。”姜恒知拳头攥紧, 双目都猩红着。
从姜府出来, 他胸腔就燃了团火似的, 一路上越烧越旺,见到程郢欺负林菀时, 这团火蹭得一下就上来了。
“你算什么东西,处处指手画脚, 给你姐姐出些乱七八糟的主意, 非要搅得相府不得安宁。我提拔你这么多年,除了闯祸惹事还有何用,这么久还是个五品的废官, 程家的脸和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他指着程郢的鼻子骂,气得面色发红,最后怒极一脚过去。“滚,少让我看见你。”
从小到大,程郢都是被宠着的那一个,尽管生母早逝,程汀兰还是处处护着他,为他处理各种烂摊子。
没有人这样直白的指着他骂过。
程郢面红耳赤又气又怒,却又不敢对姜恒知做些什么,喘着粗气瞪了林菀一眼,恶狠狠道:“她是骗你的!”
林菀倒在地上被人扶着,额角撞了一个伤口还在流血,衣衫沾了些地上的灰,手背也是摔倒在地时的擦伤。
她眼角挂着泪,面色苍白惹人生怜,睁大眼怯怯地望着姜恒知。
一时间,他的心脏就像是被狠狠抽了一下。
恍然间想起了当初抱着孩子不可置信望着他的陶姒。
“滚。”他冷冷说了一句,便伸手去扶林菀。
她像是受惊的兔子撞到他怀里,委屈地哭出声。
“相爷,别带走孩子好不好,别带走他,这是我们的孩子。”
姜恒知抱着怀中的人,手臂缓缓收紧。
他辜负了陶姒,要再辜负林菀吗?
等到程郢离开,院子里安静到只剩下孩子的啼哭声,尖利吵嚷得像是刀子,划开了他的思绪。
姜恒知身处的地方和十几年前,小满出生的那个时候交错了。
当时的他是如何对待陶姒?
想了想,又觉得恍惚,那时的陶姒睁大着眼流泪,不让他接近小满,他便转身走了,并没有像这样抱过她。
他们之间满是不堪,从一开始的相遇就是错误和欺骗。
陶姒和林菀终究是不一样的人。
他为官多年,并非一点也不看出林菀的心思。她是朵美艳带毒的娇花,对他是带着心思和欲求的。
可陶姒是蝴蝶,本是热烈自由的女子,就连死也那般决绝,一句话也没有留给他。
“我会带你回相府,不会将你们母子分开,日后你就是相府的姨娘,想要的我都会补偿给你。”林菀想要什么,他都该给她。
“那相爷能不能多来陪陪妾身,妾身真的只剩相爷一个依靠了。”林菀靠在他怀中,抹着眼泪柔声撒娇。
姜恒知顿了顿,似是在犹豫,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良久后才轻声应了句。
“好。”
*
韩拾要走这件事,江所思和江若若都不知道,他只和小满一个人说过。
因为舍不得韩拾,小满连着几日都在书院陪着他,像是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印在脑海里。
韩拾笑她:“又不是不回来了,怎么一直哭丧着脸。”
小满摇头:“那不一样,下次回来就不一样了。”
“我还是我啊,又不会变个模样,有什么不一样的?”他蹲下来,捧着小满的脸,语气认真。“要是我回来了,脸上多个疤不好看,你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想到韩拾脸上被划出个血口子,她眼眶又是一酸,刀割在手腕上那么疼,那割在脸上一定会更疼。“你说过要好好回来,完完整整的回来。”
见她一副要哭的模样,韩拾也不敢再逗她了,索性问道:“不提这些,话说你这书院怎么样了,请到夫子了吗?”
小满摇摇头。“还没有……”都这么多天了,林老还未曾答复,兴许是不愿意吧。
“你看吧,我说什么来着,那些文人啊个个瞧不起女人,你这么做是在跟他们作对,最后没成事还要被人讥讽奚落。连女子都不会领你的情。要我说,你不如开开心心的,莫管这些事。”那些儒士的嘴也是不饶人的,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毫无还手之力。尽管小满不说,他也能猜到这些人都说了什么话讽刺她。
小满是个柔弱天真的小姑娘,就该无忧无虑的活着,他不愿这些污糟事跟她扯上关系。若是他去了边关,小满受人欺负怎么办?
“韩二哥,我想再试试。”小满握着手,也没有再像之前一样,被否定后觉得难过了。
她知道韩二哥是真的疼她,是希望她好才这么说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要理解她的做法,其实连她自己都不太懂自己这样到底有什么用。但她知道这是对的事,所以要去做。
韩拾叹口气,说道:“明知山有虎,你还偏向虎山行,真是傻丫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被这句话逗笑,揉了揉小满的脑袋:“道阻且长,只要你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就好,二哥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
等到日暮西沉,林老的信送到了书院。
相府的消息也传到东宫。
“丞相知道了姜大小姐用百花泣后怒不可遏,还打了程夫人和她的弟弟。”
周攻玉执笔的手不曾停顿,漫不经心道:“姜恒知竟然现在才察觉,若他早些知道,姜月芙说不准还能戒了这毒物,现如今已如跗骨之蛆。他们几个蠢人,也难怪被林菀玩弄于鼓掌间。”
等想起了小满的事,他才将笔放下,看向阿肆:“那些辱她的人,你可记下了?”
“回殿下,都记下了。”
不一会儿,宫人来报:“太子殿下,三皇子求见。”
“让他进来。”
惠妃见到被风霜磋磨后,面容都变沧桑的周定衡,心疼到去找皇上哭了一整晚。
皇上心软,果真就答应了。
周攻玉对此事并不在意,皇后却到东宫怒斥他不知进取,无法将周定衡和惠妃踩在脚下。帮她取得皇上的心。
听完后他只觉得好笑,都这么多年了,为何他的母后仍旧不死心,还想让父皇将心放在她身上,对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执迷不悟。
都是六宫之主了,何须再这般卑下的去求人疼爱。
“皇兄,母妃会这么做我也不清楚。”周定衡走进殿中就急着与他解释,脸上还有几分焦急。“你还是让我回去吧,还是在关外自在。”
周攻玉抬眼,看出了他的心思,只轻笑一声。“这与你无关,你安心留下便是。父皇都在为你想封号了,这时候去关外做什么?”
周定衡也不多做纠结,既然周攻玉开口了,他便可将此事暂且抛在脑后,问道:“韩将军的遗子,我近日试了他几次,本领不算差,只是心性略显浮躁,智谋也过得去。年纪轻轻倒果真是个可用之才,只是皇兄为何要提拔他?”
周攻玉唇角凝了抹浅淡的笑意:“他想,我也想,何乐而不为。”
关于韩拾和小满的关系,他还是知道一些的,还以为按周攻玉的性子,会踩得韩拾爬不起来,谁知道却是用别的法子。“你竟然还帮他,万一他回来了还是跟你抢小满呢?干脆别让他回来了。”
周定衡脱口而出的话,多少带了些试探。几日相处下来,他看得出来韩拾是个不错的少年,若周攻玉想让他死,绝对一点痕迹都不留。
周攻玉淡淡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变:“韩将军和韩夫人是忠烈。”
此话一出,他就明白了周攻玉的意思,心里还有些羞愧,竟是他自己想多了。“那你和小满……”
听周定衡提起小满时,周攻玉手中的笔微微停顿,聚在笔尖的墨滴下,绽成一朵浓黑的花。
“我也不知道。”
*
林老同意来书院授学的第二日,小满一早就和白芫起来收拾书院。
清晨气息微凉,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味儿。
小满坐在院子里喝甜汤,寂静到只有鸟鸣的清晨传来敲门声,她立刻放下药碗跑去开门。
门一打开,并没有预想中的林老。
两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挽着手,仰头看向小满,其中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姑娘,杏眼疑惑地眨了两下:“这里是书院吗?”
小满愣了一下,随即便欢喜地问:“你们是来上学的吗?”
“原来是真的呀?”
“我还以为是骗人的。”
“我们真的能念书吗?”
两人当着小满的面就说起来了,边说边朝院子里探头。
她侧了侧身子:“你们进来看看吧,这里就是书院。”
“那夫子在哪?书院不都是要夫子吗?”
小满笑道:“有一位很厉害的夫子,他还没有来,现在只有我一个。”
扎辫子小姑娘疑惑道:“可你是女的啊,怎么会做夫子?”
“女子为什么不能做夫子?”小满蹲下,和两个小姑娘一问一答的说起来。
“我没见过女夫子。”其中一个拧着眉毛,似乎不相信她的话。“你肯定是骗子。”
“你也没见过女学对不对?那这是第一间女学,我是第一个女夫子,你们是头位女学生,那不是很厉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