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般若、缘觉这些忠于昙摩罗伽的人也都很害怕苏丹古,觉得他冷血嗜杀,罪孽太重,虽然他们经常用苏丹古来吓唬薛延那,平时却讳莫如深,不愿多提他。
王庭上下,没人敢和苏丹古走得近。
只有当他们需要吓唬人的时候,才会提起苏丹古的名字。
谢鹏他们落到苏丹古手里,凶多吉少。
当年薛延那的叔父预谋发动叛乱,逼大臣拥护他为帝,这位摄政王一个护卫都没带,一人一刀杀进王庭朝堂,当着文武群臣的面砍了薛延那的叔父,提着脑袋走到宫门前,喝令薛家统领的左军投降,狰狞凶恶,气势滔天,宛如修罗。
薛延那登时吓得腿都软了,从那以后,只要听到苏丹古的名字就先出一身冷汗。
谢鹏怎么会触犯王庭律法,落到苏丹古手中?
瑶英稳住心神,问谢冲:“谢鹏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亲兵个个忠心耿耿,随她历经坎坷,她不能眼看着他们被苏丹古处决。不过他们身在王庭,本该入乡随俗,这事确实是谢鹏他们有错在先。只有先把事情问清楚了,她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谢冲咬牙切齿,怒道:“最近城里很热闹,有很多商人趁着节日进城售卖货物,我们听说城南的马贩卖的马好,找了过去,谁知那里不止卖马……”
他双眼赤红,“他们还卖人!卖的全是汉人!”
瑶英心中微微一叹。
贩卖人口是西域商道上最赚钱的生意之一,几乎所有西域商人都会贩卖女奴。往常卖到中原的大多是面容姣好的胡女,在西域这里,被绑上草绳当成牲畜一样买卖的是各个部落掳掠的俘虏,其中有大批汉人。
中原王朝衰落,西域汉人的地位一落千丈,沦为贱民,被迫斩断和中原的全部联系,说胡话,习胡俗,辫发左衽,任由驱使。
谢冲朝瑶英跪了下去,虎目含泪:“公主,我和谢鹏明白我们现在的处境,不想多管,我们本来打算悄悄走开的……可是有个老者听到我们说话,忽然哭着冲了上来……”
老者白发苍苍,瘦骨嶙峋,像一具骷髅架上披了张人皮,扑倒在谢鹏脚下,干瘦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他的袍角,一开口,竟是一口地道的中原官话:“老天有眼啊!老天有眼!我张松临终之前,居然能够再听乡音!”
谢冲和谢鹏扶起老者。
老者问他们是哪里人,得知他们从中原而来,愣了半晌,突然放声嚎啕大哭。
“中原皇帝还记不记得我们这些百姓?我们苦等王师收复河山,等了几十年啊!”
谢冲两人红了眼眶,无言以对。
前朝朱氏立国时曾经想过收复西域,奈何兵力不足,朝中矛盾尖锐,没几代就亡国了。本朝皇帝李德和太子李玄贞都想收复河陇,但是大魏建国时日尚短,而且面临内忧外患,又不了解西域的情势,暂时不敢贸然发兵。
两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者,老者也没想到能听到肯定的回答,绝望痛哭。
就在这时,贩卖汉人的胡商一鞭子抽了过来,老者被打得翻倒在地。
谢鹏不忍看老者受辱,想出钱买下老者,胡商却因为他们是汉人故意刁难,居然当着两人活活打死了老者!
那个出身河西望族的老者,年轻时被掳掠至西域,当了几十年的奴隶,仍然没忘记乡音,只盼着王师能早日收复河西的老者,就这么被活活打死了!
说到这里,谢冲双手紧握成拳,浑身发颤,强忍愤怒和悲伤,道:“谢鹏想救下老者,和胡商起了冲突,不小心打伤了胡商,坊市的士兵抓走了谢鹏他们,说他们犯了戒律,按律当斩!人已经被押送到摄政王那里去了!”
瑶英叹口气。
谢鹏和谢冲太冲动了。
她心计飞转,叫来其他亲兵,一一吩咐下去:“你们速去库房,拿些布匹绸缎、珠宝玉石,送到那个胡商家去,请人代为说和。打点坊市官署,问问他们可不可以用银钱抵罪。”
亲兵应喏,分头行事。
瑶英带着谢青去正殿,快走到长廊时,脚步一顿。
昙摩罗伽那样高贵清冷的人,会管这样的闲事吗?他这些天在为辩经大会做准备,据说已经闭关,谁都不见。
瑶英迟疑了一下,回到院子,向戍守的卫士打听:“阿史那将军今天当不当值?”
卫士立刻道:“公主稍候,我这就去请阿史那将军。”
瑶英一愣。
另一名卫士解释说:“阿史那将军吩咐过,如果公主问起他,不管他当不当值都要马上去通报。”
阿史那毕娑高大强壮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院门口,金灿灿的辫发映得日光都黯淡了几分。
“公主找我?”他笑嘻嘻地问。
瑶英上前,和他说了谢鹏伤人的事:“我的亲兵触犯贵国律法,按律当罚,不过他们忠心耿耿,随我历经波折,我实在不忍看他们身死异乡,况且他们并未伤及性命,实在罪不该死,不知道有没有转圜之法?”
毕娑收起玩笑之色,眉头轻皱:“他们被送去苏丹古那里去了?”
谢冲在一旁点头。
毕娑叹了口气,苦笑着道:“摄政王的脾气……只怕不好办。”
瑶英心口一紧。
毕娑低头看她,见她眉头轻蹙,脸色苍白,一双水光潋滟的明眸定定地望着自己,眉目秀丽如画,顿觉浑身酥软,挠了挠脑袋,放软了语气,道:“既然没有伤及性命,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公主随我来,我去求摄政王。”
说完,生怕瑶英吓着,补充了一句,“公主别怕,有我呢!”
瑶英悄悄松口气,感激地向他道谢,跟着他出了王宫。
处决犯人的地方在城门口,这里是所有商人进出圣城的必经之地,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每当摄政王处决犯人时,城门下观者如堵,挤得水泄不通。
今天苏丹古要监斩一伙残忍杀死整个部落的盗匪,布告早就张贴了出去,城门下的大道上已经挤满了围观百姓,人声鼎沸。
瑶英跟在毕娑身后,骑马出了王宫。城门守卫认识毕娑,和他交谈几句,放他们进了城门洞。
城楼下蹲着一群五花大绑的犯人,旁边有士兵把守。
城门前传来呼哨声,城门外突然安静下来,两名士兵走上前,从犯人里拉出两个膀大腰圆的盗匪,带上城楼。
气氛沉重肃穆,不一会儿,门洞外响起一阵哄然叫好声。
那两个盗匪被处决了。
瑶英心口砰砰直跳,环顾一周,在人群里看到谢鹏几人的身影,脸色苍白。
谢鹏也看到她了,顿时脸色大变,嘴唇嗫嚅了几下,满面羞惭地低下头去。又猛地抬起头,朝她摇了摇头。
公主,别救我。
瑶英没有上前,定定神,跟着毕娑匆匆爬上楼梯。
几个亲兵拦下他们,手中长刀晃了晃,厉声喝问:“什么人?”
毕娑抬起脸:“是我,我要见摄政王。”
亲兵冷声道:“摄政王在处决犯人!将军半个时辰之后再来吧!”
毕娑好脾气地笑了笑,“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毕娑来了,有要紧事汇报,摄政王自会见我。”
亲兵犹豫了片刻,转身去通报,片刻后折返,让开道路,一拱手。
毕娑带着瑶英匆匆爬上城楼,转过哨塔,迎面就是一道浓烈的腥风扑了过来。
瑶英被熏得呼吸一滞,强忍下恶心,继续往前走。
咕咚一声,什么东西飞溅而出,喷在她的面纱、衣衫、石榴裙上,濡湿了她的衣衫裙子,然后滴滴答答往下淌。
森森冷意从背脊窜起,瑶英浑身僵直,低头看着脚下。
一颗人头咕溜溜滚到了她的长靴旁,长发蓬乱披散,面目狰狞,舌头突出,满地红红白白的浆血。
死水一般的静寂后,城楼下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呼喊声,百姓们在拍掌大叫。
苏丹古刚刚处决了一个盗匪。
毕娑吓一跳,转头一看,瑶英浑身溅满了血,连面纱都被染红了,又是愤怒又是怜惜又是愧疚,忙伸手搀扶她,一边回头低斥苏丹古:“摄政王,你吓着文昭公主了!”
瑶英手脚有些发软,借着毕娑的搀扶,慢慢挪开脚步。
城楼前,一个身穿玄色锦袍的男人提着把染血的刀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瘦削,比毕娑要瘦,但整个人却如拉满了的弓,蓄满磅礴张力,气势冷冽凶悍,双臂修长,锦带勒腰,勾勒出肌肉线条,一看而知弓马娴熟。
正是执掌王庭军政大权的摄政王苏丹古,百姓口中杀人如麻、从修罗鬼蜮而来的夜叉恶鬼。
他手提长刀,回头看一眼毕娑和瑶英,双眸冰冷空洞,像冬日雾蒙蒙的清晨,再炽热的曦光也照不透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一抹夕晖切过他的脸庞,照亮了那张脸,如传说中的一样,丑陋恐怖,爬满狰狞的伤口,看不出本来面目。
活生生的夜叉。
瑶英不禁轻轻颤抖。
毕娑感觉到她的恐惧,脱下披风,罩在她肩头,轻轻握了握她的双肩,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慌乱地道:“公主,您别怕!摄政王从不杀无辜之人,他杀的是恶贯满盈的盗匪……”
瑶英稳住心神,轻声道:“不,是我莽撞了。”
毕娑一怔,轻轻地叹口气,扶着瑶英走到哨塔旁,“应该怪我,是我太粗心了!不该带公主来这里。公主稍等,我去和摄政王解释清楚。”
瑶英仰脸看着他,感激地道:“多谢将军。”
毕娑脸上微红,笑了笑,转身,嫌恶地看了一下脚下那颗人头,几步跳到苏丹古身边。
“摄政王。”他指指城楼下五花大绑的那群人,“那里的几个汉人因为口角和胡商殴斗,打伤了人,本来罪不至死,胡商和坊市官署勾结,故意把他们送到这里,摄政王别误杀了人。”
苏丹古没有理会毕娑,还刀入鞘,从另一边哨塔走下城楼,背影苍劲,势如渊渟岳峙。
毕娑连忙跟上去,一叠声喊:“摄政王,他们真的没伤人性命!”
苏丹古没有回头,道:“按律处置。”
声音暗哑低沉。
瑶英侧耳细听他们交谈,听到这一句,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回到原位。
按律处置,就是只需要缴纳罚金就行了。
毕娑也松了口气,带着瑶英下了城楼,找到看管犯人的士兵,解释清楚缘由。
士兵找出坊市官署送来的文书,啊了一声,道:“将军不必惊慌,这些人虽然定下死罪了,最后还要经过摄政王的确认才会被送到城楼上去处决,今天拉他们过来是为了让他们开开眼。”
也就是说,今天只处决那几个盗匪,所有定下死罪的案件最后要由苏丹古本人勘核,谢鹏他们罪不至死,苏丹古不会因为官署的一面之词定他们的死罪。
瑶英这下彻底放心了,再三谢过毕娑。
毕娑看着她被血染红的面纱,心中十分愧疚,送她回王宫,温言道:“剩下的事交给我来料理,公主只需安心等着,谢鹏他们过几天就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瑶英摇摇头,道:“这事是谢鹏他们冲动莽撞所致,我身为公主,疏于管教,不敢再让将军奔波。”
毕娑正色道:“公主不必和我客气,公主远在异乡,无人照应,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不用忌讳,我只愁找不到为公主奔波的机会。”
最后一句话刻意放轻了语调,温柔旖旎。
瑶英怔了怔。
毕娑朝她笑了笑,“公主今天受惊了,早些休息,我明天再来看公主。”
瑶英目送他高大的身影远去,想起他的披风还笼在身上,摇了摇头,转身回屋。
亲兵们陆续回来复命,他们已经送出珠宝玉石打点坊市官署,官署答应明天把状书撤回来,那个胡商看到他们送去的绸缎,又勒索了些银钱,答应和解。
第二天,毕娑果然来帮瑶英处理余下的事情,谢鹏几人认罪态度良好,瑶英又拿出了和解书,几人很快被释放了。
谢青罚谢鹏几人每天在院子里蹲马步,几人知道差点酿下大错连累瑶英,不敢辩驳,老老实实认罚。
瑶英没有责骂谢鹏,托人找到那个胡商,把那些汉人都买了下来,安置在城外一所院落里。
那个死去的老者当天就被拖到城外扔了,瑶英请人找到他的尸首,为他料理了后事。
谢鹏听说以后,抹了抹眼泪,继续蹲马步。
处理完谢鹏的事,瑶英总算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这晚,她梦见自己立在城楼,一篷热血喷涌而出,溅了她满身,鲜血顺着裙角往下淌。
嘀嗒嘀嗒,一声一声。
一道身影站在她面前,手里提了把染血的刀。
瑶英一动不敢动,那人猛地回过头来,一张夜叉面孔,唯有一双眼眸清澈,泛着湖水般的绿。
她惊醒过来,一身的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阿史那毕娑:我的名字取自粟特语,很有内涵的!
哈哈,沙比!
阿史那毕娑:我的名字寓意彩色的人,很优雅很高贵很有意义!
哈哈,沙比!
阿史那毕娑:嘤嘤嘤,你们欺负人!
☆、行像节
行像节的前一天, 阿史那毕娑将瑶英送去打点胡商的珠宝玉石又送了回来。
“他们无故打死奴隶,也有过错, 坊市官署已经查清楚缘由了, 不过谢鹏打伤了人,罚金拿不回来。”
瑶英有些意外, 谢过毕娑。
毕娑对她耸了耸肩膀,道:“王庭的律法不如中原的严谨详尽,商人可以任意打杀奴婢, 王下过几道禁令,还是制止不了这种恶行,直到摄政王杀了几个以虐杀奴隶为乐的贵族,他们才收敛了一些。这还是在王庭,有王的教化, 在其他城邦, 人命还不如一头羊。”
瑶英轻轻地叹口气。
乱世之中, 不管中原还是域外,从来都是如此,人命如草芥。
在西域, 不止汉人被欺辱,部落之间互相吞并, 很多部族被其他部族奴役驱使, 活得猪狗不如。
中原需要一个强盛统一的王朝,西域也是如此。
毕娑拍拍手,两名侍女应声走进院子, 手里托着捧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