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毕娑带着水莽草直接入宫,剩下的装运丝绸布匹、书籍典章、佛像珠宝的大车四天后才抵达圣城,负责押运的人是般若。
他把册子交给瑶英,拍着胸脯道:“请公主照着册子清点一遍,除了水莽草,其他的都在这里。”
瑶英谢了他,没有照着单子清点,直接请骑士将大车拉进王宫库房。
般若交接完事情,立刻回王宫,看到昙摩罗伽果然好转,念佛不已。
第二天,谣言传到他耳朵里。
般若又气又急,找到瑶英,手指头对着她一点,浑身哆嗦。
瑶英一脸莫名,问:“可是佛子有什么不妥?”
水莽草毒性很大,能救人,但服用多了也会有害,她吃的凝露丸之所以昂贵,就是因为要用许多药材去减轻水莽草的毒性。
瑶英脸上的担忧不像是作假,般若不由得一怔,想起昙摩罗伽的吩咐,生生咽下在心里酝酿翻腾了很久的斥责。
算了,这位公主虽然厚颜无耻,却是真心仰慕王的风采,要不是她的嫁妆,王怎么能脱险?
般若板着面孔道:“王好多了。”
瑶英一脸茫然,喔了一声,道:“法师吉人天相。”
般若瞪了她一眼:“我听人说你天天缠着僧人打听王的病情……你不要到处打听王的事,传出去对王的名声不好,以后再有什么事来问我!”
瑶英一时无语:她哪有到处打听昙摩罗伽的事?王宫上下全都崇拜昙摩罗伽,几乎句句离不开佛子,她并没有刻意打听。
般若却认定了瑶英在处心积虑接近昙摩罗伽,警告她:“你别想趁机接近王,你带来的药救了王,王很感激你,但是王不会被你打动的!”
他话音刚落,缘觉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前。
“公主,王请您去正殿。”
般若目瞪口呆。
瑶英朝他摊了摊手,“是你们王请我去的。”
般若无言以对,脖子一扭,一声不吭。
瑶英从他身边走过去,跟着缘觉去正殿。
穿过前庭时,幽静的门廊里一道金色弧光闪过,斑斓花豹无声无息地从墙上跃下,抬爪按住了阶前缠绕的藤蔓。
缘觉脚步一停,示意瑶英不要慌张。
瑶英这几天经常看见这只野性未脱的花豹,已经没那么怕了,收回视线,一动不动。
花豹双眼微眯,跳上长廊,尾巴低垂,忽然朝瑶英走了过来。
缘觉脸色微变。
“阿狸!”
一道带着笑意的嗓音响起,金发碧眼的中军将军从内殿疾步走出来,挡在瑶英身前,朝花豹摇了摇手,“别吓着文昭公主!”
花豹睨了他一眼,仿佛有些不屑似的,转身跳下石阶,懒洋洋地趴在藤蔓阴影里假寐。
阿史那毕娑回头朝瑶英微笑:“公主,没吓着您吧?”
瑶英看着他碧绿色的双眸,摇了摇头。
阿史那毕娑的母亲是突厥公主,父亲是王庭贵族,身姿挺拔,面容俊朗。那天匆匆一瞥,她觉得他的眉眼和昙摩罗伽有些像,现在细看,其实并不像,只是瞳色相近。
毕娑笑了笑,笑容似廊外金光般明亮灿烂,明明是一副风流浪荡的做派,说话的语气却真诚得近乎憨厚:“要不是公主的水莽草,王难逃此劫,公主是王庭的贵客,假如以后薛延那还敢冒犯公主,公主不必害怕,派人给我报个信就行了。”
瑶英谢过他,进了内殿。
毕娑站在门廊里,望着她的背影,出了一会神,挠了挠脑袋,摇头失笑,继续戍守。
内殿空阔疏朗,金玉塑身的佛像、香案全都撤下去了,空气里还有淡淡的香氛萦绕。
昙摩罗伽盘坐在毡毯上,一身雪白金纹袈裟,手边一串持珠,清朗出尘。
两个侍者跪在一旁,送上药汤,他端起药碗一口饮尽,速度很快,动作却很优雅。
侍者端着空碗退下。
瑶英目光落到昙摩罗伽脸上,他气色好了很多,面如冷月,眸光清澈,又或许是他太淡然平静的缘故,让人很难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他正在忍受病痛的折磨。
昙摩罗伽眼帘抬起,示意瑶英坐下。
瑶英在他对面跪坐,她平时懒散,但是面对着眼前这尊佛,不自觉就腰板挺直,坐得规规矩矩。
昙摩罗伽眸光微垂:“公主为何不去天竺?”
他语气平淡,正因为这种无情无欲的平淡,带了几分淡淡的威压,瑶英坐姿更加端正了,不答反问:“请法师恕我冒昧,法师为什么派摄政王苏丹古去高昌?”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
瑶英轻声问:“法师是不是想和高昌结盟?”
昙摩罗伽视线落到她身上。
瑶英和他对视,缓缓地道:“高昌的国主和贵族大多是河西望族,是汉人,高昌效仿中原王朝礼制,儒学兴盛,礼仪风俗一如中原,王庭仇视汉人,所以法师只能秘密派摄政王去试探高昌国主的意向。”
苏丹古独自一人去高昌,肯定身怀密令,当时北戎正大举入侵王庭,瑶英猜测昙摩罗伽可能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给王庭留一条后路,所以让苏丹古去高昌求援。
昙摩罗伽的神色证实了瑶英的猜测。
她话锋一转:“我猜,高昌拒绝了摄政王。”
昙摩罗伽默然不语,深碧色眸底有淡淡的异色掠过。
瑶英迎着他的视线,道:“小国寡民,高昌的立国之道是左右逢源,以臣服于每一个强大的王朝来换取生存,如今北戎强盛,高昌向北戎称臣,王庭虽然繁华,终究兵力有限,高昌不会冒着得罪北戎的风险和王庭结盟。”
高昌东连中原,西通西域,南扼丝绸之路,北控草原,道路纵横,各部族混居,地理位置决定它可攻不可守。从古至今,这座丝绸古道上的绿洲之国举步维艰,一直在各个政权和势力的夹缝中努力生存。
中原王朝曾在高昌置州县,留兵镇守,后来中原大乱,无暇西顾,西域陷入纷乱,高昌和其他西域小国不能沟通中原,只能各自为政。
瑶英已经打听过了,现在的高昌国主姓尉迟,是陇西望族之后。高昌臣服于北戎,尉迟国主两年前娶了北戎瓦罕可汗的侄女为夫人。
她看着昙摩罗伽,笑了笑,这才开始回答他刚才的提问:“法师,我留在王庭,可以为王庭出使高昌。”
殿中不知道熏了什么香,淡淡的香气袅袅浮动。
昙摩罗伽望着瑶英,眼眸深邃,微微怔忪。
瑶英神色郑重:“高昌曾是中原治下州县,国主贵族仍然心念中原,我是大魏公主,我出使高昌,比摄政王胜算更大。”
高昌不愿得罪北戎,但高昌也不会真正臣服于北戎,他们的国主贵族始终希望能恢复和中原王朝的联系,她是大魏公主,由她出使高昌,这一次高昌国主说不定会考虑昙摩罗伽的提议。
瑶英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也许我说服不了高昌国主,不过至少高昌不会成为王庭的敌人。眼下,东自辽海,西至西海,南至河陇,北至北海,都臣服于北戎,王庭一国之力难以抗衡北戎,不管高昌的回答是什么,大魏愿与王庭结盟,共同抵御北戎。”
昙摩罗伽凝望瑶英良久。
少女声音娇柔婉转,语气平和,似乎完全不知道她说出来的话代表了什么。
从东到西,大魏、王庭、高昌……还有更多想东归的小国,假如这条同盟真的达成,改变的将不是王庭的命运,也不是西域的格局,而是天下大势。
昙摩罗伽想起十三岁那年,当北戎骑兵攻入圣城之时,那漫天狂卷的黄沙,他心中默念经文,率领中军迎向如洪流般铺天盖地而来的敌军。
从那一刻起,他注定要肩负起这个国度,直至死去。
他是佛子,是君主,可眼前的公主只是一位娇弱美丽的少女,流落域外,前路渺茫。
昙摩罗伽手中持珠晃了晃,轻声问:“公主为什么想和王庭结盟?”
瑶英唇角轻翘,双眸定定地看着昙摩罗伽,微笑着道:“因为你。”
昙摩罗伽一怔。
作者有话要说: 高昌的地理位置叙述参考相关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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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评论上一章大家关注描写风景去了,瑶英的心理活动很重要呀,她在王庭这些天的所见所闻所想,所受到的震动,全是对罗伽产生好感(暂时是好感,不是男女之情)的基础。
亲兵看到那些肆无忌惮的贵族,想的是域外之地果然不怎么开化,不是很讲究礼义忠信。
瑶英想的是:罗伽掌权还得和这帮人勾心斗角,好辛苦。
亲兵看到都城,心理活动是:哇,这里好繁华呀人好多啊!
瑶英的心理活动是:这就是罗伽一生换来的安定。
她看的不是圣城的风景,在她面前展开的是罗伽孤独的一生。
☆、有钱
“因为王庭的君主是佛子, 所以我敢与佛子立下这样的约定。”
瑶英一笑,轻声道。
她给昙摩罗伽画了张大饼。能不能吃到这张饼, 谁也说不准。
高昌会答应结盟吗?他们能顺利把消息送回中原吗?隔着千山万水, 等他们的消息送达中原时,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这一切都是未定之数。
但是只要他们多往前踏出一步, 就多一分希望。
如果王庭仍然由康莫遮那些贵族大臣把持朝政,瑶英绝不会提出和王庭结盟,因为康莫遮那种只顾家族利益的人根本不会在意远在八千里之外的中原王朝, 她的提议不会得到重视,只会换来嘲笑。
而且和康莫遮结盟,她还得提防被对方利用坑害。
昙摩罗伽不一样,他把王庭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目光长远, 眼界开阔, 聪明如他肯定明白希望有多渺茫, 但他一定愿意试一试——多一个盟友,就是少一个敌人,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 需要更多盟友。
所以瑶英不需要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也不用给出什么承诺。
不论最终结果是什么, 昙摩罗伽不会为难她, 即使他无意同中原结盟。
瑶英笃定这一点。
眼前这个男人让她觉得很安心,流落至西域的这半年,她天天提心吊胆, 来到王庭以后才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不用夜夜惊梦。
他有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深邃眼眸,面对他时,她不必遮掩,不必算计,只要说出心中所想就行了。
瑶英接着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以己方之谋略挫败敌方,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兵,佛子慈悲为怀,一定赞同这一点。”
十五岁的少女,正是青春明媚的年纪,发鬓乌黑,束发的红色丝绦垂坠在白皙雪腻的颈间,丰肌如雪,颜如舜华,明艳得整座内殿都亮堂了几分。
正如词中所写,东风夜放花千树。
映在殿中四面粉壁上的天光微微闪颤,长案前金晖潋滟,案上一卷摊开的经书,纸页泛黄。
昙摩罗伽视线落在经书上。
“等行象法会之后,由阿史那毕娑护送公主去高昌。”
瑶英脸上漾起灿烂笑影:他这是答应了!
“此事不能外传,委屈文昭公主了。”
瑶英点点头:“法师不用担心,我知道分寸,这个约定只在你我之间。”
她吐出一口气,笑了笑。
“我远离中原,身边无兵无将,法师愿意相信我,我很感激,谈何委屈?若能回到中原,我定当努力促成盟约。”
昙摩罗伽指尖拂过经卷,沉默了一会儿,道:“公主不必妄自菲薄。”
她的这份勇气和敏锐的目光,值得他的信赖。
十三岁那年,他率领区区几千中军骑士迎击战无不克、从无败绩的北戎,那时候的他也是毫无胜算,但是最后他赢了。
昙摩罗伽掩唇咳嗽了一声,疏朗的眉宇间一股疲惫之色。
瑶英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轻声问:“法师这些天有没有心悸、发热,夜里会不会盗汗?”
昙摩罗伽抬眸看她。
瑶英神色担忧,细看他的脸色,关切之意溢于言表:“水莽草带毒,不能长期服用,法师若是觉得身体不适,一定要告诉蒙达提婆。”
昙摩罗伽淡淡地应了一声。
瑶英想起他重病未愈,起身告辞:“法师还要为辩经大会做准备,我不打扰法师冥思了。”
身后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出门前余光往回扫了一眼,昙摩罗伽低头看着案上的经书,溶溶金光里勾勒出的侧影线条清癯瘦削。
瑶英回到自己住的院子,拿出嫁妆册子,让亲兵找出所有的佛经典籍,送去佛寺。
“中原的佛经和西域流传的佛经略有不同,法师和寺中僧人不日就要和各国僧人辩经,这些佛经也许能派上用场。”
除了佛经,她还吩咐亲兵将那些金玉塑身的大小佛像全部送去佛寺,王庭上下都在为行像节做准备,这些佛像她留着也没用处,不如送出去。
王庭崇佛,城中到处都可以看到大小佛寺石塔,瑶英送出去的佛像并不出奇,不过那些中原佛经很快引起寺中僧人的注意,僧人们争相传看其中的几本梵语手抄本,为书中的经义激烈辩论。
般若得知,大惊失色,赶忙叫来佛寺寺主:“文昭公主送的佛像在哪里?全部找齐了原样送回去!”
寺主答道:“过几天就是法会,文昭公主送来的佛像雕琢精美,已经拿去布置法堂了,公主大方,还将其中几尊金像赠予百姓供奉,百姓都很感激公主。”
般若跌足长叹,急得抓耳挠腮:“那文昭公主送的经书呢?你们也全都收了?赶紧还回去!”
“公主送的经书词藻优美,意味深隽,寺中僧人为研究其中真义茶饭不思,禅师已经好几天没讲授禅法了。”
般若一脸绝望:“你们、你们还收了公主多少东西?”
寺主想了想,答:“公主前天命人送来一车绸缎料子,为众位僧人裁制法会上的法衣……昨天公主的护卫送来布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