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百姓们目送马车远去, 回想那个神采飞扬、英姿勃发的二皇子,对望一眼,摇头叹息。
  消息很快传到太极宫,太监进殿通报。
  李德皱了皱眉头,道:“让千牛卫看着他。”
  太监应是,旨意下达千牛卫,千牛卫猝不及防,连忙召集人手,手忙脚乱地奔出内城迎接。
  一个时辰后,数百个身着戎装的监门卫、左右千牛卫、左右骁卫守在卫国公府门前,严阵以待,门洞里刀光闪闪,从长街到广场,处处都埋伏了卫兵。
  郑景和薛五匆匆应召,等在府门阶前。
  昔日打马追逐七公主的少年郎,如今同朝为官,都是一身绿色圆领官袍。
  薛五神色紧张,不停擦汗。
  郑景瞥他一眼:“你怕什么?”
  薛五回以一个白眼:“郑三,难道你不怕卫国公吗?当年是谁差点被卫国公吓下马的?”
  听他提起旧事,郑景怔了怔。
  是啊,他也曾畏惧李仲虔——仰慕文昭公主的贵胄子弟,哪一个不怕李仲虔?
  文昭公主落落大方,举止文雅,李仲虔和她同是谢贵妃所生,却霸道粗野,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经常有惊世骇俗之举,为世人所不齿。
  那两年向文昭公主求亲的世家公子一多半被李仲虔打了个半死。
  远的不说,比如宰相家的萧八郎,在外蓄养了数名美姬,孩子都生了三四个,居然胆敢求娶文昭公主,让李仲虔打得满头是包。
  博陵崔家的长孙,信誓旦旦说自己没有妾侍没有外室更没有私生儿女,却被查出喜好龙阳,李仲虔大怒,当着皇帝李德和文武大臣的面,生生打断崔大郎的一条腿。
  郑景当时也在场,崔大郎的惨叫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他想想就替崔大郎觉得疼。
  所以当郑景前去王府求亲的时候,母亲哭天抹泪,只差跪下求他了:人人都知道李仲虔有多么疼爱文昭公主,他无功无名,居然敢去求娶公主,不要命了吗?
  郑景生来内秀,从不做出格的事,那一次却凭着一股意气为自己提亲。
  他以为自己无所畏惧,可是当李仲虔那双凤眸冷冷地看过来的时候,他还是吓得魂飞魄散,只想找个地缝躲进去。
  那道冰冷的眼神郑景记忆尤深,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脊背生寒。
  那时,他真心求娶文昭公主,李仲虔的眼神就像是要立马砍了他的脑袋。
  现在,文昭公主死了。
  孤独地死在千里之外,死之前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
  那个打断崔大郎一条腿的李仲虔能善罢甘休吗?
  朝中官员都知道答案:不能。
  太极宫和东宫加强了警戒,王府亲兵被打散分调至各个衙署,李仲虔身边只剩下谢家亲兵,官员们仍不放心,把谢家的亲兵也打发走了,只允许李仲虔带二十人入城。
  区区二十人,翻不了天。
  而且李仲虔已经成了废人,连擅使的金锤都拿不动了,不然李德怎么敢放他回京?
  郑景从容镇定,薛五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他踮脚望着长街的方向,啐了一口,低声道:“你我初为朝官,根基浅薄,才会被打发到这里来迎接卫国公,那些人就是成心的!待会儿卫国公到了,随手砍你我一刀,难道圣上会怪罪他?我们就是来给卫国公撒气的!”
  郑景垂眸不语。
  薛五一笑,讥讽地道:“郑三,你没听说过贺兰阳的事?”
  郑景摇摇头。
  薛五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前年圣上和南楚争夺荆襄的时候,曾经大败一场,谋臣贺兰阳提议将文昭公主下嫁,以换取荆襄豪族的支持,卫国公当时人在战场,闻言大怒,率轻骑三千突围,解了荆襄之危,之后提刀冲入大帐,当着圣上的面手刃贺兰阳,一刀下去,满帐都是血。”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在文昭公主的婚事上谏言。不然,我们这些人哪有机会提亲?”
  薛五又哆嗦了起来,冷汗涔涔。
  “我不是在吓唬你,这次卫国公回京,一定会杀几个人泄恨,圣上愧对文昭公主,绝不会问罪,我得罪过卫国公,今天说不定就是卫国公的锤下亡魂!”
  他话音刚落,长街传来马车轧过地砖的辘辘声,白衣护卫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驶近。
  薛五吓得一蹦三尺高。
  郑景迎了上去。
  薛五呆了一呆,暗骂郑景不怕死,咬咬牙,示意周围埋伏的卫兵提高警惕,也跟了上去。
  马车一直驶到石阶前才停下,千牛卫尉官让捧着诏书的太监在一旁等着,手执长刀上前喝问:“圣上旨意在此,卫国公为何不下车听旨?”
  护卫一言不发。
  尉官眉头紧皱,大声重复一遍:“圣上旨意在此,卫国公还不下车接旨?”
  车帘一动不动,护卫也没吭声。
  尉官大怒,拔步上前,掀开车帘,看清车里情景,呆了一呆,下意识后退两步。
  郑景和薛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道虚弱瘦削的身影在护卫的搀扶中下了马车,立在地上,身子打了几个晃,抬起头。
  府门前前鸦雀无声。
  郑景目露诧异,薛五的反应比他更强烈,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
  昔日那个骁勇善战、高大壮硕的李仲虔,不仅消瘦得形销骨立,站都站不稳,连锐利的眼神也不见了,整个人萎靡不振,暮气沉沉。
  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神气,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众人惊骇不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据说卫国公身中奇毒,成了个废人,原来是真的!
  半晌后,千牛卫收起长刀。
  薛五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悄悄吐了口气:现在的卫国公别说杀人泄愤了,连走路都要护卫搀扶的人,怎么杀人?
  他上前一步,低声道:“卫国公,圣上有旨。”
  李仲虔抬起眼帘,淡漠地扫他一眼。
  “滚。”
  声音有气无力。
  薛五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李仲虔已经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步子迈得很大,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起来,亲兵连忙停下,他低吼了几声,亲兵不敢作声,搀扶着他登上石阶。
  千牛卫盯着李仲虔远去的颤颤巍巍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朗声道:“卫国公,你想抗旨吗?”
  太监捧着诏书上前。
  李仲虔脚步一顿,看一眼身边的亲兵。
  亲兵会意,转身奔下石阶,抽出腰刀,斩向太监手里的捧盒。
  哐当两声巨响,捧盒碎成两半,跌落在地,捧盒里的诏书也被斩得稀碎。
  太监魂飞天外,尖叫着直往后退。
  千牛卫大怒:“卫国公,你竟敢对圣上不敬!”
  李仲虔没理会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府门。
  砰的一声,门从里面合上了。
  众人面面相觑。
  郑景和薛五对视一眼,回宫复命。
  卫国公虽然大逆不道、拒绝接旨,但是没有伤人性命,已经是万幸了。
  薛五替李仲虔说了几句好话。
  上官皱眉问:“卫国公果真成了废人?”
  两人点头:“不错,我们亲眼所见。”
  薛五啧啧了几声,叹道:“您是没看见,卫国公都瘦成一根竹竿了!风吹吹就能倒,走几步路就喘得跟拉风箱似的。”
  和太子李玄贞齐名的战将,就这么成了废人。
  上官颔首,入殿向李德禀报。
  第二天,东宫。
  侍女向郑璧玉禀报打听来的消息:“昨晚圣上派太医去国公府为卫国公诊脉,几个太医都说卫国公的武艺确实废了,拿双筷子都在不停打颤。圣上下旨嘉奖卫国公,卫国公拒不听旨,他的护卫打伤了好几个太监,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去看望他,也被他的护卫赶走了。现在没人敢去国公府。”
  郑璧玉松口气。
  李仲虔如果没受伤,势必大闹长安,他现在这样,其实对谁都好。
  魏明不放心,继续派人打探。
  探子回说只要宫中有人登门李仲虔就大发雷霆,侍女好几次看到他想拿起金锤砸人,还没抬起来人就先倒在了地上。
  东宫属臣心中暗暗庆幸:这位煞神以后再也威胁不到太子的地位了。
  魏明向李玄贞报告这道喜讯。
  李玄贞的伤还没好,斜倚凭几,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将魏明调去教皇太孙读书。
  魏明呆了一呆,苦笑着朝李玄贞叩拜,退了出去。
  众人一头雾水:太子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支走他最倚重的魏长史?
  有人求到郑璧玉跟前,请她为魏明转圜。
  郑璧玉凛然拒绝,言说自己是内宅妇,不便干涉东宫事务。
  众人只得安慰魏明:等太子气消了,一定会召他回来!
  魏明有些气馁,临走前嘱咐众人:“若有关文昭公主的事再有变故,一定要让我知晓!”
  众人满口答应,心里却不以为意。
  文昭公主已经死了,还会出什么变故?
  他们现在正在为另一件事发愁:朱绿芸偷偷跑了出去,下落不明,四处都找过了,朱绿芸踪迹全无。
  好在李玄贞重伤未愈,精神恍惚,没有问起朱绿芸。
  李仲虔的回京让满朝文武提心吊胆,然而他现在废了武功,并未掀起大风大浪,众人放下心来。
  翌日,宫中大宴,为凯旋的将士庆功。
  宴会在麟德殿西亭举行,歌舞喧天,彩烛辉煌。
  久未在人前露面的李玄贞出席宴会,脸色苍白阴郁。
  官员举着酒杯上前和他攀谈,他反应冷淡,不似平时平易近人,官员讪讪地退下了。
  郑景坐在角落一席,看了李玄贞几眼,若有所思,起身朝他走过去。
  “殿下。”郑景举杯,环顾一圈,“我记得文昭公主请婚的那晚,也是这样的宴会,她盛装出席,明艳无俦,各国使臣都在打听她是哪一位公主。”
  李玄贞闭了闭眼睛,低头给自己倒了杯酒。
  郑景无意味地笑了笑,转身回席。
  满座文武朝臣喝得半醉,李德起身,指甲蘸酒,对着空中弹了几下,正要开口勉励将士,殿门外忽然传来一片骚动。
  乐声戛然而止。
  气氛霎时变得僵硬沉重。
  众人一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摇曳的烛光中,一道高挑的身影慢慢登上石阶,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之中。
  是武艺全废的李仲虔。
  他一身雪白长袍,瘦骨嶙峋,立在殿中,狭长的凤眸阴沉地扫视一圈。
  众人不由毛骨悚然,心中皱起鼓点,视线落到他腰上,见他一身白衣,浑身上下没有佩戴刀剑,也不见那对让人闻风丧胆的金锤,悄悄吁出一口气。
  一个废了的李仲虔,不足为虑。
  
 
  ☆、离京
 
  死水一般的沉寂。
  满室烛火晃动。
  李仲虔迎着众人审视的视线, 一步步上前,脚步微微打晃。
  戍守的金吾卫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拦住他, 纷纷看向主宴桌的李德。
  李德喝得微醺, 脸庞有些发红,放下酒杯, 双眼微眯,望着面色苍白的李仲虔,没有做声。
  金吾卫对视一眼, 留在原地,抬手握住刀柄,警惕地盯视着李仲虔。
  在席的文武大臣面面相觑。
  郑宰相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起身离席, 提着鎏金银壶迎向李仲虔。
  他面上带笑, 倒了杯酒递给李仲虔, 压低声音道:“文昭公主于国有功,可惜天妒红颜,她的这杯酒, 应该由你这位胞兄来喝。仲虔,文昭公主出阁前, 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最后一句话, 说得意味深长,是他的真心之语。
  文昭公主已经死了,她用一桩婚姻换来母亲和兄长后半生的安稳, 李仲虔若是犯傻,公主不是白白牺牲了吗?
  李仲虔却毫不领情,眼帘抬起,凤目寒光浮动,瞥郑宰相一眼,像在看一个死人。
  郑宰相不禁浑身汗毛倒竖。
  李仲虔直接越过他,踉跄着走向李玄贞的坐席。
  李玄贞抬头和他对视,一动不动。
  兄弟俩都生了一双凤眼,四目相接,一个麻木,一个阴郁。
  东宫属臣跳了起来,拦住李仲虔:“卫国公,你的席位不在这。”
  李玄贞摆手示意属臣退下。
  属臣们皱眉对望。
  李玄贞面色微寒,冷声道:“退下!”
  属臣们只得退下。
  李仲虔面皮抽动了几下,一掌拍向李玄贞。
  惊呼声此起彼落,金吾卫飞身上前。
  哐啷一声,李仲虔的拳头擦过李玄贞,整个人收不住势,倒在了毡席上。
  金吾卫呆立当场,众人诧异地站了起来,看着挣扎着想爬起身的李仲虔,摇头叹息,目光带着惋惜和同情。
  刚才他们都看见了,李玄贞并没有做出躲闪的动作,离得这么近,李仲虔居然没伤到李玄贞,自己还倒下了,看来李仲虔真的废了——他可是锋芒毕露、攻城夺地从不退缩的李仲虔啊!
  东宫属臣再次上前。
  李玄贞一个警告的眼神扫视过去。
  众人双拳紧握,咬牙退下。
  李仲虔挣扎着爬起来,重新扑向李玄贞,一拳砸过去。
  这一拳没有多少力道,不过李玄贞依旧没有躲开,被打得轻轻偏了一下头。李仲虔继续挥舞拳头,他还是一动不动,拳头雨点似的落到他脸上身上。
  李德一直注意着兄弟俩的动静,见状,眉头轻拧,示意金吾卫拉开两人。
  金吾卫撕开兄弟俩,李仲虔武功全废,被直接拖拽出席位,李玄贞脸上一点青紫印迹都没有。
  众人叹息:李仲虔这是在自取其辱。
  “圣上!”被拖下席位的李仲虔突然放声高喊,“当年谢李两家结盟,你答应过我舅父什么?”
  满殿寂静。
  文武大臣心中暗暗叫苦,想告退出去,又不好出声,只能埋下头,假装没听见李仲虔的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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