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该怎么劝说李仲虔,想到死在塞外的七公主,他的心口像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的疼。李仲虔是七公主的胞兄,只会比他更痛苦。
但是李仲虔要怎么找啊?
“你的武功……”郑景欲言又止。
李仲虔面色不改:“拿不起金锤,我可以改拿长刀,改用短剑,改用枪……我曾经弃武从文,又弃文从武,几支毒箭留下的损伤毁不了我。”
在没有找到小七之前,他不会倒下。
郑景长长地叹口气。
不管他说出多少劝阻的话,李仲虔听不进去,他无法阻止李仲虔去塞外。
李仲虔的请罪书很快递了上去,民间百姓听说他要去河陇寻回李瑶英的尸骨,没几天就集齐万言书,请求和他同行。
李德召李仲虔回京,本是为了幽禁这个儿子,见民意沸腾,权衡了一番,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真的要去河陇?”李德将信将疑。
郑宰相回道:“千真万确。”
李德凝望案头的辟雍砚,出了一会神,道:“也罢。”
几日后,李仲虔带着几个亲兵,在士兵的押送下离开长安。
长史为他送行,哭着道:“老奴一定会照料好娘子,二郎,你要早点回来啊!不管找不找得到七娘,你都要回来!老奴一直等着你!”
李仲虔打发走长史,勒马山道前,回眸看着东北方巍峨的宫墙。
可惜啊,他的身体还没痊愈,不然那晚他可以捏死李德。
如果那晚不出手,继续蛰伏,他其实可以找到更合适的机会。但是他等不了那么久,从他苏醒到现在,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了。
小七孤零零在外面,他要先接她回家。
等找到小七了,他再回来报仇。
他已经戳破李德和李玄贞父慈子孝的假象,先让他们互相猜疑、父子相残,等他回来时,他要所有人付出代价!
李仲虔鞭马驰过烟柳轻拂的灞桥,头也不回地向西而行。
小七,别怕,阿兄来接你了。
……
八千里之外,王庭。
白天在佛寺遇见海都阿陵,瑶英一夜没睡好。
梦中,身着银甲、肩披白袍的青年驰下山坡,义无反顾地冲向身着黑甲的北戎敌阵。
青年身陷重围,力竭而亡,战袍残破。
对方的将领拨马走到阵前,日光下,一双细长的眸子泛着浅金色的光。
“阿兄!别去,别去……别遇见海都阿陵……”
瑶英惊醒过来,浑身战栗。
她改变过李仲虔的命运,两年前,他本该死在和海都阿陵对敌之时,那时,她想办法让他避开了塞外。
现在,阿兄一定来找她了,他会不会以为她还在海都阿陵的营地里,直接去北戎找她?
瑶英起身洗脸。
她得早点送出自己在王庭的消息,早日回到中原。
窗外叽叽喳喳一片说话声,亲兵又早起练拳了。
瑶英听着他们的打闹声,笑了笑,推开窗。
谢鹏、谢冲立刻一窝蜂冲上回廊,七嘴八舌地道:“公主,昨天的辩经大会,法师赢了!”
瑶英早就猜到昙摩罗伽会赢,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谢冲抚掌笑道:“北戎的海都阿陵特意带了十几个高僧过来,从中午到天黑,十几个人轮流和法师辩论,法师还是赢了!”
他们没去看辩经大会,只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了结果,这会儿却一个个像看过大会似的,抢着告诉瑶英每场比赛的结果。
瑶英倚在窗边,看他们绘声绘色讲述法会的盛况,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这里是昙摩罗伽的王庭,她不用害怕。
瑶英抖擞精神,问谢冲:“有人问起僧人的法衣吗?”
谢冲挠了挠头皮:“还没有。”
谢鹏的脑袋伸了过来:“公主,要不要换个法子?”
瑶英微笑:“不急,辩经大会才刚刚结束。”
亲兵们响亮地答应一声,正想继续和瑶英讨论法会上的事情,余光瞥见谢青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前,嗖嗖几声跳进院子继续练拳,满院子的喊声。
瑶英摇头失笑,问谢青:“打听清楚了?”
谢青颔首,道:“海都阿陵是北戎使团的副使,住在城南的驿馆里,使团一共有三十二人,他们是来参加辩经大会的。一开始的副使人选另有其人,他们临时换了人。”
瑶英眉头轻蹙。
难怪阿史那毕娑不知道海都阿陵会出现在佛寺。
谢青继续道:“海都阿陵出入都有人跟随,没有单独走动,也没有怪异举止。”
瑶英抿了抿唇,决定北戎使团没走的这段时间都不出门了。
毕娑天天过来探望她,请她出去游玩,她说明缘由,毕娑只得罢了,过了两天,兴高采烈地过来:“北戎人都走了!”
瑶英仍然不放心。
海都阿陵来一趟北戎,只是为了考验一下昙摩罗伽的佛学造诣?
她接着派谢青出去打听,直到圣城不再出现北戎人的身影,这才敢偶尔在阿史那毕娑的陪同下出宫露面。
这天,瑶英盼望的人终于登门了。
谢冲激动得左脚绊右脚,冲进院子,大声道:“今天有人问起那天佛寺僧人穿的法衣!”
瑶英吐了口气,“好了,王宫库房里剩下的那几大车绸缎,都可以卖了。”
辩经大会观者如堵,是圣城一大盛事,法会上的僧人所穿的法衣是她送的,当各个城邦的贵客看到那些金光灿灿、华美晶莹的法衣,肯定会问起法衣是怎么裁制的。
瑶英等的就是今天。
作者有话要说: 瑶英:其实用罗伽来打广告效果更好啊,他穿什么马上脱销!
毕娑:那怎么不去请王帮忙呢?
瑶英:有那个贼心,没那个贼胆。
和尚:你胆子明明不小……
☆、铺子
晨曦初露, 给天际处层峦叠嶂的雪峰镀了一层灿烂金装,苍鹰从湛蓝晴空拂过, 留下轻淡如浮云的掠影, 晨钟刚刚响了三遍,圣城南面的坊市已经热闹起来, 人头攒动,熙来攘往。
瑶英身着一身对兽卷草纹彩幔纱裙,脸上蒙了面纱, 在阿史那毕娑的陪伴下走进坊市。
坊市的主街并不算长,但是客商云集,两边挤满密密麻麻、鳞次栉比的铺子,花花绿绿的毡帘里站满了人,简直找不到插脚的地方, 不同肤色, 操着不同语言、身着不同服色、来自不同部族的商人来往其间, 西域各国的货物在此交汇售卖,和长安的坊市相比,另是一番繁华热闹。
人声鼎沸, 粟特语、胡语的叫卖声中夹杂着清脆悦耳的驼铃声。
瑶英一路走,一路细看, 各家铺子贩卖的大多是珠宝、皮毛、香料、绸缎、毡毯, 琳琅满目,样样精美,看得人眼花缭乱。
不过她发现来自中原的货物并不多。
阿史那毕娑和她解释:“通往中原的商路不仅崇山峻岭, 遍布沙漠,旅途艰险,而且这些年兵祸连连,通向中原的商道已经荒废,一般的商队不敢轻易冒险。这里的商人大多走三条商道,北道向北翻越天山,过碎叶城,经康国,史国,拉伊,最远到达拂林,中道沿着沙漠边缘往西,从龟兹、疏勒到犍陀罗,再往北至康国或往南去天竺,南道沿着沙漠南缘,经楼兰、且末、于阗、莎车,至疏勒。”
“到达天竺以后,一部分商人南下,经曲女城、王舍城,至吐蕃,或从骠国至永昌,就能抵达中原的南境。另一部分从海路,绕过天竺,和经过几个月的海上航行到达此处的中原商人交易,那些商人大多来自中原南部的广州、明州、扬州等地。”
瑶英听得感慨不已。
毕娑说的三条商道其实和从前丝绸之路的西边路线完全重合,只是起点那一段从中原长安到敦煌、玉门关这条路径被切断了,因为中原早已失去对河陇一带的控制,道路梗绝,往来不通。
商人能够不畏艰险,穿越横贯东西大陆的茫茫沙漠和连绵的雪山,打破天堑,来往于中原和拂林,自然不会因为商道受阻而轻易气馁,随着造船业的兴盛,越来越多的商人选择载重量巨大、成本较低的海上航行来进行贸易。
这条海上商道从中原的明州、扬州、泉州、广州等地的港口出发,过南海,经哥罗富沙,至天竺西部,再从陆路至西域、波斯,最远到达拂林、耶路撒冷等地,被后世称之为海上丝绸之路。
瑶英听李仲虔提起过,海上丝路中从中原运往西方的货物大多是瓷器、茶叶、丝绸,铜铁器物,带回中原的则是罕见的香料花草、珍奇异宝,那些货物往往刚到港口就被南楚的世家贵族抢购光,南楚富庶,可见一斑。
那时候李仲虔和她玩笑,假如他攻下南楚都城,一定会带她去南楚王宫库房逛逛。
瑶英出了一会儿神,继续观察圣城坊市。
北戎的瓦罕可汗想要一统西域,就必须攻下王庭,确保北道沿途诸国都在北戎的控制之下,但只要昙摩罗伽坚守王庭,瓦罕可汗就拿不下西域北道。两国对峙期间,诸如高昌、焉耆之类的小国才有喘息的空间。
而高昌的繁荣很大程度上要依靠商路的畅通。
到时候可以从这点劝说高昌的尉迟王族答应结盟。
坊市上的货物五花八门,丰富多采。
瑶英一边沉思,一边一路逛过去,看到波斯的毡毯,拂林的琉璃盏,天竺的佛牙,高昌的葡萄酒,还有埃及的用金泥书写的经书。
谢青、谢鹏和谢冲跟在她身旁,眼睛都快看不过来了。
谢鹏见瑶英盯着一家粟特商人铺子里悬挂的彩锦看,立马掏银币:“公主想买什么?”
瑶英摇摇头,道:“今天不是来买东西的。”
谢鹏一脸茫然。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王庭的气候很适合瓜果的生长,到处有拉着一车车瓜果贩卖的胡商,几人买了些瓜果粮食,穿过坊市,来到城外的一间土坯庭院。
院子里的汉人携老扶幼,全都迎了出来,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一名胡子花白的老者哭着道:“公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为公主做牛做马。”
瑶英示意谢鹏扶起老者,环顾一圈。
院子里的男女老少面带期盼地望着她。
这些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是她从胡商那里买下来的汉人奴隶。他们祖籍河西,有的生于西域,有的是迁来西域的,西域陷入纷乱,他们沦为贱民,境遇悲惨,被掳掠至此贩卖。
老者擦干眼泪,问出所有人心中的期望:“公主,中原皇帝要发兵收复河西和北庭吗?”
所有人抬头看着瑶英,眼睛里似有两簇火焰在熊熊燃烧。
瑶英摇摇头:“中原目前还无力发兵收复河西、北庭。”
老者眼里的亮光瞬间黯淡下来。
瑶英看着众人,提高声音,神情凛然坚定:“不过中原从未忘记自己的子民,朝中文武大臣无不期盼能早日收复故土,大魏已平定中原,唯才是举,厉兵秣马,定能早日收复河山!”
听了这话,老者又激动起来:“公主说的是,我们盼了这么多年,一定能盼到东归的那一天!”
众人含泪点头附和。
谢鹏把瓜果粮食分发下去,众人千恩万谢,上前给瑶英磕头。
老者是所有人中唯一读过书的人,谢冲取来他写好的名单册子请瑶英过目。
“公主,这里一共收留了一百一十一人,五十一男,六十女,大多是老弱病残,因为干不动活了才被贱卖。”
瑶英看完名单,点点头。
谢冲问:“公主,我们该怎么安置他们?带他们一起回中原吗?”
瑶英立在高台处,望着庭院里抱着粗劣的馕饼狼吞虎咽的众人,眉头轻蹙。
“我们要回中原,不可能带着这些人一起冒险。以后我们肯定还会救下更多人,我们去哪里,他们就要跟去哪里吗?”
谢冲挠了挠脑袋,这确实是个难题,他们不可能走到哪里就把这些汉人带到哪里,一百多个人公主养得起,以后人越来越多,总不能全都靠公主一个人养着吧?
瑶英缓缓地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问清楚他们各自有什么技艺,有没有会染布的,会绣花的,会工匠活的,或是认字的……只要有一技之长就行,什么都不会也不要紧,可以从现在开始学,身体不好的,留下来照顾孩子和老人。”
谢冲应是,问:“公主要帮他们找些活计干吗?”
瑶英摇头:“帮他们找活计,他们还是会被欺凌。我已经托毕娑帮忙买下两间绸缎铺子,先把绸缎铺子交给这些人经营。今天我在坊市看过了,这里卖的中原锦缎花样还是几年前的样式,比不上我们从中原带来的精美新奇。”
谢冲恍然大悟:难怪公主要送绸缎给佛寺的和尚!
法会过后,王庭贵族到处打听那些料子是从哪个胡商那里购置的,毕娑放出消息,说那些华美的锦缎来自中原,这几天前来打听问价的胡商多如过江之鲫,一匹百金都供不应求。
谢冲疑惑地问:“公主为什么不直接卖给王庭的贵族呢?”
公主的嫁妆中不乏茶叶、绸缎、珠宝之类在西域极其畅销的稀罕货,公主只把一部分经书、金玉佛像、绸缎送去了佛寺,其他的仍然留在库房。既然王庭贵族对这些丝绸趋之若鹜,为什么不直接卖给贵族,而要买铺子再售卖?
瑶英和他解释:“我们毕竟是外来人,直接卖给贵族,一来得罪这里的商人,二来不好定价,还容易招人嫉恨。还是按着这里的规矩来吧,既能少些是非,又能给这些人找个营生,以后就算我们离开了,他们也能吃饱饭。”
嫁妆太惹眼了,又不方便携带运送,必须尽早卖出,但是不能全部从她这里卖出去。西域和中原不同,这里各国贵族势力强大,贸易由贵族把持,稍有不慎就会得罪大贵族,到时候买卖不成,反而招祸,不如和本地贵族合作,背靠大树好乘凉,还能避免纠纷,为以后留一条后路。
谢冲、谢鹏几人对望一眼,道:“还是公主想得周到!”
他们还以为只要把那些货物卖了换成金银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