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攻的手掌挨近她的五指,却在相距毫厘的位置停下了。
想要触碰,又怕惊醒她,不愿从她眼中看到疏远和厌恶。
原来喜欢一个人,也不仅仅是有欢喜,也有忐忑不安和满腔的苦涩。
要是当时他早一点意识到自己的情意,没有糟践过她的真心,现在是不是还和过去一样。
这些时日,因为削权减赋,扶持寒门子弟的事,朝中闹得是不可开交,连父皇都训斥过他几次。
许多次他都站在书院的门外,望着长出枝头的葡萄藤,想着她正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颗阴云密布的心就如同见了天光,深藏的戾气和寒意便被通通驱散。
明明来之前,他看到陵阳头上的玉簪,是带着些怨气的,可静静地看着她,心却逐渐平静下来。
有什么好怨的,无非是怪他自作自受。
只差一点就害死了她,只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了她。
只要小满还活着,往后他总会将她留住,再也不辜负她。
等坐了许久,小满倚在廊柱上的头点了一下,险些要醒过来。周攻玉一颗心被紧吊着,盯着她一动也不动了,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屏住。
谁知她只是小鸡啄米似的点了个头,身子软塌塌地往下一滑。周攻玉连忙伸手环住,她便顺势趴到了他怀里,下巴枕着他的肩膀,呼吸依旧平缓。
侍女都傻眼了,呆愣着看向二人。
周攻玉几乎是半跪着抱住小满,当这久违的温软再次陷入怀抱,他甚至有片刻的失神,连圈住她的手臂都不敢用力。
直到察觉她是真的睡熟,才缓缓松了一口气,脸颊贴着冰凉的发丝,嗅到了她身上的药香。
白芫不敢打扰,谁也不敢出声。
看着往日高高在上的太子如此低微,近乎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心上人,谁敢破坏此刻岂不是自寻死路。
她为太子做事已久,深知他的温和只在表面,内里杀伐果断,算计人绝不手软,也不见他有任何软肋。
偏偏那么一个寡情冷性的人,在这个天真的病秧子面前却有着罕见的温情。
除了觉得稀奇,更多的还是违和。
良久后,周攻玉将小满抱起来。
她的眼睫颤了颤,柔软的发丝遮住半边脸颊,无意识地往他怀里拱了拱。
周攻玉无声一笑,只觉得怀里的女子轻盈若无骨,抱起来像是抱着一只猫。
连着几日奔波走动,四处拜访名士,小满确实是累得不行,睡着就不知天昏地暗,连何时被人抱回屋盖上被褥也不知道。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寂静得让人害怕。
“白芫。”
白芫端着碗药进来。
“总算是醒了,喝药吧。”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是你把我抱回来的吗?”小满笑起来,昏黑夜色中,明眸落了星光般好看。“你好厉害啊,我力气就特别小。”
白芫脸色有一瞬的不自然,敷衍地应了一声。
“你睡着的时候徐太医来过了,他说是药三分毒,你往后三日一副药,药浴还是要泡,剩余的再从长计议。”
“终于能少喝点药了,还有啊……我也该让百姓知道这个书院了。”
听到这话,白芫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真是天真枉为。
等过些日子,她就知道办女学是多难的事了。
名单上最后一位名士,名为时雪卿,住在郊外红枫山的道观里。
那是前朝唯一一位女官,写下的诗文也曾震惊文坛,最后却有酸儒看不过自己不如一个妇人,便想尽办法侮辱,一开始是文章,最后是她的相貌,连着她几段风月情事也被说得一团污糟。最后时雪卿想开了,就到这红枫山修行,再不掺和他们的争斗。
小满爬山累得不停喘气,等见到道观的时候,腿都在发软,裙边也沾了些泥土。
时雪卿已经不复年轻,发上已是花白,穿着身葡灰的长衫坐在躺椅上,怀里还抱了只圆滚滚的花猫。
虽然年老,却也能隐约窥见她芳华犹在时的容貌,应当是姿色平庸,并不出众的那种。
小满看过她的诗文,来之前就激动到和白芫说了好多,等真正见到时雪卿,又紧张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时雪卿睁开眼,斜睨着她。“你就是那个四处找人,想办书院的小丫头?”
她惊讶:“时先生知道我?”
“你这句先生,我可当不起。这几日城里的酸儒正在说你呢,知道都说了什么吗?”
小满点点头,她觉得自己能猜到了。
“他们说你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说你一个黄毛丫头口出狂言,做的是罔顾人伦颠倒天地阴阳的事。”时雪卿自顾自地说。“我人在山里,不代表双耳闭塞,你那些话就不必再重复了。”
小满脸色微微泛红,站在时雪卿的面前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还有几个,说你相貌不错,若是身家一般,纳入房中也算美事。”时雪卿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以前从未有人说过这种话,小满乍一听,脸颊更红了,不是害羞,而是气的。想到之前那几个人义正言辞地批评她,背后却要说这话来羞辱人,实在可憎。她从长到大也不是没有挨骂过,却也没人会这样背后议论。
“他……他们枉为人师,君子……君子不该是这样的!”
时雪卿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这就受不住了,果然是天真无知。君子又如何,君子还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认为君子,就会尊你敬你?”
说完后,她又低下头挠了挠怀里的猫,懒得再看小满。
“劝你莫做这无用功,且回吧。”
“若我受得住呢?我不怕人非议,史书上的变法者都是要流血的,那我办女学,有风言风语也不足为惧。”小满声音弱,说出还显得没底气。
但时雪卿总算正眼看她了,脸上还挂着点似笑非笑:“你倒是有趣,是谁家的姑娘?”
“我是巴郡江家的人。”
时雪卿皱眉:“巴郡?跑到京城来办书院?若无身家庇佑,你怕是不好过。”
小满脸色微红,认真地想了想,答道:“还是有的,应该不会受欺负吧……”
时雪卿嗤笑一声,颇有瞧不起人的意思,又不看她 ,摆摆手说:“回去吧,你这书院要是能有个模样,不消你来请,我就下山帮你。”
能成才叫奇事,怕不是过几日就哭着回闺房绣花了。
小满像是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道完谢就拉着白芫下山。
欢快起来也忘了腿酸,也不需要搀扶了。
裙上绣着彩蝶,走动间裙角飞扬,彩蝶好似活了过来,要融于野花野草间。
回到书院的时候,院门前站了一个蓝衣的少年,像是一棵笔直的青松。
小满的步子慢慢停下,少年也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因为久久未曾开口,嗓音有几分干哑:“姜小满,林菀的孩子要出生了。”
她手指紧了紧,面色有些发白。“你为什么要找我说这些?害她们母子的不是你们吗?”
姜驰转过身,扯出一个难看的苦笑来。
以前姜驰也对她笑过,总是嘲讽或者羞辱,全都是恶劣到让人讨厌的。
可她从来没见过姜驰对她露出这种笑。
“林菀她是自愿的,你以为她是被骗的吗?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却舍不得这个攀上姜家的机会。你见过姐姐了吧,知道她现在什么样吗?她不会死了,可时不时就痛到发疯,你以为我们愿意这样吗?”他说着,眼眶泛了红,声音也拔高了几分。
小满还是一副平静的模样,丝毫不为他的话触动。“那为什么别人就要为她死,用自己的疼来抵消她的疼?”
“那你不愿意,为什么不说!”姜驰不知哪里来的一团火气,竟开始吵嚷了。
“因为没用,我不说不代表愿意,只是没得选。可要能选,我希望离你们一家越远越好。”此时此刻,她的怨气终于被姜驰激了出来。说出了一直以来没机会说出口的话,心中竟感到了一丝解气。“我觉得你们一家都很可怕,很恶心,包括你。”
“所以说,姜驰,你为何总是来找我?”
第34章
“你这么讨厌我, 恨不得我去死,又为什么来找我?”小满才发现, 整个姜家, 她最看不懂的是姜驰。
他不是程郢, 对自己的姐姐爱护到了极致, 宁愿伤害别人来换得她的安稳。
也不是姜恒知这种高高在上, 心狠手辣偏装作情深的伪君子, 更不是姜月芙这种从小被心疼, 用旁人的血供出来的大小姐。
姜驰并非从小就这么讨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或许是总跟着程郢的缘故,他就开始对她口出恶言,处处让她不痛快,像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厌恶她到了极点。
但这些恶意究竟是怎么来的,她也不在意了。“你跟我到底有什么仇?明明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姜驰本如青松笔直的身形, 站在她面前总是显得高大, 此时再看, 却又不觉得了。
低下的脖颈如同松枝被雪压弯,一点点地沉下去。
片刻后, 他吸了一口气,仍是低着头没有看她, 语气带着咬牙切齿, 压抑着复杂的情绪:“姜小满,你说得对,我确实讨厌你。”
他抬起脸, 面上满是泪痕,却露出了当初在姜府一样的笑,满是恶意,又莫名悲凉。“我就是要你不痛快,我就是要缠着你,你又当如何?你就算死了,也是姜家的人。”
白芫看着姜驰,觉得他实在是不对劲,然而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又说不出来。
小满不想再理会,只当他是被宠坏了,转身走进书院。
姜驰没有拦,他来这趟,就像是在威远侯那次一样,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然而不等他离开,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转过身。
韩拾扛了杆银枪,披着落日的余晖,橙黄的光晕映在身后。
他皱眉,挂上了一个挑衅的笑。“怎么着,特意来这儿找打?”
姜驰握紧了拳,眼中满是戾气。
白芫送小满回屋,听到了院子外的动静。
小满疑惑:“好像有什么声音?”
白芫不想多管闲事,淡淡道:“你听错了。”
“哦。”她听话地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
韩拾比姜驰的年岁要大,又是从小习武的,很快就把姜驰揍得毫无还手之力,放了两句狠话就走了。
等回了书院,他正有话想和小满说,站在她门外思忖着如何开口时,门突然就打开了,吓得他一抖,呆呆地看着她。
“韩二哥?”
韩拾轻咳一声。“小满,我有事想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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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并肩坐在堂院的地板上,灯笼的光照在他们身上,光影绰约,生出了几分落寞来。
“韩二哥你真的要走吗?”她双手放在膝上渐渐收紧,语气也渐渐变得低落。
韩拾深吸口气,坚定道:“是啊,我必须走,邑人又在边关侵扰百姓,妄图侵占我们的城池,我要保家卫国,守住我爹娘守住的国土,他们黄泉有知,一定会夸我是个好儿子。我姑父他们不让我参军,是为了我好,可我不能听。男子汉大丈夫,为守住河山抛头颅洒热血,是我心甘情愿,即便有朝一日战死沙场,也是死得其所。”
小满怔怔地望着他,只觉得今夜的韩拾,眼里就像是装了星空,是最最好看的模样。
可她还是觉得眼眶发酸,眨了眨眼,便有热泪滚落。
她没想到会这么快,然而再一想这些时日他和周定衡走得那样近,整日整日的不在,一时间都好解释了。
以前她看那些话本的时候,也经常看到讲行兵打仗的,却只觉得想象不出是何种模样。
虽不曾见过真正的战场厮杀,她也知道是要死人的,满是残肢断臂,血流成河。
之前在姜府的时候,她就听说一个副将被敌军劈成了两半。
小满身子颤了颤,话里带了哭腔:“我……我害怕。”害怕他回不来,害怕这个拉她重活一次的人不见。
韩拾无奈地摸着她的脑袋:“怎么还哭了,这么舍不得我?”
她点头,眼泪流的更厉害了。“你要完完整整的回来,一根指头都不能少,我不要你抛头颅洒热血,你好好回来……”
韩拾突然笑了一声,伸手将她搂到怀里拍了拍,认真道:“我保证完完整整的回来。”
“这次不会去多久,也没有那么严重,再说了,又不是立刻就走,哭什么,我还要陪你捉鱼呢。等边外的事解决,冬至的时候我会回来看你,可一定要等我啊。”
少年的玄袍融于夜色,而眼中闪着的光,她毕生都不会忘。
那是将她从雪地里捡起来,给她一个家,给她亲人的韩拾,是世上最好的人。
*
林菀产子的时候,姜月芙再次病发。
西街的一个小院是女人痛苦到嘶哑的呻吟,相府中是丧失理智的哭喊和绝望的悲泣。
姜恒知在姜月芙的院子外站了许久,听着里面乱糟糟的声响,思绪都缠成一团。
他不由地想起了小满,他想让小满救救姜月芙,却又过不了太子那关。
此刻真是知道了什么叫作茧自缚,若一开始没有动过这种心思,他也不会害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可现如今,一切都无可挽回,无法停下。
直到屋中的哭喊声渐渐小了,姜恒知长叹一声,踏步走进院子,守在门外的婢女一见到他,脸色都煞白一片。
他顿了一下,意识到不对劲,步子猛地加快,用力将门推开。
姜月芙因为挣扎,衣衫都凌乱了,苍白的脸上带着泪痕,眼下是一片遮不住的乌青。
轻烟从炉中丝丝缕缕地攀升,缓慢如一尾游走的小蛇。
她就伏在香炉边,表情近乎迷醉,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程汀兰慌乱地扑过去,想挡在她身前,将香炉也扫到地上,却被姜恒知用力扯到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