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燕坐在一旁习字,字迹歪歪扭扭,她却得意地拿起来给小满看:“先生你看。”
小满笑道:“写得不错,只是要再工整些。”
徐燕正高兴着,余光却扫到程夫人脸上的那抹轻蔑,笑意顿时凝结了。
她说不好官话,腔调奇怪,又不如这些贵人会琴棋书画的,难免要被人看不起,说不准连夫子背地里也是在奚落她。
徐燕转身,将写好的字揉成一团。
小满看她重新落笔,力道这么重,不由地挑了挑眉。张口正欲说点什么,书院的门却被人用力拍打,最后那几下像极在踹门。
哐哐的声响震得学生都没法好好上课了,纷纷探着脑袋往院子看。
程郢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滚出来!”
小满脸色沉下去,微微一蹙眉后,才缓慢地扭头看向程夫人。正好程郢又是粗暴的一踢门,吓得程夫人身子都在抖。
“你说的那位夫君,是他?”
程夫人知道自己对小满隐瞒,实在是做得不够磊落,诚恳道:“我这也无奈之举,还望姑娘见谅,要算起来,其实我还是你的舅母。”
“舅母还是算了,程大人知道了还要觉得我高攀。”
“小满……”
程夫人想解释,门又被重重地砸了几下。
小满淡淡道:“夫人再不去,他怕是会拆了书院。”
程夫人无奈,起身朝门口走去,临走前还不忘将自己的诗集带走。徐燕对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小满轻斥一声。“不可无礼。”
“哦……”
程郢粗暴地将妻子拖上马车,对着书院门口恨恨地啐了一口。碍于太子和他姐夫的威慑警告,也不敢再轻易招惹姜小满,现在倒好。连她妻子都和这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
看到她尽力遮掩的诗集,程郢一肚子的火气再难压住,将她的诗集一把扯出来捏在手上。举到她面前,怒道:“我说你近日频繁外出,还说和王夫人游湖,烈日炎炎,谁脑子不好陪你游湖?你安安分分待在家中不好,非要去折腾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时雪卿这种人和娼妓又有何区别,你还仰慕她,难不成也是想效仿?还有那姜小满,害得我侄女生不如死,你还上赶着凑到她眼前,是何居心!”
程郢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程夫人只能涨红脸瞪着他,手指紧握成拳抖了半晌,还是没能说出反抗的话来。
“不知廉耻!”
程郢说着便去撕她的诗集,这一举动总算将她惹怒,一耳光打在程郢的脸上。“你住口!”
清脆的一巴掌,打得他整个人都愣了,反应过来才目眦欲裂地看着她。
程夫人身子抖得厉害,抹着眼泪哭诉:“你根本就不懂我,就知道整日忙自己的事,连个五品官都升不上去。如今姜月芙都不行了,你还要得罪姜小满,日后她要是做了太子妃,你就更没有出头之日了……”
程郢气红了眼,反手打了回去。“闭嘴!月芙嫡出的小姐,哪里不如她一个贱种,无知妇人,休要胡言乱语,等回了府我再好好收拾你!”
程夫人捂着红肿的额脸颊,缩在马车角落哭得一抽一抽的,手中仍紧攥被撕裂的诗集不放。
*
从程郢来过后,程夫人就不再到书院来了。
时雪卿并没有太在意这些事,加上小满身体越来越差,这些事也都被抛之脑后。
江若若来书院劝小满回威远侯府养病,连周定衡都跟着来了。
小满笑着打趣,丝毫不当回事,江若若气得落泪,哽咽道:“让你回京城就是为了治病,如今不见好转就算了,反而越治越差,到时候回了益州,母亲该要多难过。你总是不听劝,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眼里,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为你担忧的人。”
小满被她一番哭诉后,终于生了愧疚之意,同意随她回威远侯府养病,书院事宜交给时雪卿,她也能做得游刃有余。
周攻玉忙于政事,偶尔见了小满几次,两人的关系重归冰点。在荒山野岭的那一晚,就像是不曾存在。
病醒后,只有他自己在乎。每每示好,她都生分地不愿接受。
姜恒知被贬官后颓废了好些日子,最后似乎是想想开了,发现担任秘书监也是闲散自在,只是被人嘲讽奚落不大痛快,其余的也不算太难接受。
小满去了威远侯府,他倒是从了一口气。女学在京中的风波他也有所听闻,血浓于水,到底是他的骨肉,再怨也不会怨他一辈子。日后做了太子妃,还任性妄为的去办什么女学,说出去就是惹人笑话。
因着这些,姜恒知也不让姜驰再去找小满,搜寻的珍贵药材送去,却都被退还。
由于身子太差,也见不得强光,小满整个夏日都很少外出。身边的侍女看得紧,瓜果不让多食,盛夏的日子还要喝热茶。
等到七月流火的日子,天气开始转凉,日子总算没那么难熬了。
同小满和周攻玉不同,江若若和周定衡之间,进度却是飞快。
惠妃起初瞧不上江若若的出身,奈何江所思争气,去宁州治理水患崭露头角,又得了提拔赏赐,成了朝中新贵。
而江家是皇后的母族,惠妃存心想让江若若做侧妃,好打皇后的脸面。
皇后偏不如她的愿,直接向皇上说了赐婚的事。皇上招来周定衡一问,得知二人是两情相悦,果断写了赐婚的诏书。
姜月芙病发,痛得死去活来,程汀兰亲自登门,希望小满念在姐妹情分去救救姜月芙,而小满午睡,她尚未见到人,却被江若若冷嘲了几句。从前的丞相夫人哪里受得了这种奚落,回府后还气得大哭一场。
比旧疾发作更难熬的,是如同跗骨之蛆的百花泣,发作之时几近疯癫。
姜月芙甚至尝试过咬舌自尽,清醒后看到程汀兰痛哭流涕的模样,她又不忍心这么去死。知道程汀兰去求姜小满时,她对结果并不意外,却还是忍不住去问了侍女。
“姜小满对我娘说什么了?”
侍女支支吾吾半天,才把江若若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了她。
姜月芙的手扣在桌角,指尖嵌在肉里,眼神有些可怕。
“王妃?江若若?”
“是啊,诏令下来,三皇子赐封为平南王,还钦点了一位王妃。还未曾嫁过去,就这样趾高气昂的,对我们夫人出言不逊……”
姜月芙像是有些疯魔了,一遍遍念着:“平南王,王妃,三皇子要娶江若若……不对,他现在是王爷了,他要娶妃……”
丫鬟有些担忧,低声唤道:“小姐,你没……”
“滚!”姜月芙起身,将桌上的香炉花瓶扫落,哗啦碎了一地。“滚出去,都给我走!”
歇斯底里发作一通后,她冷静下来坐在地上,将头埋进手臂。肩膀微微抖动着,哭泣声也再难压抑。
*
七夕将至,江若若决定去月老祠求个姻缘,想要小满陪她一起。
听到月老祠三个字,小满眉心一跳,扶着额头说:“这个东西不灵,没用的。”
江若若认为她是在找借口。“我可听过那棵树的传说,保佑了多少情人,怎么就不灵了。”
小满叹口气,又说:“是真的,我以前认识的朋友,虽然挂了姻缘绳,两人也没能走到一起。你和周定衡都是有婚约的人了,哪里用得着这些,自然是要幸福美满。”
江若若笑道:“胡扯,不想去还找借口,我怎么不知道你在京中认识什么朋友。总之你必须同我一起,整日在房中看书睡觉,骨头都要酥了。”
“好吧好吧。”小满无奈应了,不禁回想起第一次去月老祠,心里多了几分烦躁。
她当时年少无知,还在红带上写下了她和周攻玉的名字。还好当时挂得高,若不然被熟人看见,也却是是丢脸。
作者有话要说: 小满:我有一个朋友……
江若若:你说的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小满:不是,是你未婚夫
第50章
月老祠这个地方, 对小满而言意义非凡。
她第一次出府游玩,去的就是月老祠。周攻玉是牵着她的手带她到来的, 就像带着她去领略凡尘烟火, 感受人世的喧嚣和真挚祈盼。
那是她第一次那么想用力的活下去, 甚至萌生怯意, 想要逃离相府。
很多人都认为她死才是正确的, 她却始终留着一线希望, 不甘愿就这么死了。
而那么多人的冷言冷语, 都比不上周攻玉一句“听话”。
那个时候,她是真心觉得死了也好。
故地重游,便会徒增伤悲。
江若若不知道这层过往,天色将暗就兴高采烈拉着小满出去游玩。
江郡守在信里再三提醒江若若,要懂得礼义廉耻,不能忘记女儿家的矜持。连江所思都在她面前说过多次, 让她不要和周定衡私下相会, 还未成婚便把名声败坏了。江若若反倒拿陵阳郡主来呛他, 几次后连江所思也不管了,只让小满帮着看着, 不让二人的言行出现逾矩。
马车早早备好,徐燕来京城不久, 缠着小满带上她。
对小满来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反正到了最后,都是周定衡和江若若你依我浓,她也不好凑到二人面前煞风景。
徐燕对小满的身份和过去都很好奇, 时常缠问个不停,被拒绝多次也不再闹了,却还是对此抱着强烈的好奇。
京城和益州很多风俗都不同,周定衡边走边和江若若说起这些,小满慢悠悠地跟着他们,偶尔回答徐燕的问题,神情多有疲倦。
徐燕问了几次,见她眉间隐隐的不耐,也变得兴致寥寥起来。
走了不久,街市上的灯笼被依次点亮。
灯影憧憧,衣带飘摇。
“夫子,我想买糖葫芦。”
看着糖葫芦走街串巷的小贩从旁经过,包裹着糖晶的艳红果实立刻吸引了徐燕的目光,扯着小满的衣袖叫停她。
小满转身,落入眼帘的,除了那渐行渐远的摊贩,还有一个戴着昆仑奴面具的男人,即便是单看身形仪态,在人群中也是鹤立鸡群,能被人第一眼注意到。
小满转身的时候,他也没有动,只隔着人流与她遥遥相视。
“夫子,糖葫芦!”
小满反应过来,掏出钱袋递给她。“快去吧。”
徐燕喜滋滋地应了,立刻就去追那摊贩,飞扬的裙裾如花瓣一般。
小满放慢脚步,继续朝前走,好等徐燕买完跟上来。
人流众多,虽比不得冬至和花朝,却也会一个不慎撞到行人。
徐燕去追摊贩的时候,手中的钱袋被人撞落在地,不等她弯腰,一只干净漂亮的手把钱袋拾起,细致地揩去灰尘,然后才递给她。
“拿好,不要弄丢了。”
待清润悦耳的嗓音响起,徐燕立刻就认出了他是谁。
顾及到街上都是行人,她压住心底的狂喜,克制住脸上的表情,小声唤了句:“殿下?”
“是我。”
徐燕捏紧了钱袋,还想再问什么,就见小贩已经要走远了,而太子也抬起头看向前方。
“殿下来找夫子吗?”
周攻玉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算是吧。”
虽然知道答案,但听他说出来,心里还是忍不住失落。徐燕捏紧钱袋,还想再说些什么,周攻玉就对她说:“你再不去,可就追不上了。”
徐燕应了一声,又要提着裙摆去追卖糖葫芦的小贩。
刚走了两步,身后人又叫住她,停下来的时候,她心脏跳得飞快,眼含希冀地望着周攻玉,等他开口说点什么。
“多买一串吧,你们夫子以前……”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连本来冷清的眉眼都染上了温柔。“她以前也喜欢这些。”
“好。”徐燕嘴上答应了,心里止不住的发酸,方才去追小贩的力气都没了大半。
*
夜色渐渐深了,又是最热闹的西街,聚集了许多女子在穿针乞巧。
小满在相府的时候,府中的婢女也会一起玩乐,陶姒见她和婢女们混在一起会面色不悦,这些平常姑娘的玩乐,她从来没有体会过。
后来去了益州,江若若带着她和那些小姐们一起,她尝试过了穿针乞巧,却觉得无聊至极。
大抵许多事都是这般,曾经心心念念得不到,最后得到了,才发觉不过如此。
小满停了一会儿,望着欢笑声阵阵的人群发呆。
再一抬头,江若若和周定衡就走远了。
她就知道,江若若出来坚持要拉上她,分明是为了让江所思放心。
“夫子等等我!”
徐燕喘着气叫住她,手上还拿了两串糖葫芦。
小满笑道:“怎么耽误了这么久?我还当你是被谁家的郎君给迷住眼,走不动路了。”
灯市的光晕照在徐燕脸上,看着倒真像是脸颊泛红。“夫子莫要这样打趣我了,这样说我,不知道还以为我是那种色迷心窍的浪□□子。”
“食色性也,哪里浪荡了,我也喜欢漂亮的人。”
想到方才的事,徐燕不禁有些羞恼,将糖葫芦往小满手里一塞。“给夫子的。”
小满接过,对她道谢。
“夫子也喜欢吃这些东西,不都是小孩子才喜欢吗?”徐燕忍不住问了一句。
小满咬了一口糖葫芦,短暂的甜过去,便是让人口舌生津的酸,让她连眉毛都皱成一团。
“也不是。”小满咽下酸甜的山楂。“只是以前我小的时候没人会给我买,就心心念念着想要。后来有人买给我,才发现糖葫芦是酸的,所以我也不是很喜欢。”
只是那个时候,喜欢那个为她带冰糖葫芦的人。每次托他为自己带糖葫芦,或是什么糖糕,都只是想快些再见他的借口。
这种酸到让人想哭的东西,她并不爱吃,但后来每次看到,还是忍不住去买,就算不吃也会留着,连在街上遇到做糖人的小贩,都会情不自禁的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