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力排众议,怒斥建议迁都的大臣祸国殃民,发兵增援凉州、金城等地,任命裴都督为行军大总管,夺回丢失的城池。
南楚、西蜀的退兵让大魏没了后顾之忧,可以集中兵力抵御来自北边的威胁。
北戎骑兵来势汹汹,但人数不多,粮草不济,而且并未在半个月内攻破北方防线,无法深入中原,意识到大魏开始发动反攻,并不恋战,在金城一带抢掠一番后,果断收兵。
大魏守住了。
然而河陇彻底落入北戎手中,大魏的邻国北汉一夜覆灭,金城损失惨重,险些失守,只要北戎集中兵力发动快速突击,大魏就得不断派兵死守各关。
好在北戎现在无力发动全面攻击,而李玄贞守住了凉州,让大魏不至于彻底暴露在北戎铁蹄之下。
大魏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危机。
那些天人人自危,风云变幻,波云诡谲,其中种种惊心动魄之处,郑璧玉这个深处宫闱的闺阁女子也能感受得到。
现在回想,还觉得心有余悸,浑身发凉。
只差一点,大魏就被卷入战火之中,四面受敌。
当北戎退兵,西蜀、南楚和大魏暂且恢复邦交、举国欢庆之际,朝廷开始论功行赏,李德召回在金城一役中立下大功的杜思南,问他是谁赶在北戎突袭前向他报讯,让他能够及时发现北戎的阴谋,不仅守住了金城,还劝退了南楚。
杜思南没有马上给出答案。
几日后,长安城,朱雀长街,百姓蜂拥而出,迎接凯旋的将士。
李德率领文武群臣前去迎接。
一个满身是伤的亲兵从北边而来,一跛一跛地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凉州守住了,金城守住了,萧关守住了,大魏安然无恙,百姓免遭战火。”
他跪倒在城门下,抬起头,双目血红:“陛下,末将奉文昭公主之命,回关示警,幸不辱命!”
那一刻,天街前万籁俱寂。
他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宫门前。
熙熙攘攘的人群沉默地看着亲兵。
身着华服的文武群臣诧异地看着亲兵。
许久没有人说话,人人静默,肃然无声。
李德怔了半晌,问:“文昭公主何在?她于国有功,朕要赏赐她。”
群臣跟着附和,赞美之语不绝于耳。
亲兵泪流满面:“叶鲁部覆灭,公主她……她……”
他泣不成声,仿佛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静默的人群传出悲伤的抽噎声,先是压抑克制的啜泣,后来变成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声。
数月前,他们在这里送走七公主,目送她远嫁塞外,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数月后,塞外的七公主冒死提醒守关将士,大魏安然无虞,七公主却香消玉殒,身死异乡。
礼部官员送七公主出嫁,队伍经过长城脚下时,官员问七公主还有没有什么话要他转告李德。
七公主回望身后巍峨的山川城池,淡淡一笑:“愿河清海晏,沧海波平。”
公主出和亲,身抵百万兵。
男女老少伏地叩泣。
那天,郑璧玉立在城楼夹道上,听着长街传来的如海潮般此起彼落的哭声,也不由得湿了眼眶。
她没在凯旋的队伍中找到李玄贞的身影,派人去问询。
秦非向她回禀:“殿下,太子殿下……他带着飞骑队去河陇了。”
郑璧玉大惊:河陇现在是北戎的地盘,李玄贞重伤未愈,不要命了吗!
“他为什么要去河陇?”
秦非叹口气:“北戎突袭时,殿下派了一支队伍去叶鲁部接文昭公主回京,等北戎退兵,那些人回来复命,叶鲁部已经覆灭了。他们找了几天,没找到公主,被一伙北戎骑兵围攻,不敢多待,只能先退回凉州。”
队伍无功而返,李玄贞勃然大怒,处理完军务,命长史留守凉州,不顾身上的伤,亲自带着飞骑队去叶鲁部寻人。
这一找就是一个多月,李玄贞不仅什么都没找到,还数次被北戎围追堵截,身边亲兵死了一半,九死一生狼狈退回凉州。
凉州以北已经彻底落入北戎手中,他们无计可施。
部下苦劝重伤的李玄贞先回京治伤,李玄贞断然驳回,执意要寻回文昭公主,既然不能带兵越过北戎的防线,他就伪装成牧民混进去!
凉州本地守将毛骨悚然:李玄贞是堂堂一国储君,他要是死在北戎人手里,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众人胆战心惊,想方设法劝阻李玄贞,只有秦非没有开口说什么。
他了解太子,太子平时虚心纳谏,但是当他发疯的时候,谁也劝不了他。
当年太子为了救偷偷跑出去的朱绿芸,只身一人独闯敌营,血战一夜。
如今文昭公主下落不明,除非找到文昭公主,太子不会回京。
秦非只能留下所有亲兵,回京向郑璧玉禀报。
郑璧玉心急如焚,早知道李玄贞会发疯,她不该送去那封说明七公主身世的信,他一定是看了信,觉得愧对七公主,才会这么癫狂。
她立刻命侍女磨墨铺纸,准备写信劝李玄贞返京,仆从忽然捧着一封信进殿。
郑璧玉看着那封自己不久前送出去的信,半晌无言。
仆从和她解释,这封信没有送到李玄贞手上,凉州到处都在打仗,信使路上出了意外,信被其他人送回来了。
啪嗒一声,郑璧玉手中的笔跌落在地,墨汁淋漓,顺着裙角往下滴。
李玄贞没有收到信。
他不知道七公主的身世,即使她是谢贵妃的女儿,即使他这些年时时刻刻被仇恨折磨,他还是要救七公主。
郑璧玉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明白李玄贞为什么对闺阁之中的七公主那般憎恨,憎恨到要派人日夜监视七公主,憎恨到夜里惊梦而起时会咬牙切齿叫出七公主的名字。
郑璧玉端坐在窗前,闭了闭眼睛,脸上似哭似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默许魏明设计七公主,亲手将柔弱的妹妹送到粗鲁野蛮的叶鲁可汗床上,他说他不会后悔……
他早就后悔了!
难怪魏明一直针对七公主,他身为李玄贞的军师,肯定看出李玄贞和七公主之间不一般,以七公主代嫁,不仅仅是救朱绿芸,也是为了让李玄贞彻底绝情!
郑璧玉揉皱纸张,没有写出那封劝李玄贞回京的信。
同床共枕几年,她和李玄贞相敬如宾,彼此尊重,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李玄贞,她劝不了他。
郑璧玉开始为将来谋划,她把儿子送去太极宫,教他怎么讨好李德,没几日,李德颁布旨意,他要亲自教养皇太孙。
东宫地位依然稳固。
一个月后,李玄贞回来了。
他浑身是伤,连马都骑不了,是被亲兵抬回来的。
亲兵还带回来一个噩耗:七公主李瑶英香消玉碎,死在北戎人手里,有人亲眼看见北戎人杀光公主的护卫,连马都没放过。
李玄贞精神萎靡,终日沉默。
郑璧玉为李瑶英做了场法事。
人人都知道七公主凶多吉少,她先暗中收买了十几个胡人为她报信,然后派出几十个亲兵,最后成功报讯的大多是胡人,只有一个亲兵侥幸活了下来——形势如此险峻,叶鲁部一夜灭亡,七公主怎么可能逃脱得了?
李瑶英的死讯传遍中原,百姓啼哭不止,自发祭奠李瑶英,为纪念她,在荆南建庙,广植花树。李德下旨追封李瑶英为镇国公主,谢皇后又得了赏封——这位皇后住在离宫之中,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死在了塞外,而在洛阳养伤的李仲虔还被瞒在鼓里。
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李玄贞的伤势一天比一天好,人却一天比一天消瘦。
郑璧玉把朱绿芸送到他身边。
在李玄贞死守凉州时,杜思南和郑景根据李瑶英送回来的情报,审问朱绿芸身边的每一个奴仆,彻查她和南楚、西蜀、北戎勾结之事。据公主府的护卫交代,那个死在李玄贞刀下的义庆长公主忠仆只是长公主派回中原的心腹之一,还有更多忠于她的仆从分散在西蜀南楚各地。
他们的真实目的并不是请求中原王朝发兵救回义庆长公主,而是利用长公主朱氏女的身份挑拨人心,为北戎收集情报,煽动中原各国互相征战,削弱各国兵力,当中原陷入纷乱之时,北戎就能长驱直入。
这一次北戎的突袭只是海都阿陵的一次试探。
李德和朝中大臣看完供词,心有余悸,冷汗涔涔。
郑景还顺道查清了另一件让群臣纳闷了很久的事:南楚为什么要伏击李仲虔?
细作如实道出前因:南楚世家林立,皇权衰弱,各大世家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海都阿陵的心腹趁机下手,劝好大喜功的大皇子偷袭李仲虔,挑起和大魏的战事。
那支偷袭的队伍是南楚精锐,若不是李瑶英和李玄贞做了交易,救回李仲虔,李仲虔必死无疑。
杜思南写了封言辞恳切而又不失辛辣的信,将海都阿陵的图谋告知他在南楚的旧友,那些旧友在南楚朝堂身居高位,确认大皇子身边有细作后,合力扳倒大皇子:他们虽然和大魏势如水火,但是唇亡齿寒,假如北戎攻占中原,南楚难道就能独善其身?
大皇子和西蜀都在与虎谋皮!
南楚很快易储。
郑景上疏,建议以叛国罪捉拿朱绿芸,朝中大臣激烈辩论,由于朱绿芸对海都阿陵的计划毫不知情,最后免了她的罪责,将她身边的奴仆尽数打杀。
朱绿芸看到李玄贞重伤归来,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李玄贞这一次不再像从前那样温言安慰她,整天浑浑噩噩,和朱绿芸大吵了一架。
朱绿芸哭着说要离开长安。
郑璧玉烦不胜烦,命人送朱绿芸回房。
几天后,李玄贞无意中看到了那封本该在几个月前送到他手中的信。
他浑身发颤,呕了口血,找到郑璧玉,血红的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状如厉鬼:“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
郑璧玉叹口气,淡淡地道:“殿下,我得知这些的时候,您已经把文昭公主送去叶鲁部了。”
李玄贞差点控制不住表情,牙齿咬得咯咯响,踉跄着后退几步,仰天大笑。
“是啊!我已经把她送走了!”
“我亲手把她送上死路!”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救李仲虔?为什么不愿和李仲虔断绝关系?”
“只要她和谢氏母子断绝关系……只要她点头……我就不用恨她了……”
“她为什么不叫我长生哥哥了?”
他突然停了下来,面容扭曲:“我要为阿娘报仇……要为阿娘报仇……李德还没死,谢氏没死……我对不起阿娘……我对不起阿娘!”
郑璧玉看着发狂的丈夫,眼神悲悯。
他毁了自己,也毁了七公主。
……
发狂过后的第二天,李玄贞诡异地冷静下来,开始调查荣妃说的话是真是假。
他派人去荆南谢家打听,又请裴都督写了封信,让信使送去裴家老宅。
裴家和谢家老死不相往来,裴公可能知道些隐情,所以当初才会不远千里赶来长安为李瑶英出头。
现在,这封信握在郑璧玉手中。
裴公在信上说,李瑶英确实不是谢贵妃的女儿。
那年唐氏自焚而死,李德丢下军队赶回魏郡,军心涣散,前线失利,谢无量和裴公领兵迎敌,战后清理战场时,无意中看到一个弃婴。
襁褓中的孩子太小太孱弱了,小小的一团,一点声息都没有。
士兵以为孩子死了,准备就地掩埋,谢无量爬下马背,接过襁褓,摸了摸孩子的脉搏,道:“还活着呢。”
裴公扫一眼那个孩子,冷冷地道:“这孩子浑身发青,捡回去也活不了几天,不如让她死得痛快点,来世投身个好人家。”
谢无量笑了笑,指尖拂去孩子脸上的尘土:“好歹是一条人命。我出生的时候,和她差不多大,我能活下来,她或许也能。”
裴公心道:这位无量公子果然生了副柔肠,可惜他这么做只是白费功夫,那个弃婴活不了几个月。
后来,那个孩子活下来了,虽然身体病弱,不能下地行走,但还是活下来了。
谢无量给裴公写了封信,信中是一首诗。
中生白芙蓉,菡萏三百茎。白日发光彩,清飙散芳馨。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我惭尘垢眼,见此琼瑶英。
裴公只回了一句话:名字取得很好。
郑璧玉放下信,长长地叹口气。
窗外响起脚步声,一名侍女匆匆走进屋,小声道:“殿下,福康公主不见了。”
郑璧玉眉头轻蹙,看一眼昏昏沉沉的李玄贞,道:“派人分头去找,她这些天总闹着要走,在城门等着就是了。”
侍女应喏出去,不一会儿,又有侍女小跑进屋。
郑璧玉皱眉问:“找到朱娘子了?”
侍女摇头,面色惊恐:“殿下,二皇子……不,卫国公回来了!”
郑璧玉心里咯噔一下。
李仲虔知道李瑶英的死讯了。
☆、回京
城门前熙熙攘攘, 人流如织。
正值春风骀荡的暖日,出城赏景的宝马香车络绎不绝, 一眼望去, 红尘滚滚,彩幛连天。
长道旁, 等待入城的商人车队排出一条蜿蜒的队伍,曲曲折折,看不到尾。
一片太平盛世的繁华之景。
当卫国公李仲虔的车驾驶入皇城时, 道旁百姓认出谢家的旗帜,纷纷停下车马,让出道路,百姓们不禁停下脚步,驻足观望。
马车前后骑行的带刀护卫全都披麻戴孝, 一身丧服, 神情冷峻。
他们在为文昭公主服丧。
百姓们交头接耳, 小声议论:听说卫国公受了重伤,武功尽废,以后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唯一的胞妹又死在了塞外,当真是可怜可叹啊!
议论声中, 马车帘子风吹不动, 始终低垂着,那个每次凯旋时喜欢骑着高头骏马飞驰入城的二皇子似乎羞于见人,从头到尾没有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