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
  禅室里暗香浮动。
  一道目光落在瑶英身上,清清冷冷,并不柔和,但却有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瑶英缓过神,发现昙摩罗伽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手中的笔,眼帘抬起,正看着她,眉头微拧。
  她朝他笑了笑。
  说这些俗事给他听,好像为难他了。
  瑶英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自那以后,我再没养过细犬,我亲手埋葬了它,也埋葬了对长兄的期望……”
  她停顿下来。
  “再后来,我和亲叶鲁部……夜光壁没了……阿兄送我的乌孙马也没了……”
  想起乌孙马临死前那双望着她的温顺的眼睛,瑶英鼻尖陡然一酸,眼眶发热,险些落泪。
  毡帘高挂,夹着雪气的寒风吹进禅室,拍打长案上的经卷,檐下铜铃叮铃作响。
  这里是王庭,不是四野茫茫的戈壁雪原。
  瑶英闭了闭眼睛,克制住情绪,抬眸,望向昙摩罗伽。
  “法师,我和阿兄这些年受到的种种不公,归根究底,是因为我父亲和我长兄的迁怒。父亲失去发妻,长兄失去母亲,他们迁怒于我们母子三人,要我们为她陪葬。”
  瑶英嘴角一扯。
  “在大魏,长兄是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太子,他受部下敬爱,和朝臣关系融洽……我父亲呢,是皇帝,在其他人看来,他们因为一点私心如此对我和阿兄,没什么可指摘的。”
  在朝臣们眼里,李玄贞得势以后为母报仇、对谢贵妃和李仲虔下毒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们并不觉得这一点有辱李玄贞的大节。
  不止一个人曾和瑶英感叹过:谢家没有为难过唐氏,李玄贞确实是泄恨,你们母子三人无路可走,只能受着。
  弱肉强食,强者为尊,谁处于弱势,谁就活该任人鱼肉。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同样的,昙摩罗伽夺回王权以后,赤玛公主为族人报了仇,还不甘心,对张家其他支系的族人也不依不饶,在其他人眼中,情有可原。
  事实上很多人觉得这样的复仇才叫大快人心:张家人几乎杀了昙摩家族满门,赤玛公主就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屠尽所有张姓人家。
  所以,赤玛公主对昙摩罗伽生出了怨恨之心。
  他阻止赤玛公主报复无辜的张家人,从她刀下救出被牵连的汉人,她认为他背叛了昙摩家族。
  赤玛公主不懂昙摩罗伽的用意吗?
  她不知道提拔张旭对扶持新贵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赤玛公主懂。
  但是这些不足以抵消她的仇恨。
  正如李玄贞,他明明是个分得清轻重利害关系的人,他可以一次次宽恕桀骜不驯的部下,可以和生死仇敌化干戈为玉帛,却不愿放过无辜的谢家人,只因为他对母亲立过誓言,要让谢家为她陪葬。
  李玄贞和赤玛公主,都因为仇恨而变得扭曲,无法扭转。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他们都有辛酸的过去,但是这不是他们朝无辜的人发泄恨意的理由。
  瑶英望着昙摩罗伽深碧色的眼眸,不无感慨地道:“法师,我和张家后人处境相似。”
  昙摩罗伽眉心微动。
  瑶英舒口气,皱了皱鼻子,眉间溢出笑意,脸上神色变得轻快了些。
  “所以,刚来王庭的时候,我听说了法师、赤玛公主和张家的事,对法师十分敬佩。”
  那时她的感觉,就像走了很长很长的夜路,绝望无助之时,忽然看到亮光闪烁。
  昙摩罗伽和赤玛公主关系紧张,他这么聪明,肯定明白该怎么缓解和姐姐的矛盾:放纵赤玛公主杀了所有张姓汉人,纵容赤玛公主以残杀汉人奴隶取乐。
  他不愿意这么做。
  他告诉赤玛公主,她已经报仇了,不能肆意凌辱无辜之人,哪怕赤玛公主因此仇视他。
  瑶英挺直腰板,坐姿端正严肃,道:“法师心无外物,志向高远,这些小事对法师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不过我还是想告诉法师一件事。”
  昙摩罗伽看着她:“告诉我什么?”
  瑶英抬手抚了抚发鬓,迎着他的目光,郑重地道:“我想告诉法师,法师的仁厚不是没有意义的,对张家后人,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法师的宽厚,影响的是我们的一生。如果我遇上的人是法师,就不会吃这么多苦了。”
  昙摩罗伽意志坚定,胸中自有丘壑,不在意世人的眼光,赤玛的怨恨和部下的不理解丝毫不会影响他的心境。
  他如此理智清醒,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劝解和安慰。
  但是瑶英还是想把心里所想告诉他,想让他知道,他有多么难得。
  她望着他,眉眼弯弯,眸中一片赤诚。
  昙摩罗伽握着笔的手轻轻颤动了一下。
  门口传来脚步声,有僧兵过来禀报事情,看到瑶英跪坐在长案前,踌躇着不敢进。
  “我不打扰法师了。”
  瑶英赶紧起身,朝昙摩罗伽做了个赔礼的手势,转身离开。
  昙摩罗伽纹丝不动,凝眸目送她背影远去。
  曾在汉文典籍中读到的一个词突然涌现出来。
  吾道不孤。
  一个人在修行之路踽踽独行,无人可依,无人可傍,举目四望,一片茫茫,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有个人迎上来,欢欢喜喜地看着他,长睫扑闪。
  两地相隔万里,文字、风俗各异,她不是沙门中人,却能道出他所想,看出他所思。
  兴许,这就是佛陀的安排。
  
 
  ☆、奸商(修)
 
  瑶英从禅室出来, 径自回院子。
  亲兵上前行礼,和她说了这两天的事, 他们遵照她的吩咐行事, 城里城外的人严守规矩,没人闯祸。
  谢冲抱拳道:“公主, 城中局势安定下来以后,北戎使团递上国书,迫不及待要离开, 听说王庭已经放人了。谢岩刚才送回口信,请示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瑶英坐在书案前,蹙眉思索,手指轻叩了两下,道:“让他想办法继续跟着朱绿芸, 随机应变。”
  谢冲应是, 告退出去。
  瑶英低头写信, 一道阴影笼罩下来,谢青走到书案前,盘腿坐下, 直直地盯着她,面无表情。
  她笑了笑, 接着书写, 问:“阿青,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谢青道:“几块擦伤罢了。”
  说完,继续盯着她看, 面孔紧绷。
  瑶英停下笔,“阿青,你想和我说什么?”
  谢青看着她,道:“公主两夜都睡在佛子的禅室里。”
  瑶英点点头,“非常之时,非常之举。现在没事了,我就回来了。”
  谢青眉头轻拧:“公主,王庭大臣为什么会想到掳走您来威胁佛子?”
  瑶英低着头,一边写信,一边道:“他们都把我当成佛子的摩登伽女,阿史那将军对他的属下提起过要增派人手来保护我,属下以为我和赤玛公主一样重要,所以决定趁着增派的人手还没到的时候先下手为强。”
  每当城中局势动荡,毕娑都会去保护赤玛公主,这一次毕娑和属下提起要保护她,王庭大臣才会想到把她掳走。
  谢青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问:“公主,佛子是否知道您对他没有一点爱慕之心?”
  瑶英一笑,“法师当然知道。”
  昙摩罗伽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她的那些胡言乱语。
  谢青沉默了一会儿,道:“公主,这两天您和佛子共处一室……您年轻美貌……”
  瑶英猜出她要说什么,怔了怔,哑然失笑,一口剪断她的话,“阿青,你放心,法师是一位得道高僧,心怀天下,不染尘俗,眼中没有男女之分。”
  昙摩罗伽何等高洁,她在他眼里和缘觉、般若没什么不同,他怎么可能动那种心思?
  谢青不言语了。
  瑶英写好信,放下笔,“阿青,你从不在意这种事,今天怎么想起和我说这些?”
  以谢青的性子,别说她现在是迫于安危才不得不和昙摩罗伽共处一室,就算她哪天养十个八个面首,天天酒池肉林,或是刻意去勾引和尚,谢青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谢青道:“各国公主都到了圣城,派人到处打听您的事迹,城中的流言越来越多了,我听到了一些。”
  听她的语气,那些流言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瑶英沉吟了片刻,“都是因为我的缘故,连累了法师的名声。”
  她出了一会神,把信递给谢青。
  “阿青,这段日子我让你熟读兵书,跟着王庭的将官学本事,你学到些什么?”
  谢青答道:“学了些排兵布阵、行军纪律的事。”
  “学得如何?”
  谢青想了想,道:“公主给我的兵书,我都能背会了,不过从没实战过,不敢说学会了。”
  瑶英点了点头,“纸上谈兵、坐而论道容易,到了战场之上就不一样了。”
  谢青手握刀柄,抬头挺胸,站得笔直。
  “公主,我家自曾祖起,世代侍奉谢家,家中子弟代代追随公子郎君上战场,我虽然没能承继家学,但是只要公主一声令下,我马上就可以奔赴战场!”
  瑶英心头热流滚动,嗯一声。
  “阿青,这封信你亲自送去给杨迁,带上谢冲他们,即刻出发,之前信鹰送出的信杨迁应该已经收到了,他会在羊马城附近等你。”
  她敛容正色,朝谢青一揖。
  “阿青,流亡的这段日子,我们经历了很多事,你也看到了,我们想要回到中原,将来少不了和北戎一战,你一定要跟着杨迁好好历练。”
  谢青站起身,对着瑶英回了个军礼,接了信,脸上依旧没有一丝表情,眸中却有异样的神采在燃烧,目光坚定。
  她天生神力,资质远超家中兄弟,但是父亲却没有教授过她兵法,只因为她是个女子,不可能上战场杀敌。
  现在,她要为她的公主、为自己而战。
  瑶英叮嘱谢青:“杨迁赤胆忠心,作战英勇豪迈,但是为人狂放,有些冒失,他向来认为北戎人野蛮,行军打仗靠的是蛮力,不懂谋略,觉得只要有和北戎人差不多的兵力、人人悍不畏死,就能轻松获胜。你去了羊马城,提醒他注意隐藏行迹,招募义军不易,一旦被北戎人发现,他们就危险了。”
  谢青应是。
  瑶英召集其他亲兵,交代了几件事,亲兵们领命,回房收拾行囊。
  谢鹏有些迟疑,忧心忡忡地道:“我们都走了,公主怎么办?我留下吧。”
  瑶英摇摇头:“我身边留的人够了,你们都身负重任,务必当心,不得鲁莽行事。”
  擅长算账的留下打理账目,适合经商的已经去了商队,人选是她仔细挑选的,把所有人留在身边保护她,浪费了这些亲兵的本事。
  她需要护卫,更需要领兵的将才。
  亲兵们齐声应喏,打马离去。
  送走谢青他们,瑶英回屋,翻看老齐让人送来的账册,亲兵过来禀报,阿史那毕娑来了。
  瑶英放下账册,迎出屋。
  毕娑朝瑶英微笑,依旧风流倜傥,不过眉宇间一股深深的郁色,神思恍惚,满头金发都比平时黯淡了些。
  他来给瑶英赔罪,之前他的下属想掳走她,现在事情平息,他已经处置了那几个下属。
  “是我一时失察,请公主见谅。”
  瑶英示意无事,目光在毕娑脸上转了转。
  “将军,我们是朋友吗?”
  毕娑咧嘴笑,“当然是。”
  瑶英抬头看一眼庭院外的天色,日光晴好,远处山崖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天穹湛蓝如海。
  “不知将军有没有空闲去城外骑马散散心?”
  毕娑愣了一会儿,点点头。
  两人骑马出了王寺,城中正在慢慢恢复秩序,长街白雪皑皑,城墙巍峨耸立,早已经看不出动乱的痕迹。
  出了城,沿路一片茫茫无际的雪原,河水还未解冻,若是在中原,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王庭的春天还没到,这几天还时不时落一阵雪。
  瑶英身上罩一件团窠联珠狩猎纹小袖夹袍,脸上蒙面纱,驱马爬上山坡。
  毕娑跟在她身边。
  亲兵远远地缀在后面,山坡上风声呼啸。
  毕娑勒马停下,问:“文昭公主想和我谈什么?”
  瑶英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拢了拢面纱,轻声道:“将军,我不是王庭人,受佛子庇护,和将军结识,论理,我只是个外人,不该过问王庭事务。”
  毕娑笑了笑,“我和公主脾气相投,公主不必和我见外。”
  瑶英看着他:“那我就不和将军见外了。”
  她话锋一转。
  “将军为什么不求娶赤玛公主?”
  毕娑呆了一呆,一脸茫然,愣了好半晌,哭笑不得地道:“公主是不是听说什么了?我和赤玛公主之间绝不是那样的关系,赤玛公主年长于我,我把她当姐姐,她也只是把我当弟弟。”
  瑶英看出他这一句真心实意,绝无勉强,眉头轻蹙,笑着道:“我误会将军了,将军勿怪。”
  毕娑摆摆手,示意无事。
  瑶英看着他碧色的双眸,问:“将军,您不赞同佛子提拔张旭?”
  毕娑摇头,“不,我明白王的打算,他这么做所谋深远。”
  瑶英缓缓地道:“张旭立了大功,就该封赏,否则新的军制就是一纸空文,他的晋升能够让更多底层士兵了解军制改革。世人看到佛子连他都能提拔,军中士气一定大振,其他城镇的残兵也会主动投降,世家偏支争着告发薛延那,局势很快就能平稳下来……”
  她停顿片刻,问:“将军对佛子忠心耿耿,也明白佛子的考虑,为什么这一次会偏袒赤玛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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