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只要海都阿陵还活着,她就永远不能取道河陇回故土,只能辗转绕道去天竺,不然还是会落到海都阿陵手中。
  这些是她深思熟虑之后做下的决定。
  所以被关押的这段日子她没有闲着,每天拉着亲兵一起和僧人学习梵语。
  没想到昙摩罗伽也想到了这个办法。
  他是王庭君主,和她非亲非故,为什么会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全?
  而且连护送她去天竺的人手都安排好了。
  他将不久于人世,居然还不忘为她这个陌生人思虑。
  瑶英目光落到昙摩罗伽的腿上。
  宽大的袈裟遮住了那双肿胀的腿,从外表看,他似乎只是盘坐着参禅。
  这个人生前为万民供奉崇仰,一生守护王庭,死后也保持着盘坐的姿势。
  当北戎人攻占圣城,冲进佛寺,看到他的尸骨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连海都阿陵都破天荒地仁慈了一回,率兵退出了佛寺。
  西域百姓说昙摩罗伽果然是阿难陀的化身,所以能肉身不坏,坐化得道。
  瑶英没见过坐化的高僧,她看着昙摩罗伽沉静俊美的面容,想象着这个人隐瞒自己的病情,一日日衰弱憔悴,为王庭熬干心血,直到孤独死去,心里泛起一阵淡淡的酸涩。
  他年幼时,族人惨遭张氏屠戮,赤玛公主因此憎恨汉人,他并未迁怒无辜,始终仁慈。
  瑶英和兄长李仲虔十几年来因为李德、李玄贞父子的迁怒而过得小心翼翼,遇到昙摩罗伽这种历经坎坷,依然能在乱世之中保持宽厚温和的君主,很难不心生感触。
  她敬仰这样的人。
  可惜她帮不了他什么。
  瑶英出了一会神,上前一步,跪坐在榻边,拿起旁边案上盛放鲜花的木盘,裹上轻纱,叠成元宝的形状,轻轻塞到昙摩罗伽的袈裟旁,挨着他的腿放好。
  周围几个近卫满脸诧异,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一时之间没有动作。
  昙摩罗伽微怔。
  瑶英往前探出半个身子,仔细调整木盘的位子,乌鸦鸦的发鬓上落了几点颤动的烛光,肌肤雪白,束发的红色绸带垂在颈间,绸带殷红,雪肤散发出凝脂般的光泽。
  满室浓烈香氛中,她身上有股清淡的甜香。
  “法师,你试试,这样你能好受点。”
  瑶英抬起头,朝昙摩罗伽笑了笑,明亮的眼眸弯成两道月牙。
  小的时候她不能下地走动,每天只能躺着靠着,这是医者教她的法子。
  昙摩罗伽眼底有怔忪浮起——不过仍是淡淡的,像流云拂过晴空,不带一丝涟漪。
  他明白过来,双手合十。
  瑶英回以一礼,起身离开。
  她不能为他做什么,只希望这个男人临终前能少一些痛苦。
  缘觉送瑶英出了正殿。
  两人穿过长廊时,角落里突然响起两声咕噜声。
  戍守的士兵纷纷后退。
  咕噜声变低沉了些,带着示威警告的意味。
  瑶英抬起头,身上滚过一道寒栗。
  一只古钱纹花豹立在墙头的阴影处,居高临下,俯视着众人,浅黄色豹眼在昏暗的夜色中发出慑人的磷光。
  缘觉挡在瑶英身前,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这是摄政王养的豹子,野性未脱,只听摄政王的话……公主,您千万别动,别看它!”
  瑶英挪开视线,一动不动——看到那只潜伏在暗处的花豹,她双腿有些发软,想动也动不了。
  人豹对峙了片刻,长廊深处传来脚步声,一道高挑的身影一闪而过。
  缘觉连忙小声喊:“摄政王,阿狸在这!”
  那道人影晃了两下,腰间佩刀寒芒闪闪,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花豹耸身跃下高墙,跟了上去。
  瑶英松口气。
  长安的太极宫豢养了不少珍禽异兽,李仲虔闲时经常带她去玩耍,其中就有豹子,不过那些异兽都是作为贡品进献的,养得很温驯,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凶残的豹子。
  这晚,般若和阿史那毕娑没有赶回圣城。
  正殿烛火燃烧了一整夜,留守圣城的中军骑士赶回王宫,宫中禁卫森严。
  不到两个时辰,摄政王废了薛延那一只手的消息传遍圣城,朝中大臣暂时偃旗息鼓,悄悄召回徘徊在宫外的探子,胆小的还张罗了厚礼送至王宫。
  寺中僧人为昙摩罗伽祝祷时,蒙达提婆回自己的院子收拾行装,召集弟子和随从,准备启程。
  瑶英早就收拾好行囊,和蒙达提婆师徒几人一起离开。
  出了宫门,蒙达提婆回望身后的王宫,长叹了口气:“贫僧无能,不能救治佛子。”
  瑶英驱马跟上他,问:“为什么不多等几天?”
  蒙达提婆回头,双手合十:“没有几天了。”
  瑶英沉默。
  蒙达提婆接着道:“佛子心慈,担心王庭大臣为难贫僧和公主。贫僧刚来王庭时,曾和佛子辩经,输给了佛子,贫僧和佛子立下约定,留下为他诊治,今天就是期满之日,今天走,王庭大臣没有理由扣留贫僧。”
  他输给了昙摩罗伽,按照辩经的规矩,理当拜昙摩罗伽为师。昙摩罗伽却道他们所研习的佛经典籍不同,追求的解脱也不同,不敢当他的师尊,只要求他留下当王宫御医,期满之时就能离开。
  瑶英知道佛教自天竺发源,在传播至西域、中原后和本地信仰杂糅交融,经过几百年的发展,渐渐发生分化演变,产生了不同的教派。
  在西域,佛教占据统治地位,这里高僧辈出,塔寺林立,从国王到奴隶都是最虔诚的信众,西域各国兴建了大批佛寺,流传着大量的佛经典籍,年年举行盛大的佛教法事,被中原僧人称为“小西天”。
  而在蒙达提婆的家乡天竺,佛教已经呈现衰微之势。
  瑶英记得当初蒙达提婆排除万难也要来西域,为什么他只在西域待了不到一年就离开呢?
  她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蒙达提婆微微一笑:“贫僧见过佛子,知道自己平生所求并非虚妄,佛陀度众生,各有各的因缘,应以何种形式度,即以何种形式度脱,西域不是贫僧的归处。”
  瑶英想起昙摩罗伽那双暗敛莲华的碧色双眸,问:“佛子所求的修行,是哪种度脱?”
  蒙达提婆迟疑了一下,似乎找不到词语来形容,沉默了半晌,道:“佛子选择了一条很艰难的修行之路。”
  瑶英心中微叹。
  她觉得昙摩罗伽信奉的可能是大乘教义。
  佛教有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之分,通俗点来说,小乘佛教认为普通人不能成佛,强调自身修炼,以求自我得道解脱,是出世的。大乘佛教则认为三世十方有无数佛,释迦牟尼只是其中一佛,人人皆有佛性,在自渡之外还追求普渡众生。
  昙摩罗伽守卫王庭,心怀万民,显然是大乘教派。
  他们离了王宫,穿过一道道石墙,爬上栈道,走过一座长长的狭窄阴暗的石窟,前方豁然开朗,有炽热的亮光透进来,风中送来嘈杂人声。
  瑶英来到圣城的那一晚是深夜,之后一直待在王宫里,还从来没有看见过白天的圣城,听到人声,好奇地张望。
  这一看,她不禁屏住了呼吸。
  晨光熹微,苍穹辽阔,晴空万里无云,蓝得澄澈。
  天际处层层叠叠的山脉巍峨起伏,高耸入云,初露的晨辉倾斜而下,给山巅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抹了一层璀璨的金光,说不尽的瑰丽雄壮。
  半山腰上大片大片浓淡碧绿,云遮雾绕,秀丽旖旎,隐约可以看见深藏在山林中的石窟古刹。山脚下峡谷幽深,河谷纵横,大大小小的湖泊如一块块蓝绿宝石般镶嵌其间,倒映着蔚蓝天光,湖边绿草如茵,地势平缓。
  瑶英往南看去,一望无际、麦浪翻涌的千里沃野映入她的眼帘。
  而在沃野尽头处,便是昙摩罗伽守卫的圣城。
  那是一座宏伟繁华的都城,宽阔的长河自西向东,绕着耸立的高大城墙流过,城墙四角高塔耸峙,气势磅礴。城中布局像长安一样整齐划一,星罗棋布,南边是一座座热闹的坊市,随着地势起伏,北边的宅邸房屋越来越密集。最北端,层层殿阶拱卫环绕的高处矗立着千余座伽蓝,崇楼复殿,檐牙高啄,一眼望去,寺窟佛堂一座挨着一座,数百座高达数丈的佛塔屹立其中,金碧辉煌,庄严雄伟,昭示着它在王庭的崇高神圣。
  那是昙摩罗伽的佛寺。
  城中车马塞道,人流如织,身着不同服色、来自不同部族的人们在大街小巷间穿行,城外大道上沙尘滚滚,商人赶着骆驼、大象、马匹、长毛牛羊往城里走,琵琶乐曲声中夹杂着愉悦的欢声笑语,一片繁华盛世之景。
  瑶英勒马停下,望着脚下的圣城,心潮起伏,久久无言。
  雄伟的山峰,碧绿的山谷,繁华的都城,鳞次栉比的房屋,高低起伏的佛塔,群山峻岭,湖光山色,太平安乐的人间烟火,宛若一幅幅壮美的画卷,缓缓在眼前展开。
  在这远离中原八千里之外的荒漠之中,她居然看到了桃李盛放、桑麻遍地的盛景。
  要不是远处那一座座直冲云霄的连绵雪峰、长河外漫漫无际的黄沙、城中迥异于中原的房屋佛刹在提醒着自己,瑶英差点以为自己刚才穿过的那条栈道让她一下子回到荆南了。
  这座沙漠中的绿洲国度,竟然如此繁华富裕。
  难怪北戎一直对王庭势在必得,难怪昙摩罗伽多年来苦苦支撑,守护这座都城……
  瑶英凝望晨曦中喧哗热闹的圣城,仿佛看到了昙摩罗伽孤独的一生。
  蒙达提婆一行人已经走远了,她还停在洞口处,望着眼前的景象发怔。
  亲兵和她一样震惊于眼前所见,久久回不过神。
  瑶英低头,发现他们正身处一座高悬的土崖之上,崖下是陡峭的岩壁,一道闪烁着粼粼波光的大河从山崖下蜿蜒而过,风吹得呜呜响。
  那晚昙摩罗伽天黑之后才带着人回城,走的还是隐蔽的小路,直接从后山爬上高高的石阶进入王宫。她只看到一座高耸的土崖和一条宽达数十丈的大河,其他的什么都没看到,以为圣城只是一座普通的绿洲小城。
  原来圣城深处在峡谷之中,四周土崖耸立,形成了一座天然的屏障,这独特的地形大概也是北戎几次攻打圣城,始终久攻不下的原因之一。
  可惜啊,昙摩罗伽死去以后,这座繁华的国度注定沦陷在北戎铁蹄之下。
  瑶英拨马转头。
  亲兵们陆续跟上她。
  他们下了山坡,走了很长一段幽深的山涧,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圣城那一座座高耸的佛塔了。
  一行人停下休息,瑶英喂自己的马吃了两块草饼,前方忽然响起雨点似的马蹄声。
  沙尘漫天,一人一骑如闪电般疾驰而至,马蹄声回荡在陡峻的崖壁之间。
  护送瑶英去天竺的缘觉猛地跳了起来,指着马背上的骑手,一脸狂喜:“是阿史那将军!阿史那将军回来了!”
  瑶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马上的青年将军已经驰到她近前,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金发碧眼,眉眼深邃,雪白长袍在风中猎猎飞扬。
  两人视线交汇,阿史那毕娑有片刻的失神,没有停留,纵马从他们身边驰过。
  瑶英怔住,忽然觉得对方的眼睛有些眼熟。
  他也是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
  阿史那毕娑及时赶回,蒙达提婆立刻掉头回王宫。
  昙摩罗伽有救了。
  瑶英没有犹豫,和蒙达提婆一起回了圣城。
  从天竺走海路回中原固然可以躲过海都阿陵,但是路途遥远,风险极大,不到不得已,她还是希望能从河陇回中原。
  因为她怕和李仲虔错过。
  她离开这么久,李仲虔一定会来找她——不管他的伤有没有好,不管叶鲁部覆灭的消息有没有传到长安,瑶英确信,只要阿兄活着,一定会来找她。
  既然昙摩罗伽还有救,她应该留下来,以便寻找从河陇回中原的机会。
  海都阿陵迟早会掉头攻打中原,与其每天战战兢兢,不如早做准备。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根基不稳、暴躁阴郁的北戎王子,远不如几十年后的他那般老谋深算,既然已经和他为敌,那就在他势力还没壮大之前斩断他的羽翼!
作者有话要说:  等我努力把更新时间固定下来……
 
  ☆、结盟
 
  阿史那毕娑回到圣城的第三天, 王宫发出告示,将于下个月的月初举行盛大的行像节, 昙摩罗伽会出现在法会上。
  刚刚和北戎订立盟约, 又即将迎来盛会,城中百姓欢欣鼓舞。还没到正日, 从王宫到平民百姓家中都开始为法会做准备,洒扫庭院,支设帷幕, 分外热闹。
  教瑶英梵语的小沙弥告诉她,每年行像节,圣城万人空巷,争者如堵,以至于常有踩死人的事。
  “观看行象能消除罪恶, 获得福德, 公主也可以去参加法会, 到时候对着行象许愿,比平时更灵验!”
  瑶英想起去年太极宫的那场佛诞法会,兴致索然。
  小沙弥眼神狂热:“行像节的那天, 佛子会搬回佛寺,开坛讲经, 还要和龟兹、高昌、疏勒的高僧辩法, 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会!我已经和寺中扫地的师兄说好了,让他帮我占个好位子!”
  瑶英面露诧异之色:“佛子要开坛讲法?”
  阿史那毕娑带回水莽草,减缓了昙摩罗伽的痛苦, 但是这才三天啊!短短几天,刚刚从濒死中恢复一点生气,他居然就要准备和一众高僧辩经,这不仅考验他的体力,更考验他的脑力。
  西域高僧都是强辩高手,他能应付得来吗?
  小沙弥点点头,看着瑶英,“公主,您是不是很想看佛子辩经?”
  瑶英嘴角轻轻抽了抽,昙摩罗伽和高僧辩经时说的不是梵语就是胡语,她一句都听不懂,当然不想去,她只是惊诧于昙摩罗伽的毅力。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王庭百姓满心期待盛会的到来,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佛子九死一生,每一刻都在饱受煎熬。
  她神色感慨,小沙弥又看了她好几眼,眼珠转了转:中原公主对佛子果然一片痴心,这就开始魂不守舍了。
  当晚,瑶英为昙摩罗伽茶饭不思、以泪洗面的流言传遍王宫。
  瑶英没有理会那些谣言,听蒙达提婆说中军骑士带回了自己的嫁妆,带着亲兵前去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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