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个所以然来。
“奇怪……”
徐燕小声嘀咕被听见,小满问她:“怎么了?”
“没……没怎么。”
因为是七夕,月老祠的人比冬至那日不见得要少。
还未及走近,就能闻到空气中隐约的香火气,越靠近越浓郁。
徐燕看到高大的月老树,忍不住惊呼出声。
“好高!”
垂落的红绸几乎将树上的绿叶全遮住了,在树下,小满看到了江若若和周定衡。
因为曾经见过孙小姐,再看到这一幕,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夫子……”
听到徐燕在小声叫她,小满扭头。“怎么了?”
“你不去写吗?”
“我就算了,你要是想去,可以在内殿买红带,笔墨都有。”
像徐燕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有了心上人也不奇怪。起初还以为没了家人,她会很长一段时间都意志消沉,来京城后才知道是想多了。
小满为她指了方向后,捂着鼻子朝香火味没那么浓的地方走。
小满低头往台阶上走着,只听一声惊呼,一个姑娘脚踩空了,眼看着就要摔下去。小满反应迅速地伸手将人拉回来,自己也跟着踉跄两步才站稳。
拉着对方的时候,两人身子撞在一起,挨得极近,除了月老祠空气中弥漫的檀香气,她还闻到了带着微腥的花香。
小满抬头,二人俱是一惊。
姜月芙愣愣地看着她。“小满?”
小满忽然觉得手掌中的细腕瘦弱到像是有了棱角。
她松手,往后退了两步,神情也变得疏离。
“姜小姐。”
姜月芙看着小满,又看了看树下一对璧人,问道:“你是跟江若若一起来的?”
“你不要靠近若若。”小满听她提起若若,眼神忽然多了几分凌厉。
姜月芙嗤笑一声,“你确实变了不少,以前从不见你这么说话,果然是攀上太子有底气了。就算太子喜欢你,又能喜欢多久,你没有依仗,也不够聪明,就算以色侍君也有容颜不再的时候。我可是听说,朝中最近都让太子选妃,你拿什么和其他人比?即便今日得意,往后还会被人踩在底下。草芥也永远是草芥,做不来天上的云霞。”
连说了好几句句,小满也没有生气,只是看她的神色复杂了许多,甚至还带了怜悯。
小满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你也变了许多。”
姜月芙没有惹怒她,而她轻飘飘的一句话,连同那怜悯的神情,都像是刀子插在姜月芙的心上,肮脏的脓血都从伤口流出,撕裂般的痛苦。
她瞪着小满,眼中布满血丝,眼睑下泛着乌紫。
“我是因为你才成这样的,是因为你!姜小满,你都知道对不对,你是故意的,才让她和我抢,你成心要毁了我!”
姜月芙的声音压低了,凑在小满耳边,像一条毒蛇吐信子时发出的嘶嘶声,让人背脊都跟着一凉。
小满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语气带了几分轻嘲。“跟你抢?姜小姐似乎误会了什么?就算不是她,是任何人,都不会是你。我以为你自己清楚,不是我故意害你,是你自己做的。”
从前在姜府,姜月芙只是不爱与她说话,从不像姜驰会主动招惹,除了要给她用血做药引,两人是没有交集的。怎么看姜月芙都不是坏人,甚至没有对她口出恶言过。
如果说过去她是伪善冷漠,那现在就是胡搅蛮缠撕破脸,都不屑与她面上交好了。
这将近两年的时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
“姐!”台阶上忽然跑来一人,把姜月芙一把扯到身后,挡住了小满的视线。
姜驰皱眉:“你在这儿做什么,和谁一起?”
“与你何干?”小满看姜驰这种疯狗一样的人也来了,顿时没了再纠缠的兴趣,转身就要往台阶上走。
姜驰伸手要去拉她,被姜月芙给拽了回来,他望着远去的人影,手指紧了紧,又缓缓松开。
*
民间道佛不分家,时常将神仙们混在一起供奉。
月老祠虽说主求姻缘,也有其他小殿,供奉各路神仙,比如财神和送子观音。
七夕多是来求姻缘的年轻男女,其他殿里人影寥落,小满绕到了后院的小殿,也认不出供奉的是什么神仙。只是难得这里没有浓到让人头晕的檀香,反而是院子里栽了棵桂树,满院都是甜香的桂花味。
嘈杂吵闹的人声都远去了,偶尔几声清远的钟声穿透了浮躁,一直传到僻静的小殿。
仰头是漫漫星河,长夜千里。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星空,直到眼睛都有些发酸了,才将头低下,开口道:“你还要跟着我多久?”
殿里供着的菩萨宝相庄严,轻烟从炉中缭绕而上,香箸被烧得只剩点点火星,忽明忽灭。
最后的火星黯淡,身后的枯枝落叶被踩出轻微声响。
“小满。”
她转过身,眼神平静。
周攻玉手上拿着一个昆仑奴的面具,低垂着头看她,眼睫颤了颤,又移开了目光。
那一刻,她竟然奇怪的觉得,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直视大人。
确实很幼稚,又十分地不可理喻。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周攻玉用指腹摩挲着面具粗糙的边缘,好似这能让他缓解一些心虚和焦躁。
“我想见你了。”
第51章
在大街上回首时, 小满第一眼便看到那个站在灯火下,戴着昆仑奴面具的人。
几乎不用多想, 仅凭直觉, 一眼就认出了周攻玉。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包括来了月老祠, 她虽没有回头去看, 却也能猜到周攻玉就在不远处。
她眼睫轻颤, 语气温柔又疏离:“殿下不该这样。”
周攻玉垂首, 眼眸的光亮, 凝结了夜里的寒气般,萧瑟得让她不忍再看。
“母后前些日子旁敲侧击地想为我娶妃,昨日来东宫,因为此事还大闹一场。她将京中贵女们一一比对,希望我能从中挑选……”
“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她当然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也清楚这些事与她无关。
周攻玉走近她, 肩膀上落了一片燃尽的纸灰。
“我该怎么样?那你说, 要我怎么做?”
他声音变得低哑, 低头时眼眶泛着莹润水光。走动在月色下,白袍上银线绣的仙鹤仿若振翅欲飞。
小满的视线停在那一片白中, 极为碍眼的黑灰上。
她听到周攻玉的话,是有些无奈的。
他们两个, 好像总是在彼此纠缠, 彼此不放过。两个人都不开心,有什么意思呢?
“后宫和前朝息息相关,你还需平衡朝野, 牵制下臣,迟早要选妃的。”小满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眼睛仍是忍不住朝着他肩膀的纸灰瞄过去。
周攻玉苦笑一声。“我明知你会说什么,却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盼你听到我要娶妃,能有一分不喜,哪怕是皱个眉也好。当真就没有半分动心吗?即便我将真心予你,你也不肯要,是不是?”
他望着小满的眼睛,见她目光一直瞟向别处,心底不由地升起几分不耐。
小满犹豫地伸出手,将周攻玉肩头黑灰拍落,却被他拽着手腕扯到怀里。
面具坠地,发出沉闷声响。
周攻玉脸上的温柔消失殆尽,眼眸深邃得像日光照不到的谷底。
一只手抚在她的长发上,缓慢又深情地用手指轻抚着,温柔得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平常的女子那样,乖乖地留在这里,你想要的我都会捧到你眼前……”说到一半,他又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道。“也对……你不是平常女子,你不是她们。”
周攻玉没使什么力气,却轻而易举将她桎梏住,任她用力挣扎也推不开。
“放开。”
各种气息混在一起,浓郁的檀香和桂花香,以及他身上若有似无的冷梅香气。
周攻玉的怀抱是温热的,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他察觉到小满的抗拒,仍是当做什么也没有。“你长高了,大概有一寸。”
周攻玉说完,揉了揉她的脑袋,很快就松懈了力道,任她像条鱼一样从他怀中溜走。
小满冷漠地站在周攻玉面前,甚至不再朝他看一眼。
他的言行已经使她有些害怕了,这不仅仅是什么喜欢,更像是他的执念,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执念。
周攻玉平静地看着她,余光扫过从墙边一闪而过的身影,嘴角甚至泛起了没有温度的笑。
“我方才在想,你说得很对。我不该这样,就像个疯子,一厢情愿,固执地爱上你,要将你留在身边。我以前没有对谁这样过,也不知道其他人是如何追求心爱的女子。可至少我明白,喜欢一个人是不能让她离开的。小满,若是我只娶你,太子妃只有你,皇后也只有你,此生唯你一人,你是不是也不愿意?”
小满抬头,眼中甚至有了怒火,语气坚定道:“是,我不愿意!你说够了没有。不用白费时间了,我不想留在皇宫,也不喜欢京城,而且我一点也不相信你说的话。满意了吗?不要自作多情了,想进你东宫的女子如过江之鲫,你大可一一挑选,何必来纠缠我,折磨我?”
“我喜欢你,是折磨?”周攻玉露出那种被刺痛的神情,脸色苍白得像从冰水里捞出来。
小满握紧手指,说道:“是。”
周攻玉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嘴唇抿成一条冷冽的线。“我知道了。”
香箸燃尽,香气却弥久不散。
周攻玉离开后,她面对着神像站了许久,一直站到双腿都酸麻了,才提了提裙摆跪下去。
手掌合十,闭上眼拜了三拜。
就在刚才,她就下定决心,过几日离京回益州。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她回去以后就收拾收拾离开,先回益州找个地方避一避,等周攻玉冷静下来再回趟京城,然后就去游山玩水,从此山高水远再难相逢,也就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周攻玉是未来的一国之君,这样一个人的喜欢,她实在是担待不起,还不如早些了结,彻底断了他的念想,兴许等她走后,他会再遇到许多人,连想起她的时候的瞬间都少得可怜。
小满撑着腿起身,转身正要走时,余光扫到地上的昆仑奴面具。
她停顿了一下,还是俯身将面具捡了起来。
等时间差不多了,她没有找到江若若和周定衡的身影,就让江若若的侍女转告,就说她回书院一晚。
徐燕还没玩够,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看到小满手中拿的面具后愣了一下。
马车慢悠悠到了书院,一向话多的徐燕难得沉默了一路,直到二人下了马车,她终于结束了欲言又止的状态,问道:“夫子可以将这个面具给我吗?”
小满迟疑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着徐燕,说道:“你也快及笄了吧。”
徐燕点头:“是这样没错……可我已经没什么家人了。”
小满将面具递给她,“你跟着二位夫子好生学习,在京中必定能找到不错的活计。”
徐燕瘪瘪嘴,小声道:“女子做什么活啊,嫁到一个富贵人家,就不用愁什么吃穿了,夫子认识那么多厉害的人,我以后的郎君,说不准比我那姐夫还要好。”
小满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出口。她自己都弄不清这感情的事,哪里会给人做什么红娘,人心易变,若是坑害了她,日后反而要结怨。
徐燕见她沉默,脸庞臊得发烫,咬牙快速走开了。
光是听脚步声,都能听出她的不高兴来。
林秋霜恰好也凑热闹回来了,见到小满站在院子里,唤了她一声,问道:“今日怎得就回来了?徐燕呢,也回来了?”
小满:“去我房中说吧,有些事要与你谈一谈。”
*
“你疯了!”林秋霜听了小满的话,拍桌起身斥责。“你这是小孩子心性,遇到了难处就想着逃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真当自己离开了,太子就找不到你?再说,我现在还在为你扎针,你离开了,谁给你调理身子?”
说完了一通,她似乎反应过来自己说的太绝对了,没有考虑小满的立场。“若换做是我,恐怕也不愿被一个男人束缚在牢笼里。可自己的性命永远是最重要的,你还真是‘不自由,毋宁死’不成?”
小满被她脸上的严肃逗笑,敲了敲桌子,说道:“我这不是来找你了,你将宁谷主写好的药方给我一份,我会按照那些方子吃药。况且我只是先去益州避一避,又不是不回来了,若若还要成亲,我可要看着她嫁人的。活着是一定要活下去的,蝼蚁尚且偷生,我怎么可能不要命。”
“我就想不明白了,太子有哪里不好,你竟能忍住不动心。换了我,遇到这么一个白璧无瑕般的男子,那必定是想也不想就栽进去,哪里还想着去游山玩水,著书立说呢?”林秋霜说着不由压低了声音,靠近小满。“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那个韩二哥,当真如此好?”
小满低头笑了笑,光是想起他,胸腔就是一股暖意。“是啊,韩二哥特别好,没人比得上了。”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能比太子还好?可太子对你也很好啊,他不是还在祟山救了你?你要是喜欢他多好,除了两百年前有位一龙一凤的痴情皇帝。我可再没听闻过放弃后宫佳丽三千,只娶一个人的君王。姜小满啊,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林秋霜连连咂舌,言语间都是羡慕。
小满垂眸,笑容浅淡,似是对她的话毫不在意。“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圆满可言。人不能什么都想要,虽然取舍是件很难的事,但做出了选择,就要做到落子无悔。”
要是很久以前,周攻玉说要一生只娶她一人的话,她大概会高兴到夜里睡不着,毫不犹豫地扑进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