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赶紧跟上毕娑,问:“要不要派人去高昌知会摄政王?”
王庭的军政大权在摄政王苏丹古手里。
毕娑身形一僵,轻轻地叹口气:“不必了,苏丹古不在高昌……他要是在这里,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决定。佛子为王庭牺牲这么多……只要能救佛子,一切罪责由我承担。”
假如信是假的,他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假如信上所说是真的,他豁出性命不要也得把水莽草抢回来!
般若应是,道:“魏朝公主说,她会拟好名册,让她的亲随送至中军,假如北戎想赖账,她的亲随可以指认北戎王子,她曾被北戎王子囚禁,她的亲随知道那些财物藏在哪里。”
毕娑挑了挑眉,他光顾着水莽草,倒是没想到这点。
“那位魏朝公主很聪明。”
般若轻蔑地撇了撇嘴巴。
毕娑不敢耽搁,快马加鞭,没几天就找到瓦罕可汗的牙帐所在,单人匹马冲入北戎大营,奉上信。
瓦罕可汗刚刚离开沙城,正准备去西州,看完信,十分惊讶。
阿陵什么时候扣押了一位魏朝公主?
毕娑立在瓦罕跟前,不卑不亢地道:“让海都阿陵过来当面和我对质!魏朝公主的亲随就在沙城,他们可以作证,海都阿陵囚禁我们王庭的客人长达半年之久!还扣押了公主的嫁妆!我们王庭从来没有为难过北戎商队,即使两国正在交战,北戎商队也能去圣城交换货物,大汗,请您遵守盟约,送还公主的嫁妆。”
几位王子正好也在帐中,闻言,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小王子走到瓦罕身边,小声道:“父汗,前不久海都阿陵确实藏了一个绝色美人在营地里,我听人说那个美人是他从中原掳来的,没想到竟然是一位公主。”
瓦罕可汗脸色微沉。
小王子冷笑了两声:“父汗,海都阿陵狼子野心,您还不信吗?他藏的不是寻常美人,而是魏朝的嫡出公主,王庭佛子的客人!他隐瞒您这么久,胃口不小呐!还有,他身为北戎王子,居然侵吞财物!是想造反吗?”
瓦罕可汗浅褐色的眸子冷冷地看一眼小儿子。
小王子脸色苍白。
瓦罕可汗收回目光,眼神闪烁了两下,飞快做了个决定,看向毕娑,哈哈大笑:“不愧是阿史那的子孙,果然英勇!这事或许是误会。”
说罢,让人去请海都阿陵。
不一会儿,海都阿陵过来了,看到金发碧眸、一脸凛然之色的毕娑,浅金色双眸微微眯起。
瓦罕和颜悦色地问:“狼奴,你是不是扣押过魏朝公主?”
从李瑶英被昙摩罗迦救下的那一刻起,海都阿陵就知道那个女人不会善罢甘休,见毕娑都找上门来了,知道这事必然瞒不住,没有否认,轻佻地问:“魏朝公主现在不是在佛子那里吗?怎么,佛子这是要为一个女人和北戎交恶?”
瓦罕可汗面色如常,温和地道:“狼奴,我已和王庭君主订立盟约,还立下誓言,不会为难对方家眷。魏朝公主仰慕王庭君主,千里迢迢追随而来,她的嫁妆被你扣押了,现在王庭君主派人来讨要那些嫁妆,你看该怎么办?”
他神色慈和,眼里甚至带了几分笑意,但在场的人都明白大汗的笑容代表着什么。
帐中诸人汗流浃背。
海都阿陵心中恼怒不已,但是面上只有恭敬,没有片刻犹豫,顺从地道:“自当如数奉还。”
瓦罕可汗点点头,脸上满是笑容,眼底却有阴狠之色一掠而过。
海都阿陵看向毕娑,话锋突然一转,“敢问王庭君主以什么身份来讨要魏朝公主的嫁妆?”
毕娑平静地道:“魏朝公主愿嫁给我们的王。”
海都阿陵嘴角一勾:“喔,所以你们的王这是打算要破戒?”
毕娑抱臂而立:“王是出家人,不能迎娶公主,公主无所求,愿效法摩登伽女,为王修习,王答应了,这是佛陀对他的考验。”
海都阿陵瞳孔猛地一缩:昙摩罗伽居然真的答应李瑶英那天的求婚了?
让李瑶英入寺修习,不就是把美人藏在身边吗?!
他就不怕消息传遍王庭,人心浮动?
海都阿陵飞快思考:当初叶鲁可汗只看了李瑶英一眼就以凉州为聘,他怎么劝说都没用。叶鲁部的几个王子看到李瑶英后,更是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他自己呢,也因为李瑶英的美色而对她格外有耐心。
难不成昙摩罗伽也被李瑶英的美色迷惑住了?
他果然小看了那个女人,以为将她带到八千里之外的西域就能让她彻底绝望,再老老实实臣服,没想到她认识佛子,现在连佛子都为她倾倒。
海都阿陵心中冷笑。
越是如此,他越是要得到那个女人。
毕娑得到瓦罕可汗的许诺,也不多做纠缠,告辞离去。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在帐门前,海都阿陵立刻朝瓦罕可汗下拜,满面愧色:“侄儿在中原时,见那位魏朝公主是人间绝色,便将其掳至帐中,打算敬献给大汗,没想到她竟然和佛子有瓜葛,半路让人跑了。侄儿大胆妄为在先,无能在后,请大汗责罚!”
帐中诸人直翻白眼。
瓦罕可汗沉默不语。
海都阿陵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片沉水般的寂静。
半晌后,瓦罕可汗起身,扶起海都阿陵,语重心长地道:“算了,你也是一片孝心。”
海都阿陵一副诚惶诚恐之态:“多谢大汗体谅!”
瓦罕可汗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这些年西域诸国献上的美人宝物不知凡几,佛子从未动心,如今他却为了一个女人的嫁妆大动干戈,看来你的眼光很好,那魏朝公主确实是个绝色。”
海都阿陵眉心颤了颤,冷笑:“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瓦罕可汗颔首:“狼奴,不管那个美人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管你是不是不甘心将美人拱手让人,现在美人成了佛子的女人,肯定对佛子的名声有碍,这对我们北戎来说只有好处。”
海都阿陵低下头,俊朗的面孔上笼了层阴云:“侄儿明白,侄儿不仅不能阻止王庭为那个女人出头,还应该把这事大事宣扬出去,最好让每个人都知道圣洁的佛子甘愿为一个汉女沉沦。”
瓦罕可汗满意地点点头。
父子、叔侄几人聚在帐中商讨了一会儿事情,海都阿陵告退出去。
小王子立马跳了起来:“父汗!海都阿陵满口胡言!他隐瞒魏朝公主的身份,就是不想把美人交出来!父汗是世上最英勇的男人,这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就该送到父汗床上,海都阿陵私藏美人,是对您的不敬!”
瓦罕可汗撩起眼皮,怒斥:“你是神狼的儿子,身上流着神狼的血!怎么像个无知妇人一样,在你父亲面前挑拨离间?”
小王子轻哼一声,讪讪地闭上嘴巴。
瓦罕可汗环视一周,看一眼守在帐门边的心腹。
心腹小声道:“海都阿陵王子直接回帐去了,没有停留。”
瓦罕可汗微微颔首。
小王子回过味来,惊出一身冷汗。
瓦罕可汗看一眼小儿子,摇摇头:“你太稚嫩了,不是狼奴的对手,狼奴是狼养大的孩子,狼教会他狩猎,我教会他领兵作战,现在的他还年轻,莽撞,骄傲,等他真正成长了,一定会取代我。”
小王子脖子一梗:“我也是父汗教出来的孩子!”
瓦罕可汗朝天翻了个白眼。
他是只凶猛的头狼,壮大了族群,抚养了一群儿子,率领族人统一了草原,他觉得自己还很强壮,可以继续征伐下去。
然而年轻的狼已经等不及了,他们都想向他这只头狼发起挑战,成为新的头狼。
强者为王。
他的儿子们也是狼,可惜他们太愚蠢,注定会死在想成为头狼的海都阿陵手里。
瓦罕可汗并不反感海都阿陵的挑战,但是他不能容忍海都阿陵暗藏心思。
魏朝公主的信给他提了醒,海都阿陵暗地里吞并河陇、北漠,私藏兵器马匹,豢养私奴,他的野心到底有多大?
瓦罕可汗沉吟许久。
他得提防着这个狼养大的小狼。
今天他逼迫海都阿陵归还魏朝公主的嫁妆,海都阿陵和王庭佛子之间结下了死仇,假如日后海都阿陵真的发动叛乱,他这些懦弱无用的儿子们可以逃到王庭避祸。
瓦罕可汗心中感叹,他这辈子最忌讳的人是昙摩罗伽,最想打败的人是他,最信任的人……居然也是他。
佛子是真君子,不会残害他的臣民。
……
毕娑从大帐出来,立马叫人去沙城报信。
亲兵已经赶到沙城了,闻讯,带着瑶英手写的名册赶去营地清点嫁妆,中军副将派出两百人护送他们。
当海都阿陵看到亲兵拿出的名册时,狭长的金色眸子冷冷地注视着亲兵,唇角一挑,拂袖而去。
毕娑带着人押送嫁妆。
出了营地,亲兵马上找到那一箱箱的药材,呈交给毕娑。
毕娑带着药,骑上最快的马,赶回圣城。
……
瑶英和剩下的亲兵仍被关押着,不过换了间更宽敞明亮的屋子。
蒙达提婆为谢青开了药,她得到妥善的照顾,伤口终于慢慢复原,气色一天比一天好。
瑶英一天天数着日子,心想般若应该拿到水莽草了,也不知道昙摩罗伽有没有好转。
这日,她正跟着看守自己的小沙弥学梵语,法师的弟子忽然急匆匆走进院子,请她赶紧收拾东西,去蒙达提婆的院子躲避几天。
“为什么?”
弟子声音发颤:“公主跟着我来就是了,这是法师的吩咐。”
☆、发誓
瑶英相信蒙达提婆不会害自己, 跟着弟子出门,刚下了石阶, 院门前面已经被人堵上了。
有人用胡语高声呼喊着什么, 僧人极力阻止,那些人大声呵斥僧人, 将木门拍得震天响。
眼看木门就要被撞开,弟子一脸惊惶,带着瑶英退回屋子:“门外是薛延那将军!他带着人闯进来了!”
瑶英皱眉问:“薛将军怎么闯进来的?”
她这些天一直待在王宫偏殿, 和僧人们攀谈,打听了许多王宫的事情,听说过薛延那。
王庭自古以来由昙摩家族统治,几十年前,昙摩家族衰落, 世家把持朝堂。昙摩罗伽五岁那年, 氏族张氏残忍诛杀昙摩氏, 欲取而代之,王庭民怨沸腾,张氏不得已, 只得留下赤玛公主和昙摩罗伽这对姐弟。
昙摩罗伽少年登基,被张氏囚禁在佛寺内修习佛法。直到十三岁那年, 北戎大举入侵, 世家弃城而逃,他这个傀儡皇帝以佛子之身率领中军击退瓦罕可汗,名震西域, 威望空前,趁势一举夺回王权。
此后,昙摩罗伽打压世家,收拢王权,任命亲随苏丹古为摄政王,一面研习佛法,一面抚育民众,声望日隆。
然而王庭的几大世家并不甘心就此失势。
相国康莫遮、大将军薛延那、右军统领安俞乐、辅国孟云汉和他们背后的几大家族不满于昙摩罗伽善待其他部族,私底下常有抱怨之语。
昙摩罗伽是佛子,这辈子不可能成婚娶妻,王室血脉只剩下他和赤玛公主,王庭没有继承人,这几年他的病情越来越重,虽然极力隐瞒,还是有风声传出,世家的心思也就愈加活泛了。
这其中,薛延那最为蛮横暴躁,几乎从不掩饰他的不臣之心。此人性喜渔色,经常凌虐女奴,已经因为虐杀汉人奴隶的事情和昙摩罗伽起过几次冲突。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瑶英住在王宫,前几天竟然径自找了过来,嚷嚷着要一睹美人仙姿。
幸亏瑶英机警,在阁楼散闷时看到一个身高体壮、黑熊般雄壮的胡人在外面逡巡,知道来者不善,立马提醒僧人去请蒙达提婆。
蒙达提婆及时赶到,劝走了薛延那,让各处加强警戒。
薛延那后来又来了几次,见僧人守卫森严,没有硬闯。
今天这位薛延那将军却直接带着人闯进内院,马上就要冲进来了。
弟子急得满头大汗:“小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砰的一声巨响,木门还是被撞开了,胡人的喊叫声越来越近。
弟子惊慌失措:“法师去藏药室取药了,至少得半个时辰才能赶过来!”
瑶英当机立断:“去阁楼,那里有间很隐蔽的屋子,先躲一会儿。”
她被关押的第一天就四处走动,熟悉地形,为的就是遇到紧急情况时能暂时躲避。
亲兵们跟上瑶英,爬上阁楼,躲进密室,这间屋子原本是用来做哨塔的,后来废置不用,通向其他楼层的廊道隐藏在逼仄的角落里,寻常人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
谢青守在门边,细听楼下的动静,手指按在刀柄上。
瑶英按住她的手:“我们现在身在王庭王宫,不到万不得已,别伤人。”
面对一个薛延那,他们可以自保,但是薛延那是王庭重臣,而且薛家有数万左军骑兵,他们是异国人,身在王庭,不能挑起事端。
谢青点点头。
楼下乱糟糟一片吵嚷,不一会儿,传来薛延那暴怒的吼叫声:“汉人公主呢?”
无人应答。
僧人们站在廊下,双手合十,低头默念经文。
王庭崇佛,他们是僧人,薛延那胆子再大也不敢对僧人提起屠刀。
薛延那带着士兵在院子找了一圈,没看到瑶英的人影,勃然大怒,一刀劈碎木门,大吼:“谁敢私藏汉女,我拧了他的脑袋!”
阁楼上,瑶英心里一阵紧张。
他们躲不了多久,也不知道蒙达提婆什么时候才能赶过来。
薛延那提着长刀来回踱步,锐利的双眸来回睃巡,视线停留在阁楼上。
僧人弟子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薛延那狞笑,拔腿冲上二楼。
这时,院门方向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常常和般若站在一处的中军近卫缘觉快步走进院子,冷冷地扫一眼四处找人的士兵,看向楼梯上的薛延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