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景眯了眯眼睛。
杜思南冷哼一声,道:“郑侍郎知道我的名声,为了出人头地,我可以不择手段,只有等我在朝中站稳脚跟了,才有和人谈判的底气。”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他们都是利益至上的人,冷静理智,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爬到权力的顶峰。
因此,即使愤怒于李德让七公主和亲,他们依然为了权势跻身朝堂,为功名利禄奔波。
七公主的远嫁让他们明白,唯有掌握权柄,才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在那之前,他们不在乎效忠于谁,也不在乎合作的人是什么出身。
至于他们两人会不会成为敌人,那是以后的事。
至少,在李仲虔回来之前,他们利益一致。
……
李玄贞向李德禀报杜思南的计策,其实这些计划早已经暗中实施,现在他们需要做出一个决定:是否攻打西蜀?
李德怕北戎掉头南征,认为可以再等等。
李玄贞道:“海都阿陵当初久攻不下,果断撤兵,就是因为他们的主要兵力集中在西域北道,粮草军备供应不足,现在南楚刚刚易储,还贬谪了几位大将,一时之间无法调兵谴将,我们许以好处,他们肯定袖手旁观,现在正是我们攻打西蜀的好时机,假如一拖再拖,等北戎掉头东征,我们腹背受敌,怎么抵抗?”
李德仍然犹豫不决。
李玄贞站起身,道:“臣愿立下军令状,三个月内若不能攻克成都府,任凭圣上处置。”
李德皱眉,抬眸,视线落到李玄贞脸上。
他这个月一直在外征战,回到长安就为攻打西蜀四处奔走,人瘦了很多,看起来有些憔悴,一双凤眸却灼灼生光,像两簇熊熊燃烧的火焰。
李德叹口气。
朱绿芸失去踪影,他就疯成这样了?
这个儿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李德权衡一番,示意太监铺纸磨墨,撰写发兵的诏书。
他拦不住儿子。
朝中开始为出征事宜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杜思南再次出使南楚,劝南楚和大魏联手瓜分西蜀,同时放出谣言说西蜀准备和大魏联手瓜分南楚,以拖延时间,阻止南楚、西蜀结盟。
李玄贞自请为前锋,先率飞骑队出发。
郑璧玉送他出征,心情沉重。
昨晚,李玄贞嘱咐她一件事:“若有河陇传来的消息,务必派快马送去前线,无论大事小事,不要耽搁。”
郑璧玉心口猛地一跳:“河陇的消息?”
李玄贞看她一眼:“我派人跟着李仲虔,他们会每隔几天送回消息。”
郑璧玉双手轻轻颤抖:“殿下为什么派人跟着卫国公?”
李玄贞狭长的凤眸如死水一般,没有一丝波澜。
“我想知道他找到了没有。”
郑璧玉望着丈夫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不敢再追问下去。
李玄贞变了。
他就像一个急功近利的狂躁之人,一心只想尽快攻克西蜀,其他的事情他一点都不在意,朱绿芸失去踪影这么久,他居然问都没问一句。
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郑璧玉心头,她辗转反侧,不敢安眠,每天派人打听前线的消息,生怕李玄贞出了什么意外。
半个月间,三路大军先后出发,分三道攻向西蜀。
南楚君臣果然短视,答应和大魏联手攻打西蜀,很快派出两路大军走水路攻打西蜀最南边的重镇。
两国突然夹击,西蜀仓促应对,孟氏不得不分兵迎敌。
李玄贞身先士卒,率三万大军猛攻西蜀北边哨卡,势如破竹,战风彪悍,于一个月内连破十余座城池,成都府告急,城中王公贵族纷纷收拾细软出逃,蜀中很快发生内乱。
半个月后,兵临城下,蜀王绝望之下斩杀姬妾,一把火烧了他亲自主持修建的王宫,以身殉国。
李玄贞浴血奋战,带领飞骑队拦腰截断蜀军的最后一道防线,冲上山崖,横刀立马,一身沾血的戎装,铠甲残破,脸上皮开肉绽,遥望城中冲天的熊熊大火,凤眸里似有两道冰冷火苗摇曳。
秦非几人一路砍杀,来到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里骤起鼓点。
太子怕火,这是将领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几人面面相觑,秦非笑了笑,打马上前半个马身,道:“殿下,天快黑了,将士们砍杀了几天几夜,不如先原地修整?明天一早再进城吧。”
李玄贞低头,长刀在袖子上擦了擦,抹去黏稠的血迹。
“传令下去,立刻进城。”
秦非一愣,不敢多问,回头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两天后,露布捷报传回长安,李德大喜,嘉奖三军,满朝文武山呼万岁。
普天同庆。
半个月后,李玄贞还朝。
长安百姓笑容满面,众人还沉浸在大军获胜的喜悦之中,盼着飞骑队早日归来。
李玄贞一身寻常军士装扮,穿过拥挤的人群,出现在宫门前。
禁卫认出他,吓了一跳。
李玄贞示意禁卫不要惊动其他人,径自回东宫。
郑璧玉正领着太孙在庭院里踢蹴鞠玩。
李玄贞走下长廊,宫女、太监们看到他,正要屈身行礼,他摇摇手,众人不敢吭声,悄无声息地退下。
太孙站在廊下踢球,一下没踢准,蹴鞠滴溜溜滚了个大圈,正好滚到李玄贞脚下。
李玄贞看着脚下的蹴鞠,神情有些恍惚。
郑璧玉笑着抬起头,看到李玄贞,一怔。
李玄贞捡起蹴鞠,走到儿子跟前,摸了摸他的脑袋。
儿子和他不怎么亲近,几个月不见,他又穿着将士的衣裳,一时有些不敢认他,怯怯地后退两步,躲到郑璧玉身后。
李玄贞摇头失笑。
郑璧玉心有所觉,浑身一震,闭了闭眼睛,接过丈夫递过来的蹴鞠。
李玄贞看着她,嘴唇蠕动了几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嘴角一扯:“玉娘,保重。”
郑璧玉眼眶霎时红了,笑了笑:“大郎,保重。”
夫妻几年,他们之间没有爱意,但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对方。
郑璧玉早就看出李玄贞的打算,只是不敢相信罢了,现在李玄贞攻克西蜀,搅乱了南楚,提拔了一批勇将,举荐了数十个寒门子弟,为儿子做好了安排,他尽到自己的责任,是该为自己而活的时候了。
她百感交集,想说的话有千言万语,最后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李玄贞朝她笑了笑,转身离去。
这个笑容,是郑璧玉认识他这么久一来,头一次看到他真心发笑。
她望着他的背影,泪落纷纷。
☆、解脱
长安, 太极宫。
已近迟暮,光线昏暗, 太监手秉短烛, 一一点亮鎏金灯树上的蜡烛,挪到御案前, 狻猊兽香炉里喷吐着一阵阵清淡的绿郁金香。
李德低头批阅奏章,正看到西蜀孟氏献上的降表,珠帘轻晃, 屏风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
太监脸色发白,一头的汗,飞奔至内室,膝盖一软,滑跪至御案前。
“太子殿下回来了!”
李德一怔, 眉头轻皱, 放下降表:“他怎么提前回来了?”
太监浑身哆嗦, 语无伦次地道:“陛下……金吾卫右卫说请您暂避至后堂,太子殿下……殿下……”
李德脸色一沉:“太子怎么了?”
太监面无血色,跪伏于地, 小心地斟酌用词,声音轻颤:“陛下, 太子殿下无诏入宫, 金吾卫不敢放他进殿,太子殿下是硬闯进来的!”
李德僵住,沉着脸站起身, 太监忙上前搀扶他去后堂,被他一把甩开。
太监摔在地上,不敢吱声,一骨碌又爬起来,踉踉跄跄跟上李德。
烛光摇曳,殿门前人影幢幢,一片吵嚷声,金吾卫手执长刀,守在阶前,正在大声呵斥着谁,脚步声纷乱。
李德走出内室,守在门前的金吾卫惊恐万分,跪地道:“陛下,请您暂避……”
一句话还没说完,李德已经从他跟前走了过去。
金吾卫心惊肉跳,满头冷汗,对视一眼,无奈地跟上前。
李德立在廊前,负手而立。
阶下,一道高大的身影逆着人流一步一步踏上月台,一袭玄衣,冷冽如刀,手里提了把剑。
只需要一眼,李德就能认出儿子的轮廓。
李玄贞孤身一人前来,虽是冒犯之举,但又罪不至死,金吾卫知道李德对他的看重,不敢出手伤他,只能将人重重包围起来,以防他暴起伤人。
金吾卫苦劝李德:“陛下,太子殿下似有癫狂之状,请陛下暂避!”
李德目光阴沉。
“拿下他,不要伤人。”
金吾卫得了吩咐,底气略壮了点,抱拳应是,弃了刀剑,改用长|枪,飞扑上前,先试着挑开李玄贞手上的长剑。
李玄贞脸上神情平静,凤眸望着人群之后的李德,挥剑斩断长|枪,继续往前走。
剑光飞舞,他并不伤人,但守势如铜墙铁壁,风雨不透,一步步靠近长廊。
金吾卫无奈,做了个手势,殿前殿后的近卫得令,咬牙冲上前,如潮水般涌向李玄贞,如银的剑光中,十几双蒲扇似的大手同时抓向他的胳膊和双腿。
李玄贞动弹不得,哐当一声,长剑落地。
金吾卫大喜,飞快踢开长剑,扭住他的手臂。
李玄贞仍是一脸淡淡的表情,立在阶下,凝望长廊中的李德。
“陛下……”中郎将小心翼翼地问,“太子殿下失检无状,该怎么处置?”
李德脸上阴云密布,转身进殿:“带他进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声不敢言语。
李玄贞神色和平时大不一样,双眸满溢凶狠戾气,金吾卫忐忑不安,怕出什么变故,将他的双手捆缚在背后,又仔细检查他身上没有藏其他武器,这才把人送去内殿。
李德站在御案前,满面愠色,挥手示意其他人退出去。
中郎将心中叫苦不迭,抱拳退下。
等脚步声远去,李德走到李玄贞跟前,啪的一声,一巴掌重重地挥向儿子。
他是武人,这一个耳光子丝毫没有收敛力道,李玄贞被打得整个人翻倒在金砖地上,唇边溢出血丝。
“你学谁不好?学李仲虔?”
李德声音冰冷,“朕是皇帝,宫中禁卫森严,你一个人就想闯进来杀了朕?朕要是不出去拦住金吾卫,他们可以下手杀了你!你身为一国储君,当众拔剑闯宫,传出去,日后如何服众!如何震慑大臣!朕可以册立你,也可以废了你!”
“你平时的谋略隐忍到哪里去了?”
李德知道李玄贞想杀自己,但是他没有想到儿子会如此莽撞,如此冲动!羽翼还未丰满,居然妄图单枪匹马闯宫!
他冷冷地道:“璋奴,你真想杀了朕,就该隐忍蛰伏,召集人马,收买人心,就算做不到天衣无缝,至少应该让朕没有反击之力,让朝中大臣不敢多嘴,让其他皇子抓不住你的把柄!”
“你今日之举,何其愚蠢!”
李玄贞抬起脸,唇边血迹猩红,状若癫狂:“我确实愚蠢,要是我早点学李仲虔,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李德看着他红肿的脸,按下怒气,声音放轻柔了些:“璋奴,你是阿耶最疼爱的儿子。李仲虔挑拨你我父子,你就这么中计了?”
李玄贞不为所动,望着李德的目光只有厌憎。
“你我父子二人何须他人挑拨?”
“李德,我早就该杀了你……早在阿娘死去的时候,我就该动手。”
李德是魏郡大将军,是终日有虎将在旁簇拥的大军统领,中原四分五裂,时局不稳,他既没有把握杀李德,也明白杀了李德之后一定会天下大乱,他无力收拾残局,只会让更多的人流离失所,所以他继续和李德父慈子孝,他率领魏军冲锋陷阵,平定纷乱,辅佐李德建立大魏。
等到天下一统的那天,就是他手刃李德的时候。
他时时刻刻记得唐氏临终的嘱咐,这辈子为复仇而活,他可以等。
可是现在他等不下去了。
他累了,想求一个解脱。
“阿娘让我杀了你,让我杀了谢家人,阿娘说什么,我就听什么……我对不起阿娘……”
李玄贞目中泪光闪动。
李德看着儿子,叹口气,疲惫地挥挥手。
“今天的事朕会处理好,你先回去冷静思过。”
李玄贞冷笑:“圣上打算怎么处理?”
李德揉了揉眉心,“朕会为你遮掩。”
李仲虔桀骜不驯,名声早就毁了,他痛失胞妹,当众行刺,朝中大臣并不意外,为他求情的人不在少数。
李玄贞不一样,他是一国储君,今天的事情绝不能传出去!
角落里的几个太监瑟瑟发抖,寒意从脚底窜起,爬满全身。
太子当众闯宫,和圣上撕破了脸皮,今天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了!
太监总管绝望地闭了闭眼睛,伴君如伴虎啊。
压抑的沉默中,响起几声讽笑,李玄贞唇角勾起:“圣上不必为我费心了,你我二人之间的事,不必再牵扯其他人。”
他可以召集兵马攻打太极宫,但是时机不成熟,他还没有和李德抗衡的实力,贸然逼宫,只会带累更多无辜。
他不想等了。
李德眉心骤跳:“你做了什么?”
李玄贞冷笑:“做了我早就该做的事。”
话音刚落,帘外传来太监惊恐到发颤的尖叫声:“陛下!韩王世子来了!”
李德一愣,只见珠帘剧烈摇晃,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冲进大殿,扑倒在地,浑身发抖,放声大哭。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李德低头,韩王世子是他的堂侄,世子的父亲随他南征北战,因功册封为韩王。