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嘲讽地一笑。
今天宴席上发生的这一切,是她和李德事先商量好的一场戏。
李德藏起朱绿芸,支开李玄贞,她主动请嫁,秘书少监故意煽风点火,扰乱人心,最后等她许嫁,秘书少监当众斥责朱绿芸,揭开众人心里的疮疤。
李家和朝臣都是前朝旧臣,末帝派信使求救时,李家袖手旁观,群臣爱莫能助。
这是横亘在李家和朝臣之间的心结。
李德收养朱绿芸,耐心地容忍她,放纵她,让她一点一点磨灭掉群臣对前朝的愧疚和追念。
然后在今天彻底戳破众人小心翼翼掩饰的平静表象,把事实血淋淋地摆在众人面前。
帝王之怒,即使隐晦,也能让大臣吓得肝胆俱裂。
从今天起,再没有人敢为朱绿芸说一句话。
更没有人敢倚老卖老,以李家是朱氏旧臣来打压皇权。
李德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群臣,淡淡一笑,沉默不语。
群臣一动不敢动。
烛火晃动,李德雪白的鬓发闪烁着淡淡的光泽,看向瑶英:“七娘,你为国尽忠,为父很是欣慰,你可有什么心愿?但凡为父能做到的,一定为你主张。”
瑶英郑重稽首,声音清脆:“圣上,儿并无所求。”
李德一愣。
这和他们说好的不一样。
几天前,他们做了一场交易,瑶英要求他惩治荣妃,善待谢贵妃,他答应了。
现在,她为什么说自己无所求?
李德眼神闪烁了一下。
瑶英直起身,一脸淡然。
“圣上!”裴都督脾气最冲,擦了下眼角,大声道,“七公主为国为民,不愧我大魏公主!圣上不能委屈了她!朝廷也不能委屈了她!既然七公主无所求,圣上不如嘉奖谢贵妃!”
其他大臣立即响应。
“谢贵妃为谢氏嫡女,家世清贵,淑逸闲华,陪伴圣上于微时,与圣上同甘共苦,不辞劳苦。”
“爱女远嫁,贵妃该是何等伤痛?”
大臣默契地不再提起福康公主、朱氏这个尴尬敏感的话题,七嘴八舌地夸赞谢贵妃,同时暗示皇帝:他们追随李家左右,对前朝没有一丝留恋!
宰相郑瑜一直沉默着没开口,等众人夸了两轮,方趋步上前。
“圣上,当年谢家举族助圣上夺回魏郡,如今谢家满门壮烈,秦王为陛下开疆拓土,身受重伤,七公主为圣上的大业自愿代嫁,即将远嫁和亲……”
他顿了一下。
“臣认为,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能长久无母。”
话音未落,大臣们瞠目结舌。
李德没有做声,目光从郑瑜脸上扫过,最后落到了瑶英脸上。
原来如此。
她并不是无所求,而是以退为进。
李德道:“谢贵妃多病……”
郑瑜拱手道:“圣上,公主愿意下嫁,叶鲁部落便主动出兵助我魏军收复凉州,若是七公主以嫡出公主的身份下嫁,叶鲁酋长岂不是愈发对圣上感恩戴德?谢贵妃多病,宫中内务可由其他几位贵妃协理。”
言下之意,皇后只是个虚名,更重要的是李瑶英成了嫡出公主,朝廷可以狮子大开口。
至于谢贵妃,既然痴傻,让她担一个皇后的虚名又能如何?
况且,当年李德许诺和谢家共富贵,如今谢家已经死绝了,李德也该补偿一下谢氏母子。
至于李仲虔因此成为嫡子、会不会和李玄贞争位,众人并不担心,瞎子都知道太子的地位有多么稳固。
礼部官员立马附议。
其他大臣迟疑了一下,跟着附议。
李德思索了片刻。
他永远理智而现实,谢满愿已经痴傻,李仲虔身负重伤,李瑶英远嫁……他刚刚以朱绿芸敲打警醒众臣,让众臣恐惧不安,这个时候,不能再让他们寒心。
李德心计飞转,很快做出决定:“传敕中书、门下,册封谢贵妃为皇后,七公主为文昭公主,和亲叶鲁部。”
众臣悄悄松口气,山呼万岁。
圣上愿意册封谢贵妃为后,说明暂时不会对他们这些老臣来一个狡兔死、走狗烹。
李德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眯了眯眼睛。
看来朝中有很多同情谢家的人,他必须注意分寸。
正待起驾,跪在地上的瑶英突然再度下拜,朗声道:“圣上,儿想起一事,请求圣上允诺。”
李德脸色微沉。
瑶英面不改色地道:“儿刚才思及舅父,心中沉痛不已。舅父为圣上鞍前马后,呕心沥血,谢家满门赤胆忠心,可怜外祖家代代忠良,却血脉断绝,未得善终……儿即将远嫁,想起谢家连个祭扫供饭的后人都没有,心中着实难安。”
“儿私以为,朝廷不可使忠良无后,不可让天下仰慕谢家的仁人志士寒心。”
她直视着李德,迎着皇帝淡漠的视线,一字一字地道:“儿的胞兄仲虔幼时受舅父教导,在谢家长大,承袭谢家训教,儿愿为圣上尽忠,胞兄亦愿为圣上分忧,儿请册立胞兄为谢家嗣子,承继谢家香烟,不使谢家绝后,让天下忠良之士感沐圣上恩德。”
言罢,瑶英伏首下拜。
殿中众人怔怔地望着她,犹如被人当头锤了几下,脑子里嗡嗡直响。
关中已经恢复安宁,日益繁荣。
他们纵情享乐,歌舞升平,而谢家只剩下那一座座荒草萋萋的坟冢。
“圣上,臣附议。”
郑瑜跪地。
其他人一个跟着一个跪地。
既然李仲虔威胁太子李玄贞的地位,谢贵妃又成了皇后,而谢家断了血脉,不如就让李仲虔过继到谢家门下。
既是延续谢家这个在百姓心中崇高无比的姓氏,避免皇子争位、朝堂动荡,也是保李仲虔一命。
李德坐在榻上,看着在群臣一声接一声的附议声中一动不动、沉着而坚定的瑶英,恍惚了片刻。
怪不得她那天来见他时会说那些话。
怪不得她刚才说无所求。
原来如此。
七娘根本没打算和他交易,他利用七娘威慑群臣、彻底解决朱绿芸这个祸患,七娘顺势而为,为她的母亲和兄长谋求一线生机。
先慷慨主动代嫁,提起谢家情分,再在群臣急需缓和气氛的时候煽动他们推举谢贵妃为皇后,最后提出过继李仲虔,每一步都算好了。
朝中大臣不会无缘无故帮她,这些人中,哪些和她私底下达成了盟约?
郑宰相可不是个会仗义执言的人。
他一直没把这个女儿当回事。
没想到竟然轻看了她。
真可惜啊,她是谢满愿的女儿。
若是唐盈所生,倒不失是李玄贞的左膀右臂。
李德摆摆手:“准奏。”
群臣叩拜不迭。
李德不想再看到李瑶英,起身还席。
裴都督没有跟上,扶起瑶英,关切地道:“公主,某送你回去?”
瑶英摇摇头,谢过裴都督,出了内殿。
谢青在外面等着她:“公主,金吾卫已经制住荣妃了。”
瑶英颔首。
她只向李德要求惩治荣妃、善待谢贵妃,因为她知道自己处于弱势,李德未必会遵守诺言,提再多要求也没用。
他连知己谢无量都骗,何况她呢?
所以她今天陪李德演一场父慈女孝的戏码,然后当众找他讨要报酬,让他没有反悔的余地。
从今天起,李仲虔不再是他的儿子。
阿兄自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卸不掉的素顏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昼梦舟、杯酒枕惊鸿、Luna ;梨花糖、小鱼、再睡一冬、文晴、言雉、十九先生、26871247 ;簪纓の豆腐愛讀書、666感冒药、七遁喵喵酱、仙女今、domino~、知须、晓晓、钰钰钰、山青花、谢知南
☆、出嫁
高台之上一片狼藉。
秘书少监故意以和亲恐吓命妇内眷, 在场的宫眷们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直到台下传来叶鲁部吵吵嚷嚷的哄然大笑声,得知李德已经册封七公主为文昭公主、出降叶鲁部, 她们才如释重负地松口气。
刚刚缓过神, 一伙金吾卫忽然直冲上二楼,按住了正和宫女窃窃私语的荣妃。
几名内侍上前, 请众位官眷回避。
官眷们巴不得早一点离开是非地,利索地爬起身,不一会儿就从飞阁挪去了另一座阁楼。
凉台上只剩下后宫妃嫔、皇子内眷和李氏宗妇。
荣妃大怒, 厉声呵斥。
妃嫔们面面相觑,太子妃郑璧玉蹙眉,站了起来。
金吾卫朝众人拱手,道:“圣上口谕,荣妃殿下心思歹毒, 阴谋毒害谢贵妃, 证据确凿, 着我等捉拿问罪。”
众人一片哗然。
这时,楼梯处传来声响,文昭公主李瑶英在扈从的簇拥中登上高台, 一步一步走到荣妃面前。
众人惶惶不安地看着她。
瑶英俯视着荣妃,一言不发。
荣妃大叫着挣扎起来:“你陷害本宫!本宫没有毒害谢氏!本宫要见圣上!”
阉奴发出一声清喝:“圣上已册封谢贵妃为皇后, 你得尊称皇后为皇后殿下。”
荣妃脸色青白。
瑶英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不会认罪。”
她扫一眼金吾卫。
两人抱拳应喏, 走下高台,不一会儿扯着两个中年妇人上了凉台。
中年妇人噗通两声跪在荣妃面前,抖如筛糠。
其中一个哭着道:“奴是李家世仆, 十多年前认识了荣妃,荣妃身份低微,私下里常常怨恨谢家。十五年前,先皇后没了,谢贵妃……不,皇后殿下忧郁成疾,时常用药。荣妃假意照顾皇后,瞒着大公子给皇后用了婆罗门药,被奴撞破以后,荣妃骗奴说婆罗门药具有安神之效,不是害人的东西,奴怕被荣妃杀人灭口,不敢声张,又见皇后并无中毒迹象,信以为真,没有去告发荣妃。”
她哭着说完,另一个妇人哆哆嗦嗦着接了下去:“奴是荣妃的侍婢,荣妃用来毒害皇后的婆罗门药就是奴从胡人那里买来的。那药确实有安神之效,不过这药损伤极大,不能多用……皇后每日服用此药,没几个月就神思恍惚、疯疯癫癫,后来连秦王都认不得了……奴心中不安,劝荣妃收手,可是荣妃总说谢家人死绝了才好,这样就没人讥笑她是奴婢出身……”
妃嫔们认出两个妇人是荣妃的宫女,皱起眉头,看着荣妃的目光满是嫌恶鄙夷。
荣妃面皮紫涨:“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瑶英没有理会她,看向众位妃嫔,眼神清冽:“荣妃毒害我阿母,人证物证俱在。身为人子,岂能坐视此等小人毒害我母?”
不等在座的众位妃嫔开口撇清自己,她叫来宫中掌掖庭事务的女官。
“按律该如何惩治?”
女官声音响亮:“荣妃身为婢子、庶妃,毒害旧主、主母,阴险恶毒,丧尽天良,按律,当先斩手,再投入廷狱治罪。”
她话音落下,金吾卫立即拔刀,雪亮寒光一闪而过,鲜血喷涌而出。
霎时,惊叫声四起。
荣妃眼球突出,一脸不敢置信的惊惶茫然,呆了一呆后才意识到剧痛,撕心裂肺地大叫了几声,被金吾卫拖了下去。
地上一道长长的血痕。
贵妃们看着血痕尽头处那只跌落在地毯上的血淋淋的右手,脸色发白,浑身发软,瘫倒在坐席上。
七公主居然当真让人砍了荣妃的手!
瑶英立在众人跟前,环视一圈,荣妃的血溅了她一身,血珠顺着遍地洒金十二幅石榴红裙滴滴答答往下淌。
她曾经最怕见血,此刻却不能露出一丝怯懦迟疑。
“皇后多病,不能料理宫务,宫中潮湿,皇后以后会移居离宫佛寺修养。”瑶英目光从众位妃嫔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了薛贵妃脸上,“我已经禀明圣上,凤印暂由薛贵妃代为掌管,此后六宫宫务多劳薛贵妃操持。”
薛贵妃一脸惊讶。
其他妃嫔和她一样震惊,尔后反应过来,脸上露出嫉妒愤恨之色:谢皇后不能理事,又搬出太极宫,凤印交给薛贵妃掌管,薛贵妃不就等于成了掌握实权的副后?
薛贵妃也反应了过来,颤动的面皮下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瑶英转身离开。
她已经派人将谢满愿送去离宫佛寺,那里环境清幽,远离是非,护卫奴仆都是荆南谢家的忠仆,谢满愿住在那里很安全。
副后的人选也是她精心挑选的。
薛贵妃是李德部下之女,嫁给李德前曾先后嫁过两次,还生了一儿一女,后宫之中只有她不可能成为皇后。
她为人厚道,处事公正,又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不可能被册封为皇后,必须借着谢满愿的皇后之名威慑其他妃嫔,自然不敢怠慢谢满愿,是最合适的副后人选。
这也是李德想看到的,他一直提防着世家出身的妃嫔,无所依傍的薛贵妃管理后宫,他更放心。
台下的宴会仍然一派和乐,笑语喧哗,觥筹交错。
瑶英敛裙,从廊柱后的阁道退出大殿,忽然感觉到一道锋利如刀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打转,心头一凛,余光扫了过去。
正好和对方四目相对。
那是一个辫发披肩,身穿圆领团花番客锦袍的异族男人,高鼻深目,肩宽体壮,一边漫不经心地喝酒,一边凝眸打量她。
就像在打量猎物。
烛火照耀下,他深邃的双眸似乎泛着淡淡的金色。
瑶英立刻收回视线,加快脚步走出大殿,心底隐约有种不安在翻腾涌动。
谢青跟在她身后,道:“那人是叶鲁酋长的儿子。”
瑶英闭了闭眼睛,手心冰凉。
叶鲁酋长年老,他的几个儿子正值壮年。
她疾步走下长阶,斜刺里一道人影闪过,一只粗糙的大手伸了过来,紧紧攥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